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阳光还是有点脾气的,红红的溢满天地。“向前进,向前进……”熟悉的歌声从旁边的农家小院传出,穿过宽阔的马路,冲上碧蓝的天空,连飞过的鸟儿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欢快。
“王哥,没有想到你还是金嗓子。”村里嫁出去的姑娘小秀,一边拿着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身后的黑色筐子里,一边笑呵呵地说。
“你这几年回来的太少。”隔壁的肖婶边包苹果边说,“你王哥的嗓子可和电视上那些歌星相比。他这十来年好像真的坐上了火箭,‘嗖嗖嗖’的,日子一天一个样。”
“对呀,你王哥可是连打胜仗,跑车、收苹果、卖化肥,做什么成什么。”对面的一个婶子也说。
……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十几个装苹果的女人,你一言,我一句,可不止一台戏了。旁边过磅的小伙子看着红通通的苹果,再看看一旁有些难为情的王哥,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让他躲躲。
“你们先装,我去张大爷家看看,老两口年纪大了,也不知咱们今天出去的人有没有帮忙的,我给抱会儿箱子去。”
一旁的肖婶忙说:“快去,快去,你张大爷七十好几的人了。”
王哥一走,肖婶又说:“娃娃们,学着你王哥点,日子过到人前头,还不忘乡亲们,他真是好德行啊。”
是呀,这里坐着的,除过一两个年轻的媳妇,谁都知道,王哥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他父亲身体不好,在他十二三岁时就去世了,姊妹四个,最大的和最小的相差十来岁。他是老大,母亲拉扯四个孩子,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况且,四个上学没有一个差的。无奈,他这个老大主动从学校回家,早早辍学,给母亲搭把手。半年后,母亲一咬牙,让女儿也停学,毕竟女儿以后是别人家的人。那时,小小的王哥不行,他坚决要求妹妹上学,在小妹待了一个月后,他硬是用自己在砖厂挣得一点钱把她送回学校。母亲只能流着泪答应,她心底也不愿意女儿退学。就这样,王哥和母亲扛起了整个家,他们忙完地里的活,想办法打工挣钱,砖窑上、建筑队、私人家,那儿给钱,就到那儿。娘俩不怕累、不怕脏,终于让弟弟妹妹一个个考上大学,顺利完成学业。
转眼之间,王哥已是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没有对象。母亲急得托了这个托那个,附近说媒的倒是说过几个。可知情的人一听他家,就叹息,娃是好娃,可是家里太穷;不知情的人进门一看,身上地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转身就走。这不,王哥说服母亲,跟着镇上的一个熟人去南方打工了。过去后,他干完应干的,还加班加点,但凡老板要求加班,别人嫌时间长,他就默默顶上。他觉得,这儿工资高,比起以前自己干的活轻松多了,时间长点,根本算不了什么。第一年,王哥就还完了家里的欠债,还存了一点钱;第二年,王哥没有回来,二弟大学毕业进了单位;第三年,王哥回来,领回一个云南姑娘,简单举办了婚礼,就领着新媳妇又出去打工了。大概就是一年多时间后,王哥和媳妇回来了。他在村中转了几天,不做声一下子买了两院相连的庄基地,接着备料、叫匠人,一起身盖了八间大平房,白亮的瓷砖,深红的大门,宽敞的院落,乡亲们瞠目结舌,熟识的人都竖起大拇指,对着王哥母亲说:“你养了一个好儿子,终于熬到头了,苦日子到尽头了了”。王哥母亲却说,娃没有福气,靠不上家里,自己吃了不少苦,靠下苦挣钱。我没让娃念书,对不起娃。这一年三弟毕业,王哥让他招聘大学生村官,三弟很快就踏上自己的人生旅途。
此后,王哥没有再去外边打工。栽的果园慢慢挂果了,母亲一个人也干不动,他们就在自己新修的房子生活了。母亲怎么也不跟他一起生活,要守在老庄里,说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王哥知道,老庄里有父亲的影子,更有他们兄弟姊妹成长的身影,他就把老房子给母亲重新翻修了一下。年底,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乐得一家人合不拢嘴。媳妇刚出满月,一起打工的伙伴又叫王哥,可他没有答应。他通过深思熟虑,买回了一辆小皮卡,做起了货运。给镇上的超市送送货,帮乡亲们拉拉苹果,有时还拉点中药材,或是帮街道的食堂送点食材……一来二去,王哥的货运生意越做越红火,周围大凡需要拉运的,都来找王哥,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二弟、三弟也相继成家。
那次,王哥在帮张大爷拉苹果时,看到张大爷老两口年纪大了,孩子都在外边,就主动帮忙,又是当搬运工,抱苹果箱子;又是当司机,开车送货。这让旁边走南闯北的客商小胡,一下子看中了。他就和王哥闲聊,天南海北一阵闲侃,两人竟然成了朋友,他跟着王哥去家里转了一圈,就让王哥做了自己的代理商,帮忙收开了苹果。这时,王哥的大院子派上了用场,干干净净,宽宽大大,有地方存放货物,再加上王哥两口子朴实厚诚,自己吃啥小胡吃啥,作为南方人,小胡有的饭食吃不惯,老家在云南的王嫂会另外再做点。反正,小胡第二年来收苹果时,还带了两个同伙,这一下,王哥的代理点成了一个大庄,方大塬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把苹果拉来了。王哥家里里外外,不是装好的苹果箱,就是等待要装的苹果。他两口忙得脚不沾地,村里那些没有果园,或者是条件不好的人,就找上门想着挣点零花钱。王哥一看,点头答应,很快就组建了几支苹果服务队,年纪轻的,手脚麻利,负责给苹果分级;年纪大的,就负责包装;小伙子,负责过磅定称。当然,大部分还是老年人居多,特别是五十左右的,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到外边打工去了。到了苹果大量成熟的季节,王哥忙得连口饭都吃不上,有时五六个摊子一齐装货,就有五六组服务队,这下,王哥不仅自己存折里的数字变大了,而且让邻里乡亲的腰包慢慢也鼓起来了。
这两年,王哥收完苹果后,闲散时又卖起化肥,小日子真是蒸蒸日上。受到疫情影响,村里过去常年在外打工的许多年轻人也回来了。他们一回来,看到村里的变化很大,特别是王哥一家的情况,就常来和王哥唠嗑。王哥总是推心置腹地劝说:“别再出去了,最甜不过家乡水。在家里好好干,和外边一个样。把娃留家里,娃就是留守儿童,没人管问题还多。把娃带出去上学,咱们又创造不下好的条件,娃进不了好学校。让妻子留家里管娃,自己一个人辛辛苦苦,家里还是三八和六一,妇孺儿童,心里到底也不踏实。”大家一看,王哥这几年在家干得这么好,也都思考起去留的问题。一时间,确实留下的人变多了,渐渐荒芜的村子重又烟火蒸腾。
近段时间,同村的几个同龄人,又撺掇王哥成立一个苹果专业合作社。这没有问题,大家都是以栽种苹果为主导产业,每家都在十亩以上,就王哥面积最小,六亩多果园,可他是苹果经纪人呀。每年从他手里经过的苹果可不是小数目,大家可以在自愿的基础上,成立农村专业合作社,整合资源优势。不说百亩果园,也有八十多亩,打造特色产品,也就是有机苹果,发展壮大苹果产业,抱团对抗自然灾害,霜冻、冰雹、干旱之类的,这可以提高本地苹果在市场上的竞争力,实现合作共赢。王哥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至于如何运营,他准备这季苹果收完后,就开始考虑、着手实施这件事。
“向前进,向前进……”年近四十的王哥又唱着歌回来了。
原来,刚才在张大爷家,大爷的女婿——中心校校长给他说了一件事,触动了他,他要和媳妇商量一下。学校里有个女孩,七八里外的仁义村的,上四年级,现在没有人管。听说孩子小时候,也就是一岁多,她妈妈就出门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如今无影无踪。后来,孩子爸爸也出去了,给孩子说是给她找妈妈去,留下孩子和爷爷相依为命。谁知,爸爸出去半年后,就突然死了,回来时是一把骨灰。爷爷痛不欲生,艰难地拉扯小孙女过活。乡亲们你搭把手,他搭把手,总算熬过去了,已经成十年了。现在,老人八十好几了,最近自己连自己也管不了,好像是那什么阿尔茨海默病,更别说孩子了。可是孤儿手续办不下,好像开不了父母死亡的证明,不知在公安局还是民政局过不了关,确确实实没有人管。校长说,孩子没钱,学校可以照顾,可星期天没人做饭,没人洗衣,到底不是一回事。十来岁的孩子还离不开人照顾呀,过去,孩子自家屋里,还有个远房的大伯偶尔照应。如今,他家儿子在广东成家了,大伯大妈去了广东照看自己的孙孙去了,一年一年都回不来,也帮不上忙。王哥一听,心蓦然一酸,这个女孩,应该和自己女儿年龄差不多。想想两个女儿星期天回家,还睡在被窝里,就大声叫了,这个问:“妈,我的衣服呢?”那个喊:“爸,我想吃排骨。”这是多么幸福啊。这个孩子,回去冰锅冷灶,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自己颤颤巍巍,能做啥可口的饭菜?他想起自己当初离开父亲的情景,小小的个子,混在一群大人中间,抱砖,和水泥,抬钢筋……腰直不起来,胳膊抬不起来,肩膀肿得老高,他都咬牙忍着,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总会偷偷流泪,就这,还是一起干活的乡亲在照顾他。回到家里,还有母亲的呵护,自己想起来都是泪水涟涟。记得那次,母亲在地里不知干啥,闪了腰起不来床,他在建筑队又被钢筋砸到脚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硬是撑着,一瘸一拐回到家后,竟然也疼得下不了地。母子两个人睡到炕上,你这头,我那头,心里难过的要死,可强忍着疼痛,没有一个人呻吟出声,弟弟妹妹上学不知道,真的想喝一口开水都没有。还是现在的邻居肖婶串门来,看到了这情况,她大叫:“妈呀,你娘们两个得是铁人,伤成这样,怎么不吱声呀?”她慌慌张张叫来村里的麻婶给母亲揉捏,母亲才勉强起来,又给他买药抹药。如今,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看到别的孩子不是父母接送,就是在父母怀里撒娇,心里该是多么无助孤单呀。王哥想了想,对,两个孩子是管,三个也是管,这几年存折上的钱绝对够孩子上学。就是要说服媳妇,收养这个孩子。他估计问题不大,媳妇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也是受过苦的人,她老家的自然条件差,一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王哥下定决心,先给媳妇说一声,商量妥当后,再给校长说,照看这个孩子长大。
“老板回来了?”
“王哥那边忙完了。”
“有啥新指示?”
……
院里往前挪了一大截的妇女同胞们你一句,我一言地打趣道。王哥笑呵呵看了她们一眼,“大家伙速度挺快的。”他边说边从旁边走到房间里,定定神,掏出手机,给在仁义村装苹果的媳妇打去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向前进,向前进……”悦耳的声音从窗户飞出,穿过斜射的阳光,随风飞向温暖的前方。别看太阳西斜了不少,红色变柔和了许多,可乡亲们的日子一如盛开的花儿,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