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乡

打发完最后一个客人，铁牛伸伸懒腰，正要打烊关门。今天，经理有事走了，老板铁牛就直接顶上了，好久不这么干了，确实感到有些累。

“叮铃铃”手机突然响起，铁牛疑惑地拿过手机，心中暗想：这个时间点了，谁还打来电话。他一看手机，发小泉子，也是如今的村主任和书记，忽然一个激灵，该不会是那个人？这几年，那个人的一切信息都是泉子告诉自己的。虽然铁牛与他断绝了近十年，可这两年，还是时不时在梦中遇到他，昔日高挺的身板有点佝偻，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却也布满沟壑。在与泉子的一次电话中，铁牛小心地问起他的情况。发小泉子以后就每次都透露一点他的消息，直到近半年，泉子两三次电话都是专门给他说那个人的情况。泉子也不怕铁牛，每次都说你爸咋样，他嘴硬，回过去都是那个人。铁牛不能原谅，那个人当初没有给母亲看病，他不应该把母亲拉到医院就拉出，虽然他一再说，是母亲强烈要求回家，医生也说看不看都无所谓了。可铁牛明白，家里栽的果园还没有收入，又把仅有的钱全凑齐给自己交了学费。母亲是害怕铁牛的烹饪学习半途而废。铁牛是结婚后有了女儿，感到日子实在无望，才在母亲的劝说下决心学门手艺的。刚刚出门学习一月，母亲就忽然昏倒了。而那个人根本没跟自己打招呼，就把母亲拉回去了，等自己再见到母亲时，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

他拿起手机，“喂，铁牛，叔——你爸今下午摔倒了，送到医院，医生说高血压，没大事，血压稳定了就可以出院，跟你说一下。”

“啊——”铁牛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愣了一下，“谢谢你们。”他知道，肯定是泉子和几个发小送的。自己家几代单传，没有堂兄堂弟。

“见外了吧，咱们之间不用说这个。”泉子说。

铁牛连忙给泉子转发了五千元，发了条信息：先交费，再请个护工，后边见面再说。他知道，当初都是一个字，穷。要不是穷，母亲不可能一病就没有起来，要不是害怕自己学艺半途而废，那个人也不可能不让母亲住院。可铁牛就是过不了这一关，倔强的如他的名字，冷冰如铁，执拗如牛，不愿与那个人说一句话。母亲在躺了一年半就去世了，铁牛烧完七七纸后，眼看着苹果树上结满了小苹果，毅然带着妻子女儿离开家了。

在市上，铁牛先开了一家面馆，与妻子两个人起早贪黑，兢兢业业；三年后，面馆改成小宾馆，雇了几个服务员；后来，生意做大，他开了三个分店，换了大单元，开了三十多万的奔驰。听说，那个人的收入也不错，侍弄的果园在村里数一数二，几个没了丈夫的女的都想跟他一起过活，可他不答应。甚至，本队的一个婶子还找过铁牛，让他做做工作，铁牛理也没理，活该他尝尝孤家寡人的滋味。谁让当初没有救治母亲，母亲那么一个温和贤惠的人，说倒下就倒下了。

其实，这两三年，泉子当了村主任，铁牛回去过几次，都是晚上进村，谝到半夜就离去。他知道，家里新修了房子，据说留了两个大房间，那个人给邻居说，一个是给铁牛两口的，一个是给孙女的。泉子想让铁牛回来投资弄个啥，带动乡亲们再往前迈一步。现在，许多人跟上果园腰包鼓了，吃穿不愁，也修了平板房。可泉子说，光靠侍弄苹果太单一，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扛挫折能力太差。遇到丰收，许多苹果卖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烂掉。这不，铁牛碰到宾馆住了大客商，总是给人家打折套近乎，伺机宣传家乡的有机苹果，鼓动他们去自己老家看看。去年，还专门把广州一个客商直接送到泉子家。

回到家，铁牛一个人坐到客厅，妻子和女儿已经入睡了。小学六年级的女儿聪明懂事，家里条件好了，妻子这两年专门管女儿，没有再像以前摸爬滚打。这个女人和母亲一样，脾气温和，吃苦耐劳，几次想要劝解他和那个人，看到他硬挺的脸，都没有张口。铁牛知道，妻子偷偷给过那个人钱，带女儿看过他几次，她不说，他也假装不知。妻子只是给他说，村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柏油路都变成水泥路了，街道开了好几家理发馆、时装店，村里的姑娘穿的可时尚了，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姑娘差。邻居的日子蒸蒸日上，买了一辆小车，他家的孩子学习很优秀，初中毕业就来市里上高中。这一切，铁牛从泉子他们口中早知道了，精追扶贫政策，帮扶了好几家，乡亲们的日子都是一步步变好。其实，泉子的前任，曾经找过铁牛一次，说他的生意做大了，能否回到家乡做点事，开个餐厅、办个幼儿园啥的，当时，铁牛根本没有朝哪个方面想。

铁牛坐在沙发上，想着自己前次回家所见。泉子把大队部的一间仓库整理空出来，购置了一批图书，有大人看的果园管理方面的、养殖种植方面的、修理家用电器的等。也有孩子们看的，经典名著类、文学艺术类、历史地理方面的……还有一些本土的乡情方面的，反正，能够让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找到自己喜欢看的。在一个大山包围的村子，能有这么一个精神基地，真的很不错。铁牛佩服发小的眼光和魄力，听泉子透露，他和村委会几个人，又把大队的坡地规划了一下，准备一队和三队的栽连翘，二队和四对的栽金银花，鼓励大家承包栽种，让那些上了年纪的叔叔婶子退出果园后，有事可干。是呀，毕竟果园里的活很繁重，铁牛心里也在替那个人担心，今年七十了，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劳作。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酸酸的，城里的老人溜溜弯、打打牌、唠唠嗑，悠哉悠哉。而他，孤孤单单，默默劳作，儿时那个人驾着自己跑几里路看电影，赶集时从衣兜里掏出的一把水果糖，背着脚崴了的铁牛上学的影子……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也不知今天摔得重不重，铁牛突然脊背发凉，感到一阵后怕，陷入了自责之中。

月光穿过夜的包围，把如水的光辉洒进这装修精美的房间内。铁牛站起身做了决定，回去投资。他想通了，都是贫穷惹的祸。前几次，泉子动员他回去，他不是不愿回去做事，而是不想见到那个人。如今，这清凉如水的月色让他过了这个坎，他要带动乡亲们致富，不再让母亲的悲剧重演。不管是搞苹果产业，建个果库，办个果汁厂什么的，还是投资中药材，另辟蹊径；或是做乡村旅游，搞民宿，这都需要回去好好考察一番再说。

瞧瞧窗外的月色，铁牛给书记主任一肩挑的泉子发了条信息：报告党，我回乡，明天就回，也来和大家一起，振兴美丽乡村。尔后，累了一天的铁牛，长舒一口气，仿佛看到泉子看着信息在笑，他轻轻松松地走向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