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对手

从县城向东北方向出发，把宽阔的三车道走成铺着柏油的大路，再向上走，把铺着柏油的大路走成弯弯曲曲的土路。同时，也由林立的高楼变成贴着瓷砖的平房，后到古朴的窑洞，眼看着临近邻县的大山，就到了一座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天蓝水绿，太阳很红，巷道里卧着的狗和坐在门口的老人相映成趣。

到了这里，你问省长市长，他们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摇摇头。你们问雅雅和素素，他们会紧张，“那俩娃咋了？”紧接着不用你回答，他们会骄傲地说起这两个人的故事。

原来，雅雅和素素就出生在这里，两个人一个村东，一个村西，出生年月差不过三天。从打记事起，两人就在一块玩耍。晴天，跳方格、踢毽子、拾猪草；雨天，踩水、捉水蝎子、看彩虹……你穿件花衬衫，我一定做条黑裤子。也不知在那个年代，她们是如何说服节俭的妈妈的。反正，两个女孩，在乡亲们眼里，好得就像一个人。

这不，上学了，两个人也不像其他同伴，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就脸红脖子粗地吵成斗鸡。两个女孩不是你在家门口等我，就是我在路上等你，上学的路上，回家的途中，总是影子一般，从不分离。也是无巧不成书，两人的学习都在班里顶呱呱，四十年前，农村的孩子上学，可真似放羊娃拾酸枣，采取自愿。大人不会强求，老师也很少说教，孩子们随心随性，能学多少就是多少。而雅雅和素素两人，这次你第一，我第二，下一次肯定我第一，你第二，反正不相上下。刚好，老师也安排了，雅雅是文体委员，素素是学习委员。班级里有关唱歌、朗诵、讲演的事非雅雅莫属，而作文竞赛、计算比赛、绘画之类的就轮素素了。这样一学期下来，每家的土墙上都会多上两三张奖状。

于是，乡亲们都知道，雅雅和素素两个都是聪明的娃，长大后不会和他们一样，不是围着锅台转，就是摸着锄头修理地球。眼拙一点的人，常认为这是双胞胎，“这两娃咋这么儒气，从不像别的孩子，要么野的满山满洼里跑，要么尖言咋语的。”经历了大半世事的老人，提起这两娃，都会心地笑笑，“好啊，好娃，有出息的两个娃。”

初中毕业那年，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时的农村学校，优秀的学生在初中毕业就早早上了中师或中专，等于端上了铁饭碗，为家里减轻负担。雅雅和素素两人，都有这个打算，老师对她们两人抱的希望挺大。早早安顿她们说，雅雅爱唱偏活跃一些，可以考个中师，将来与孩子们一起，讲一讲唱一唱蛮不错的。素素善写偏内敛一些，上个卫校学个医生啥也挺好的。两个好朋友和以往一样，一起努力，也暗暗比赛。到了初三最后一个阶段，两个人齐头并进，已经把第三名拉得老远，中间相差了五十分左右，看起来两个人当年都妥妥的考上学走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考试前一天，素素的父亲在地里忽然被牛顶了。原来，素素家养了一头大黑牛，比村里其他人家的老黄牛看起来高大许多，力气也大很多。有时耕完自己的地，还帮没有牲口的人家种地。这次，不知怎么回事，大黑牛突然发怒，就顶了主人，而且两只坚硬的牛角抵在素素父亲的胸膛，于是，一家人火急火燎，全赶到了医院，素素是老大，下边两个妹妹，因而她与母亲是照顾父亲的主力，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父亲就闭上了双眼，素素家的天一下塌了，到处乱作一团，没有人记起这个娃今天要考试。

而雅雅呢，也阴差阳错的生病了。雅雅母亲说孩子考试，不知从镇上那里割了一点只有过年才可享受的牛肉，给孩子改善生活。其他人尝了那么一小口，大多让给雅雅吃。谁知，这下子，不知是没有吃惯牛肉的肠胃不干了，还是牛肉有什么问题，雅雅一晚上不停地拉肚子，上了不知几十趟厕所。结果第二天早上，到了试场，根本坐不住，就提早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宿命，乡亲们眼中两朵最美的并蹄莲，都没有按时绽放。过后好长时间，乡亲们都叹息不已。特别是她们老师，唉声叹气，其后面对每一届学生，都会说起她们两个，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就这样，两个优秀的学生都没有跳出农门，双双离开了学校的大门。与同时代的农村女孩一样，她们也帮父母侍弄庄稼，打理家务。特别是素素，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她这个老大，责无旁贷地参与生产劳动中去了。而雅雅，在一两年后，进学校当了代理教师。原来，一个正式教师怀孕请假，班主任就介绍了她补这个缺。代了一个学期的课，雅雅所带学生的成绩大幅提升，学校就留下了她。到这时，两个人才有了一点差异，素素帮母亲劳作，雅雅在学校教书，可两个人依然要好，经常抽空在一起说悄悄话。

人常说，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还真是不假。不管是素素进行体力劳作，风吹雨打，还是雅雅在教室与孩子交战，不见太阳，三四个春夏秋冬之后，两个人都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不，素素偶然被一个探亲回家的士官看上了，他就多方打听，央求父母让素素她姨，当然也是他一个婶子提亲。素素母亲一听，对方家境殷实，又是在部队，心理就打了八分，再一看小伙高高大大，端端正正，很快就答应了。素素与许多女孩一样，内心深处也有一个绿色的军营梦，因而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她把心交给了一个军人，很快就订婚了。

也不知村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次都当着雅雅的面说，“素素命好，找了个军官，以后就不用下地干活。”雅雅听后，心中很不舒服，就想素素是命好，可自己也一定不比她差，也要找个吃商品粮的，往后不干农活。其实，当时，有个同学老找雅雅，雅雅也对他有所动心，可如今一看到素素找了个军人，雅雅就觉得他不行了，这个同学开个百货店，不缺钱，但还是农村户口。雅雅立刻对他提出建议，不让他找自己。就这样，雅雅等来了乡镇干部小刘。恋爱定婚，两个女孩都找了吃公家饭的男朋友。这以后，她们就结婚进城，一前一后来到了县城。

素素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带了不少钱，就给素素在城东开了一家还算高档的服装店。雅雅也从学校辞职，毕竟代理教师的工资太低了，她在城西别墅区旁边开了一家理发馆，雇了两个造型师。就这样，两个女孩离开小村，变成女人齐聚小城，各自经营着自己的小家和生意，开始了她们的另一段人生之旅。

结婚三四年后，两人都添了一个男孩。老天这下挺公平的，没有厚此薄彼。两个人做着不同的生意，见识着不同的人事，忙忙碌碌中都没有忘记对方。听，素素在问：“雅雅，你准备把娃送到那个学校。”

“我说就放到城西小学，可小刘不愿意，他说，城关小学好，还是放到城关小学，就是要接送。你呢，想把儿子放到那里？”

素素就答：“还没有决定，城东小学就在隔壁，可是它的质量好像赶不上城关小学。”

雅雅听了，心中就明白，素素的儿子肯定也在城关小学上，果不其然，两个人在校门口接孩子时又碰面了。就这样，每次接孩子两个闺蜜都要唠叨寒暄一番，但是走时都忘不了朝对方身上看一眼，她穿的啥牌子的衣服，骑得啥电动车。当然，考完试以后，总会问起孩子成绩，奇怪的是，两个人当年上学挺优秀，他们的儿子都没有母亲优秀，只是同处于中上游，这也好，差不了多少，雅雅和素素心中也很平和。

就这样，一直过了十来年，两个人最多的见面地点都在学校门口，说着大多也是有关儿子的话，孩子那一科不行，那一个老师好，孩子在那一块补课，接送工具从电动车到摩托车，又到小车，反正都是一前一后变化的。

春分、惊蛰、谷雨、小满，时间在飞速流逝着。两个人的儿子都离开小城，去省城上学了。两个人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直到冬至过后，老家一个同学父亲去世，雅雅和素素同时接到通知，雅雅回去行门户，却没有找到素素，就很奇怪，因而她转弯抹角，看到素素母亲，就凑到老人跟前，关切的问素素怎么没回来，才知道素素怀孕了，就在这几天要生二胎了。雅雅才一拍脑瓜，怨恨自己没有及时联系素素，一门心思挣钱。其实，她和素素两个人的生意一直不错，赚的钱反正自己这辈子是花不完的。唉，怎么就没有想到生个孩子。孩子可是第一生产力，任何时候离了人都不行的，这回又落到素素后边了。当然，不怕慢，只怕站，雅雅回家就和小刘商量。

谁知，回到家，雅雅一说生老二的事，小刘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什么单位里都是一个孩子，政策不允许，什么儿子大了，再生个小的，把人都烦死了，还有负担太重之类的借口，气的雅雅不想理小刘。可生孩子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雅雅想尽办法说服小刘，平日很好说话的小刘这次好像吃了秤锤铁了心，就是不松口。一直隔了几个月，雅雅都没有说动小刘。此时，素素的女儿已经三四个月了。雅雅一不做二不休，就对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婆婆一听，高兴地眉开眼笑，只骂自己的儿子是混账。雅雅看着被骂的灰头灰脑的丈夫，偷偷地发笑。当然，就这样，雅雅才开始孕育二胎的行动。谁知，肚子老是没有动静，决定了又是一年，素素的女儿满世界跑开了，并且一张小嘴说得吧嗒吧嗒的了。雅雅却没有任何收获，婆婆也急得不行，实在没有办法，雅雅还去医院检查了一回，做了个输卵管疏通的小手术。最后，家里人都放弃了，说年纪大了，可能怀不上了。雅雅表面也说，顺其自然吧。但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终于，在春暖花开之际，素素的女儿大约三岁半之时，雅雅怀孕了。她满心欢喜，从网上查了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应该多吃的食物，大包小包地买了回来，享受着当母亲的幸福。不料，到四个多月的时候，孩子突然停止了发育，医生让马上做手术，雅雅傻眼了，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一刻，眼里充满泪花，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生老二了。

就这回，雅雅觉得自己低了素素一头。素素一儿一女，是老人口里的活神仙，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有点势单力薄。可雅雅转念一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人生的路走了一大半，不，一半，还有另一半，自己绝不会认输的。一个儿子，其他方面超过她，先早早给儿子卖套房呗。说干就干，雅雅在身体恢复好以后，就去了省城，考察了一番，不动声色的在二环内给还在上高中的儿子买了一个单元。这次，雅雅没有声张， 别人不知道她在省城买了房。

素素又投入到新一轮的管娃中，接送女儿上下学，辅导她的功课，陪伴孩子学习，还要盯着服装店。与雅雅见面的次数少了，可俩人只要一见，还是互相掐两句，旁边人一听，就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历史。儿子上大学了，省会的房子“噌噌噌”往上涨，素素看到周围许多人都买了房，也想要买个单元，可一想，聪明的雅雅都没有见动静，自己操哪门子心呢。又过了一年，房子涨到了八九千，孩子马上毕业了，素素在与雅雅见面后，说起了单元的事，才知道雅雅已经在五年前买了一套，当时也就是两三千元，现在准备着手买第二套了。素素心中就后悔极了，觉得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没有雅雅的目光。别说二环内，就是四环内，根本没有房子。素素一咬牙，在东郊买了一个大的单元，算下来，出了雅雅三个单元的钱，还离市中心非常远，谁让房地产市场这么火爆呢。买房子后，素素心中隐隐作疼。她有点怨恨雅雅，还好朋友呢，买房子也不招呼一声，偷偷摸摸的。雅雅呢，感觉自己终于胜了一会，把少一个孩子的遗憾弥补了一点，心中有点得意，却也不能表现出来。

村里成立老年协会，主任通知了雅雅和素素，两个人一通电话，一人捐了一千。初中同学组织了同学会，突然一个同学脑溢血，大家自发捐款，两个人又是一样，一人两千，惹得同学们都说，这两个几十年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步调一致。

这不，疫情又传出不好的消息。这两天，素素店里来过一个外地打工者，是个密接者，快五十岁的素素被认定为次密接者，忽然隔离了，而隔离点刚好是自己出生的小村。原来，小城在周边定了三个隔离点，老家因为偏远，再加上人们搬走不少，被县上定为东北方向的隔离点。雅雅得到消息，心中不知是悲还是喜。想想这半生，两个人有缘相遇，从女孩变成女人，从乡下走到城里，都亲如姐妹，如影相随，也从伙伴中脱颖而出。明里暗里，不是互相帮助，就是暗暗较劲。你追我赶中，没有一个服输的，日子都过得风生水起。这下，她马上害怕起来，担心自己以后的旅途中，没有了素素的陪伴，会寂寞起来。对呀，给儿子找工作、娶媳妇，还有管孙儿等，雅雅没有了素素这个对手，怎么会来动力。她急忙给素素发去信息，开车朝东北方向驶去。也许，她根本不能见到素素，可她还是想离她近一点，她要在四十多年前上学的路上，像当年的女孩一样，静静地等着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