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有点想笑,明明是两个老头的故事,却用了这么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可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名字,就暂且用它吧。
一间小小的陋室,一方土炕占据了半间屋子,半旧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子这半边,一个八十年代的木柜,柜身还是毛主席的诗词,四方的桌子,颜色已经灰白,再就是一组沙发,具有那么一星点时代气息。沙发中间一张充当茶几的小木桌,是自家自作的,尺寸放在这里刚好合适,上边两杯清茶,一包纸烟。两个老头,一东一西,静静坐着,看上两眼,会心一笑。看到他们的人,忍不住会想起“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遗憾的是,来家窜门的人很少。年龄小的偶尔说上两句,年龄大的默默听着,可是他不接话。过上一会儿,年龄大的也说上两句,可是,分明和刚才的话没有关系。只见年龄小的指指烟,就起身去倒水,不难看出,这是他家。“建国,不倒了。”年龄大的这么一句,噢,这个叫建国的老头就坐下了,他的名字现在大家都不叫了,代之爷、叔、二哥,还有不少人也喊他马老师。孩子他妈也不好意思直呼其名,就给他冠以儿子的名字,儿子常年在外工作,他妈大声一叫儿子名字,他就知道老婆子呼他。只有他来了,才会叫“建国”。
“汪老师,你身体没事吧?”建国问对面年龄大的老头。
“没事,就是耳朵。”这位汪老师指指自己的耳朵,“一阵一阵,有时听得清楚,有时听不清楚。”
“看看吗?”
“没用,还带着助听器。”
又是一阵沉默,大约一个多小时,汪老师就起身告辞,建国老头送他到门外,两个没有过多寒暄,就摇摇手走了。巷道闲谝的几个年轻妇女,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刷到的快手,汪老师笔直地走过去,旁边门口几个边晒太阳边打扑克牌的老人看到汪老师,会小声说:“老头子不是在城里管孙儿吗?”
“谁知道,大概回来了。”一个头也不抬的说。
“人家挣工资,有文化,不像你我,修理地球的。”
“唉,各色的很,就和他能人二叔一样。”
第一个说话的补充道:“他刚才肯定是去找能人老头了。”
……
再说建国老汉,汪老师一走,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烟茶,又拿出自己练得字帖写起来。
老伴走出来,往炕沿上一座,就问:“汪老师几时回来的,他和老婆在城里还好吧。”
“今早才回来,他爱村里,想回来转转。唉,一会儿打车就走呀,儿媳妇的脸不好看。”
“他刚才说了,媳妇又咋了?现在的娃娃,真不懂事,老汉叔这么高的工资,还不知道对老汉好一点。”
“他没说,我能感觉到。”建国老汉对老伴说,“行了,别说闲话。”
“我走了,去村里转转。”老伴不高兴了,起身边走边嘟囔,“你见过我说闲话吗,光知道一个人写写写,都黄土埋到脖子了,你还写得想咋?也不说出去和他五叔几个打打扑克。”
建国老汉好似没有听到一样,他打开那个不大的窗子,让树梢的阳光洒进来,自己继续低头写起自己的字来。写上两个,拿起字帖,眯着眼睛,透过老花镜,细细端详一下,或是摇摇头,或是点点头。溜进来的阳光落在茶几上,跳到写好的字上,丝毫不影响老汉的心情。他一个人趴在哪里,写写看看。阳光没趣地退出了,老伴在村里转回来了,点火、做饭,叮叮咣咣一阵,直到饭菜上桌,笔墨纸砚才会收拾。
原来,隔上三五天,建国老汉回去汪老师家坐坐。汪老师家在村子西头,先前是大红砖瓦房,如今是前后两座崭新的平房,没办法,家里有个挣钱的人,他们的生活一直就走在前列。其实,这两老头既不是发小,也不是老同学,相差有成十岁,可偏偏就好了大半辈子。他们最早接触就是建国刚刚分家,当时手头很紧,孩子生病了,没有钱看,而好强的他不想去找亲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找了当时就教书的汪老师。汪老师二话没说,借给了他二十五元钱,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呀。建国借了后,给孩子看病没有花完,去给汪老师还,谁知汪老师说:“先放你跟前,刚分家需要置办的东西很多,有了再还吧。”他回家告诉媳妇,媳妇不相信,当建国给她讲明白以后,她就把汪老师当作了菩萨。这笔钱帮助他们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候。于是,建国就去找汪老师多了。时间久了,两个人才发现,他们虽然都和周围人没有太多的话,属于那种沉默的人,可和对方许多观点一致。他们不像其他人,只是一门心思填饱肚子,看看谁家的婆娘长得妖娆。他们都爱看看报纸,说说村子以外的事。汪老师房间里有不少书,这个初中毕业的建国就如获至宝,每次走时都带上两本,下一次来时,又换上两本。就这样,两人无话不谈,竟成了忘年交。后来,学校缺老师,村上让村民提名选举,看看村里谁能给娃代课。大家一致推荐建国,建国就走到了村小。进行了为期十六七年的教书生涯,这下,他和汪老师成了同行。当然,汪老师在初中,是公办教师。而他是小学,属于民办教师,工资比汪老师少一大半。
成了同行,两人的共同语言更多了,在一起的次数也增加了。要种麦了,建国手头紧,去汪老师跟前借了一点钱买了种子;锄麦了,忙完自己的,建国让老婆去给汪老师家帮忙;麦子割了,建国借了汪老师家的架子车拉回家;要晒粮了,建国倒下自家的,就去给汪老师扛袋子。两家走得也越来越近了,建国家儿子不爱说话,一见汪老师就大喊:“爷。”汪老师的孩子也是,一见建国就说:“我爸在呢,你去坐。”
村口的杨树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过了十来个年头,汪老师成了校长,找他的人一下子很多。建国来到他的办公室,几个教师都在;来到他家,乡亲也有好几个。没事,建国就减少了去的次数,埋头干自己的事了。结果有几次,汪老师直接找到他家,惊得建国老婆嘴里乱叫,“汪校长,唉,汪叔,汪老师,赶快坐。”汪老师笑笑就坐,建国还是不改称呼:“汪老师——”。
汪老师要给儿子娶媳妇,建国老婆忙前忙后,半个月里,一有空就跑去汪老师家帮忙。汪老师依然严峻,不太说笑,建国也是变化不大,在学校认真负责。两人隔上一段时间,三五十天不等,总会在一个晚上,聚聚聊聊。伴着一盏灰黄的电灯,两杯淡淡的红茶,偶尔也会来一点白酒,话题慢慢多了,学校里的人事,社会上的动向,看不惯的,两人一起谴责;遇到意见不一致的,两人不会遮掩,唇枪舌剑辩论一会,就会倒向一边;那些好的现象,他们又谈得眉飞色舞。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就像两个孩子,掏心掏肺。他们不似周围的人,用劣质的白酒刺激,讲廉价的哥们义气,他们就这样平静地相处,却比任何搭肩勾背,称兄道弟的人更懂得对方。
汪老师退休了,回家颐养千年。建国老师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为正式公办教师,离开了学校。两个人的人生又走开了,汪老师每月有固定工资,再说年龄也大了,就是带带孙子,帮帮老婆。而建国现在没有转正,成了一个地道的老农民,他就寻找发家致富的道路。他看到了果树蕴藏的潜力,率先栽下一大片果园。早晚泡在地里,学着书上的,修剪拉枝,施肥管理,忙得脚不沾地。可每隔一段时间,两个人依然会选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或是蒸腾暑热的夏夜,在一起坐坐。乡间没有宾馆包间,更没有茶楼酒吧,他们就是围着一方火炉,伴着两杯茶水,多了几根纸烟,偶尔来点珍藏的好酒,天南海北,唐宋明清,乡间人事,无所不谈。天气热了,火炉换成蒲扇,畅谈的惬意依然没变。
果园挂果了,建国忙着雇人干活,汪老师竟然不请自到。这一下让乡亲们大开眼界,这个汪老师,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呀,他们家的活他基本都没有干过,一直是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的文人。儿媳一开始不满意,汪老师根本不管,一辈子挣钱,在这个偏僻的乡间能有几人呀,他是有自己的傲气的,渐渐也就习惯了。他却主动给建国老汉家帮忙了,不知底细的年轻人叽叽喳喳,年龄相仿的乡亲知道他们的关系,就给那些年轻人讲明原委。人家两人是鼻子家,就是书上说的啥知己,你钱再多,汪老师都不会去给你打工。当然,建国老汉,会把那些特殊的果子留下,在与王老师畅谈的时候拿出来分享,今年结的最大的,长很特别的,都给他们增添乐趣。
七十多岁的汪老师在城里买了个单元,进城了,管孙子去了。 建国老汉对他说:“也罢,这是局势发展,看村里多少老人都进城管孙儿了。城里老人多,你可以转的地方多,也避免了与儿子媳妇一个锅里搅稀稠。”汪老师进城了,建国也变成七十岁的老人了,外地工作的儿子回来硬是把责任田与果园包给了别人,他就看看书,练练字,给村里人帮帮忙。谁家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建国老汉,他写写对联、祖宗牌位、执事单等。岁月不动声色地改变了每个人的日常,却没有改变这两个老头的习惯。
昨夜下了一点小雪,今天的气温非常低,一向省吃俭用的建国老汉,把火炉摇得山响,隔上一会就往里边搭两块又黑又亮的钢煤。邻居家新开了棋牌室,这几天都是人来人往,今天听来人声更为嘈杂,男声女声都有,估计人不少,老伴刚才也出去了。建国老汉练了一会儿字,觉得脚有点冷,忍不住起身走了几圈,就拿出儿子新近带回的酒。刚把酒捧在手里,“吱嘎”一声,门就开了,汪老师竟然坐着公交车回来了,建国老汉笑着脱口而出:“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正好全乎了,来,吟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