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你——我的奖状。”望着远去的列车,站台上的我蓦然回神,大声喊道。
“喆喆,起床了。”一个亲切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喆喆,六点二十了,你让我六点十分叫你,可你睡得像头小猪,实在叫不起来。”
听了这话,我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想想刚才看见妈妈的样子,一头有点蜷曲的披肩发,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可妈妈的眼睛,我还是没有看清,我正在使劲看妈妈脸上的表情,那声该死的“呜呜”声就响起,妈妈又被列车载远了。一个好梦都做不了,我只恨那长长的列车,每次回来都不带妈妈。妈妈和爸爸去年去南方打工,过年本来说回来,可好像听说老板没有发工资,他们就没有回来。现在快两年了,我真的好想爸爸妈妈,只能在电话里听听他们的声音。
“快,洗脸了,你爷爷把你一送,还等着下地干活呢?”
十岁的我撅着屁股,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两下,就拿毛巾一擦,赶快背起书包,朝院子走去。爷爷已经把刚才烧炕掉下的柴禾扫干净了,他接过我的书包,往背上一背,就要拉我的手向前走去。我不让爷爷拉我,把手一甩,只是跟在他的旁边。
“小坏蛋,还生气呢?”爷爷乐呵呵地说。
昨天晚上,他把我训了一顿。老师让听写生字,奶奶不认识字,爷爷下地干活不回来,气的我大哭,奶奶就到地里叫爷爷赶快回来,爷爷回来瞪着眼睛大吼我:“写个字哭啥么,你都等不了一会儿吗?那行树马上剪完了。”
“一会儿我的《熊出没》就开了,看完了我都瞌睡了。”
爷爷又朝奶奶吼:“惯,惯,看你把他迟早惯坏。”
凶完了奶奶和我,爷爷给我报生字,我噘着嘴写完,错了两个,“都没有学会,就急着写。天还这么早,本来我今天就把那行树剪完了。”爷爷又训我,“赶紧再学去,以后学会了再写。”
我气呼呼写完,都没有让爷爷看。这能怪我吗?爷爷不会说普通话,报的生字读音一点都不准确,明明是“井”,他老说“定”,“美”却说“们”。每天都是这样,好多字爷爷说的和我们老师说的一点都不相同,害得我不停地写错,还说我不会。唉,爸爸妈妈啥时回来了,我就不害怕听写生字了,妈妈给我小时候读的课文可好听了。
早晨的风冷冷地,爷爷停下来给我把衣服领子往上拉了拉,又让我把手插在衣兜里。我还是没有开腔,不用说,我早都把手缩进衣袖里去了。
走到大槐树下,月儿和她的漂亮妈妈准时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她妈妈那件雪白的羽绒服随着黑亮的摩托车晃动,“叔啊,送娃——”她妈尖尖的嗓子一喊,等爷爷“嗯”的时候,她们就驶出好远。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月儿在朝我做鬼脸,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她一个鬼脸,却忍不住在心中“呸”一下,太嚣张了吧。我妈妈回来,也会骑着摩托送我的,爷爷本来骑着自行车送我,可天冷了,穿上棉衣了,奶奶嫌爷爷手脚不灵便,就说:“走着送娃吧,既暖和也安全。”
奶奶就是这么啰嗦,她什么都好,从不打我骂我,好吃的全给我留着,好玩的都给我,每天生怕把我冻着了,把我穿得像个狗熊,班里石头他们几个笑我,我几次为了穿衣服和她闹得不可开交。我一出去,她就唠叨:“别去沟畔玩,不要找石头那个野小子,玩一会儿就早早回家……”我只好捂着耳朵边跑边喊:“知道了,知道了。”
“嗖”一声,住在我家东边的王浩勋从我旁边过去了,闭着眼我都知道,他又是坐着小轿车。全校一百多个同学,就他每天有小车接送。那辆黑色的锃亮的小车,是他那个包工头爸爸的骄傲,可我不羡慕他,他没有妈妈。石头说我和王浩勋是没妈的孩子,我才不是呢。奶奶说了,我妈妈是为供我上学打工挣钱去了。而王浩勋也说,他有妈妈,只是爸爸和他妈妈离婚了,有个小后妈,待他有时亲,有时不亲。开始两次,他爸从我们身边过去,停下车叫我:“喆喆,上车。叔,我把娃捎上,你不用去了。”
可爷爷总是说:“你先走,不用,马上到了。”
我其实想座王浩勋他爸爸的车,唉,爷爷不让,我给奶奶说了我的想法,奶奶说:“孩子,邻里邻家的,人家客气的让让,我们要知道深浅。”我似懂非懂,照旧由爷爷按时送我。
快到学校了,我急忙拉住书包,“给我,给我——”
“这孩子,到了门口再背。”
我才不管爷爷说什么呢,三下五除二就把书包拽过来,背在我的背上了。我们老师说过,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马上到学校了,我可不能让老师看见我的书包是爷爷背的。
进了校门,我一溜烟跑回座位,同桌月儿已经坐好了,“作业——”她是我们的小组长,也是我的小老师,老师说让她负责督促我的作业,“给——”今天我可做完了,我理直气壮地拿出本子,她挤挤眼睛,故作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不相信地看看我。我抬头挺胸,她才把本子放到那堆作业里。
还好,今天的早点挺好,不是那该死的纯牛奶,而是核桃牛奶,我们班一大半同学一见纯牛奶都恶心。月儿的漂亮妈妈却说什么纯牛奶有营养,我管它呢,好喝才是最主要的。还有一个鸡蛋,不好吃,还是硬着头皮吃吧,奶奶老说我们幸福,不收学费了,国家还免费给我们吃鸡蛋,她们那时候想吃鸡蛋可就是没有,成天跟在鸡屁股后面等着鸡下蛋卖钱,买油盐酱醋呢。
好容易下了课,王浩勋和我同时跑出教室,来到外边疯玩,不知怎么的,我们就打起来了,好像是我随口说了一句:“你妈妈走了,都不要你了。”他就恶狠狠地朝我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地上,我怎么也起不来。恰好,主任从旁边路过,他大喝一声,我们迅速站好,灰溜溜地跟他来到办公室,他把我们送到班主任王老师跟前。我吓得不敢抬头看王老师,我下过决心,要好好学习,不犯错误,争取拿个奖状,让爸爸妈妈过年回家高兴高兴。可偏偏打架被发现了,我偷偷瞥瞥王浩勋,他如一头高傲的梅花鹿,还是高昂着头不服气的样子。我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了,王老师没有说话,我悄悄看看王老师,只见她望望我,又望望王浩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问:“怎么回事?”
“张喆说我妈不要我了。”王浩勋气呼呼地说,但他的头瞬间低了下来。王老师蹙蹙眉,望望我,我嘟囔着没有说出所以然,只好又低下头。过了几秒,仍不见动静,我心里发慌了,老师该不会叫家长吧。我只能在心里祈祷:老天爷保佑保佑,王老师发发慈悲,别叫家长,要不奶奶又该挨爷爷的训了,说她把我惯坏了。
忽然,王老师轻轻一句:“你们想妈妈吗?”
我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使劲地点点头,王浩勋也轻声说:“想——”
“好孩子,老师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有啥话就对老师说。”
我吃惊地望着老师,不敢说一句话,王浩勋也呆住了,
王老师点点头,拿出手机,亲切地望着我,我一下子明白了,老师要录音给妈妈,我早都想和和妈妈视频说话,可爷爷奶奶就是不会,老年机不能视频。我马上走前去,先说开了“妈妈,昨夜我梦见你了,可我想不起来你长什么样子,我一定好好学习,得张奖状,你回来时肯定会高兴……”
王浩勋也说了一通话,我的心里一下子高兴了,妈妈肯定能听到我说的话,早早回来的。
上课铃响了,我们俩高高兴兴地跑回教室,等着王老师来上《我多想》这一课……
下 午
数学自习一结束,我们几个就头疼,因为,又要上作文课了。提起写作文,除过我那个同桌月儿外,其他人都愁死了。每次大家咬着笔杆,想呀想呀,半天也写不了一页纸。
“上课时间到了,亲爱的同学们,请大家坐回座位……”该死的上课铃声又响了,我慢吞吞走回教室,皱着眉头坐下来。王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讲台,说:“同学们,今天早晨我们学了《我多想》这一课,今天下午我们的作文就写《我多想》,老师不多说,但大家一定要写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真情实感是作文的生命力。”
“《我多想》——《我多想》——”我轻声嘟囔两句,眼前忽然一亮,这还不简单,我多想爸爸妈妈赶快回来,与我团聚;我多想爷爷少做一点活,不要那么辛苦;我多想奶奶的老寒腿不再疼,脸上布满笑容……这不是王老师常说的作文提纲吗?
我拿起笔,唰唰地写开了:“……我多想,我多想对妈妈说,你回来吧!我想你了,晚上做梦老是梦见你,我再也不会乱花钱,压岁钱我还攒着呢,你也不用去南方打工了,……”旁边的王浩勋转着中性笔,看着我不停地写着,“嗨嗨——”他小声叫着我,我连理也不理,他气得直翻白眼。我才不管他呢,心里的话太多了,对妈妈说完了,还要对爷爷奶奶说呢。
下课铃响了,我的作文写完了,竟然满满写了将近两页纸,我长舒一口气。平日里的作文就像挤牙膏一样,一句一句往出蹦,一页纸写的我都是浑身冒汗,好像虚脱了。可今天,我一口气竟然写了这么多,心里轻松了许多,月儿有点吃惊地看着我,我头一瞥,连看她都不看,小样,别因为只有你会写作文,成天骄傲得像只小公鸡,今天,我写的比你的长吧。我仰着头把本子给她一交,满心欢喜地跑出去玩了。
三点多钟,刚要上体育课,有个高年级同学过来叫我,说让我去老师办公室。我一溜烟跑去了,多好啊,体育课那个爱打人的男老师可凶了,只要我们在队伍中一说话,他就会大喝一声:“站到南边墙下去。”有时还会拧一下石头的耳朵,石头说他最怕体育老师,其他女老师只是吓唬大家,我们心里都不怕,体育老师可是来真的,把人拧得生疼。只可惜了好太阳,冬天的阳光可是好东西,晒在人身上,暖暖得舒服极了。
我进了办公室,已经十几个同学了,各班的都有。主任发话了:“今天,关工委的爷爷们看望留守儿童来了。你们准备一下,各人看看自己的卫生,头发梳整齐,手脸洗干净,衣服穿整齐,一会儿要上台的。行,十分钟时间,大家互相帮忙整理一下,旁边的洗脸盆里有水。”
我拉拉衣角,主任朝我招手,“张喆,一会儿你代表留守儿童发言。”我点点头,心里却一下子有了负担,思考该怎么说呀。
“你看,说上几句话就行了,先说自己非常感谢爷爷们的关心,再说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爷爷们的期望。要么,这个样子。”主任稍一思索,抬头望了一下,就让六年级的那个姐姐写个一页纸的发言稿,好了,我一下子放松了,不用操心了,一会儿照着读就行。
快四点了,全体同学已经在操场站好了,我们十几个站在大家前面,四五个慈祥的老爷爷和校长、主任他们慢慢走上台阶,“孩子们,我们今天来看望大家了……”那个中等个的爷爷在讲话,我一会儿可不敢紧张,后边还有录像的,电视上一放,爸爸妈妈就可以看见我。我边想边又拉拉自己的衣服,我后悔今天没有穿妈妈过年给我寄的那件蓝色的羽绒服,唉,真是的,穿上那件衣服我帅气多了。可奶奶硬说那衣服袖子太短,怕把我的手腕冻了,让爷爷给我买了这件大棉衣。要不,妈妈看见我长帅了会更高兴。
等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我才回到现实。只见台上的老师们手里都拿了一个漂亮的书包,上边有一本书,一个文具袋,好像还有一支笔,我也没有看清楚。“下来,请孩子们上台领取礼物。”我随着其他人慢慢走上台子,我们一个同学对着一个老师,站在我面前的刚好是刚才讲话的爷爷,他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我朝他傻傻地笑了笑。他就双手递给我东西,我一看,书名《草房子》,好啊,这本书我早想看了。
“谢谢爷爷!”我不禁脱口而出,平日里,奶奶老嫌我没有礼貌,可我不想说。看到新书包、新笔袋、特别是自己喜欢的书,我不用人说,自己知道感谢。
“孩子,爸爸妈妈多长时间没有回来了?”那个爷爷突然问了这一句。
我一下愣住了,小声说:“一年,不对,快两年了。”好像眼泪忍不住了,我忙把眼睛一闭,让眼泪回去。爷爷拍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说:“唉,好孩子,好好学习。”
我随着大家站回刚才的位置,随着热烈的掌声落下,主持人就说:“第四项,有请学生代表张喆发言。”
我忙把东西放下,紧张地走上去,心里还在给自己鼓劲:“别怕,大声,一定要抬头挺胸,让录像的叔叔录好,爸爸妈妈就会看清我的模样。”我摸出那张纸,却想起还没有鞠躬感谢大家,于是重新弯下腰去,然后展开准备大声读,手却抖起来了,一张嘴声音也是有点颤颤巍巍。
我顿了顿,看到班主任王老师朝我握握拳头,我一下子想起早晨王老师说的话,妈妈,妈妈就在眼前。瞬间我就不怕了,“敬爱的爷爷,我代表所有的留守儿童谢谢你们……”这声音穿过树顶,随着风儿,飞过云彩,飘得很远——“我们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工厂劳作的爸爸停下手里的活,细心地听着。我的声音越发得响亮了,妈妈,那边劳作的妈妈也抬头笑了。我看清了,妈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眼角细小的皱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一双温和的眼睛充满迷人的光彩,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端端正正站着,大声地读着,生怕妈妈没有看清我。
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好好努力,孩子!给爸爸妈妈一个惊喜。”台上的爷爷鼓励我说。
“嗯!”我郑重地点点头。
我多想,今夜梦中还是和妈妈在一起,听听妈妈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