我想为你唱一曲挽歌,更想见证你的振兴之况。
——题记
草长、莺飞,花开、燕来,又到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季节。蜷缩在冷冬的心,终于可以和自然握手言和了。
趁着星期,我也奔向田野。一上路,不知不觉却踏上通向老家的路。心中暗语,村子已经搬迁,去了只会徒增伤感。可是,冥冥之中,还是朝它而去。
一
过了镇子临近村子,路就有点耍脾气了。不是坑坑洼洼,就是被草侵占。不管这些,决定了前往,就不遗余力克服困难。这也是当年在老村明白的一个道理。
到了,到了,村头的古槐已经招手。她的孩子回来了,她急忙拉着路过的风,让她帮忙打扫一下粘在衣服的灰尘,吹吹头上的碎屑。再让风过去,自己一如既往,静静地站立,为儿女守候一方故土。
太阳刚露头,乡亲们齐聚槐树下,你捧着几颗鸡蛋,他端着一碗核桃,等着银生,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他今天要去上学,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可是古槐的功劳啊,算命的师傅说过,村头这棵古槐是村子的屏障,是最好的风水。村中终于走出了一个孩子,大家自然而然在此地送行。其实,在古代,常以槐指代科考,考试的年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月份称槐黄。槐象征着三公之位,举仕有望,且“槐”、“魁”相近,企盼子孙后代得魁星神君之佑而登科入仕。沧桑的古槐下,乡亲们把祝福与希望同时寄出。
太阳照到头顶了,不免有些火辣辣的热。大叔、二伯、三婶、四哥、五嫂子……他们都端着白瓷大碗,盛着满满一碗面,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槐树下。瞅瞅别人的碗,大家差不多,活忙的时候,基本都是干捞面,一层红红的辣子油,伴着绿茵茵的葱花或小蒜,让人一看就垂涎三尺;活不紧张,大家端的大部分是汤面,煮点荠荠菜,有的煮着灰条菜,白生生的面,配上地里随处可捡的绿菜,也让城里人眼馋。大家一到,自动围一个圆圈,蹴下来就“吸溜吸溜”地吃起面。只要一个人开头,马上就有人接茬,上到北京天安门,下到二哥家的牛,村里村外、天南海北,都是大家谈论的话题,你一句,我一句,想到那儿就说到那儿,就连十来岁的小孩子也端着饭碗往这里跑,参加每天的“老碗会”,吓得妈妈跟在后边,只害怕饭洒了。反正吃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拿着空碗意犹未尽,这天马行空的神侃,像块磁铁一样吸引着人。每次,侃得眉飞色舞的就是四哥,他的调皮话一句接一句,惹得笑声不断,几次三婶都要打他,因为她笑得呛住了。直到四哥起身,大家才纷纷站起发麻的腿离去。这时的老槐树,可是一个静静的听众,大家忙去了,她才回味着老碗会的内容,有时也会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墨绿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夕阳西下,缕缕青烟升腾,人的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悲凉。这时的老槐树也不会寂寞,总有一位母亲,会来到这里,眼巴巴望着进村的路。她的儿子今天去镇上了,还没有回来,她来这里等等;嫁出的女儿好长时间没回娘家了,自己在夜里梦见了两次,这女子该回来了呀,她也来看看;老头子去给外甥家分家了,都一天了还没进门,是否外甥们不听这个舅的话,老伴也担心地到村口来等。老槐树看着这些夹杂白发的做了母亲的人,就努力回忆着孩子们的模样。
此刻,我站在槐树下,只有一片寂静深深的将我包围。我抬头望望,昔日熙熙攘攘的场景悄悄隐退,我只听见草长的声音。
“走吧,走吧。”我对自己说,“离开古槐,别让她伤心。”大家都说,千年的古槐有灵性,别让尘世的纷乱打搅她平静的守望。
二
我踏上无数次走过的村道,感受着她的厚重。一只只小脚丫在此趔趄地跑着,一天天,跑稳当了;一月月,跑飞快了;一年年,跑成少年了——跑着跑着,在风雨中,一只只小脚丫就逐渐变成坚实有力的大脚,顶起一个个魁梧高大的汉子。
看,门口的大白杨,笔直地站着,还是目不斜视。也不知屋檐下那窝燕子飞回没有。当时,大家匆匆搬离,燕子们回来找不到旧时的主人,该是多么落寂。老人们常说,家有燕子是吉兆。因而,虽说燕子每天清晨叽叽喳喳,打扰了我这个小懒虫,我还是没有敢去撵它们。有次,燕子窝不知怎么掉了,父亲还专门打着梯子,又把燕窝放回房梁上。大白杨啊,你告诉燕子们了吗?我们搬家了,一直想着它们呢。
忽然,一溜红色的纸随风飘飘悠悠一阵,很快就落进院里的荒草丛中,该不会是邻居六婆剪的蝴蝶吧。六婆是村中最年长的老人,她裹着一方黑头巾,缠着小脚,张着没牙的嘴,老是笑呵呵的。谁家蒸个花馍,裁身小娃棉衣,都是找的六婆。特别是剪纸,大家都贴过六婆剪的,一枝梅花、一个胖娃娃、一幅喜鹊报春等,她剪的活灵活现。大红的喜字、福字,六婆随手就来。记得我问过母亲,六婆都不识字,怎么还会剪字?母亲笑笑没答。当时,村里的人搬完了,六婆一个人住在家里,孩子们做不通她的工作,干着急没有办法。六婆只是微笑着,绝不允许般她的东西。她走不到村头的古槐下,就来到大白杨下,靠着大白杨一个人默默坐着,偶尔对着大白杨说说。坐累了,就回去睡着。大白杨啊,请你告诉我,六婆给你说了什么呀?她一个人待了十个多月后,就靠着大白杨静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起来。她走后,村里人都回来了,大伯说了,死者为大,六婶不愿意离开老村,就按照她的意愿,把她安葬在此。于是,乡亲们违规一次,就让孩子们把她葬在村坟中。
大白杨,怎么不说话,你是伤心了吧?那群臭小子搬家时,兴高采烈,他们才十来岁,不懂事,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是觉得镇上买吃的方便,玩起来人多,上学也不用接送。别看现在,他们好像喜出望外地逃离老村了。等他们再大一些,做梦时,还是老村的角角落落,古槐树下跳方格,大白杨下做迷藏,涝池里戏水,甚至有六婆剪的小胖猪、大白兔……他们一样会记起过往的幸福。
三
我再溜达溜达,恍恍惚惚竟然来到村尾的涝池边,抬头一看,皂荚树爷爷赫然眼前。一定是他,在引着我来看看。对啊,皂荚树,可是我们的乐园,谁都记着他。
看,炎炎夏日里,一群臭小子,不知道害臊,脱得精光溜溜的,“嗵”一下就钻进水里。岸边皂荚树上的知了在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他们权当是放着伴奏,很快就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你溅我一脸水花,我泼你一头池水,嘻嘻哈哈,乐哉乐哉,让本来昏昏欲睡的皂荚树爷爷也精神百倍。直到炊烟升起,东头三婶的大嗓门一吼:“吃饭哩。”他们就“哧溜”一下,上到岸边,赶紧穿好短裤短袖,朝家里跑去。
秋日的午后,皂荚树下,就换成了母亲婶子她们这些家庭主妇了。她们把孩子换下的衣服,炕上的床单,老人的黑夹衣,全抱到涝池了。孩子拿个搓衣板,提根棒槌,跟在后边送来了。低头捡几个落下的皂荚,找不到了,就仰头勾起脚尖摘几个,然后蹲下就“呵哧呵哧”洗起来,边洗边与旁边的婶子们交流起来。这孩子衣服太脏,需要泡一会儿才能洗干净;西家娶的媳妇看起来挺能干的,每天早晨起来挺早的;婆婆这几天胃口不好,秋凉了做饭要注意一点……说着洗着,时间在悄悄流逝,皂荚树趁她们聊得专心,也分析着她们的为人,思考着村里的变化。自己可是很早就安家落户了,这些人家的大事小情,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当然,皂荚树也记着,村里的男人们,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会来这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当时,还把两三对自由恋爱的青年吓跑了。
不知何时,涝池干了,皂荚树就寂寞了许多。这个美好的春日,看着有点弯腰的皂荚树,我忽然想起了老村美丽的传说。
据说,这里最早有个小庙,庙里只有一个和尚,他会看病,不知是他栽了皂荚树,还是皂荚树引来了他,反正,他给旁边村子的人看病,就用的是这棵皂荚树,折几片叶子,掰几根皂角刺,或是摘几个发黑发紫的皂荚,经过他一番捣鼓,配成药丸、药粉,发肿的、起疮的,喉咙不舒服的,一些小病就好了。就这样,周围几十里的人都找他来,他救治了不少病人。于是,有人就想报恩,住着离他近一些,可以时常去给他送些吃的,慢慢的,老村就形成了。后来,庙没有了,和尚当然也不见了,村子却繁衍生息。皂荚树啊,你可是我们的魂,没有你,就没有老村,没有乡亲们。你可不能弯下腰,我们时时会把你忆起,有空就来看你。
不知怎么,晏殊的《浣溪沙》跃然口前,我边走边轻轻地吟着:“去年天气旧亭台……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阵春风飞过耳畔,我停住吟诵,静心细听。它们窃窃私语:“又有人来了,看来老村的春日到了。”春风说的对,老村的春天马上来临了,听说已经陆陆续续有好几拨人来考察过,什么光伏太阳能,什么古村落文化,还有现代化农场……上边一直在引荐,各地的开发商们纷纷来考察,大家都在努力加快老村前进的步伐。
放眼望望,我默默地说:再见了,魂牵梦绕的大树们!再见了,可亲可爱的老村!再见了,随风而逝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