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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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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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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

这个普通的早晨,小城发生了一件怪事,名医苏大夫忽然失语了。而我,就是那个苏大夫。

今天清晨,没有任何异样,我起床、洗漱、吃早点,妻子已经去了广场,和大妈们汇合,开始跳舞。早点照例是鸡蛋,稀饭,外加一个包子。妻子对我冷冰冰,做饭却是按时按点。

到了医院,已经排了八九个人,我知道,又是一个充实的工作日。今天先是一个四十三四的女性,她拐弯抹角,一个好像加一个好像问个不停,我仿佛一个未卜先知的大仙,又似一个知心的大妈,想尽办法回答完她古怪的问题,才忙说:“没有大问题,很快就清楚了,你先去做个小检查。”还好,第二个、第三个,没有超出医患的问题,依据他们的反应,我让去抽血化验。到了第四个,一个大爷,颤巍巍一坐下,就指指这儿,摸摸那儿,说不清楚在哪里,具体是涨还是疼,一会儿又扯远了,说起前列腺的问题。纠缠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有了大体判断,这个大爷就是吃了一些生硬的东西,胃闹毛病了。可他想要住院检查,儿子说,需要住就住,不需要了就回,家里还有好多事。最后,我开了两天药。老大爷有些不情愿,我笑着说:“没事,大叔,有事会不让你住吗?”大爷才露出笑脸去了。

第五个、第六个,可能就是第六个,又是一个中年女性,一进门我就感觉她与妻子有些相似,一脚踩在中年的征途,一脚已经迈进老年的门槛。张口说话时,对着我和颜悦色,回过头去就斥责她的丈夫,嘴脸立即拉长了一倍,完完全全更年期的样子。真是对外人和蔼可亲,对家人简单粗暴。我与她才说了几句,就听不到自己声音了。感觉非常异样,舌头变得僵硬,嘴一张一张,怎么也说不出话了。我静静神,咬咬嘴唇,一张嘴,舌头似乎不能左右转动,前后还可以伸伸,声音就是出不来了。我摘掉口罩,还是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助理小王望望我,感到奇怪,病人也狐疑地看着我。我试了几次,只能无力地摇摇头,给小王写了几个字。小王吓坏了,忙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叫来几个同事,大家都觉得奇怪,也无能为力,只好先疏散了病人。

院长来了,坐下等了十来分钟,出去思谋了一下,让小王先送我回去休息。

走出医院,小王想要去骑自己的电驴。我摆摆手,示意自己一个人走回去。这几年早出晚归,在这美好的清晨,我还没有享受过走在小城街道的惬意,趁这个早晨,感受一下人间烟火。

小王跟在我身后,我让她忙去,这个小姑娘倔强地摇摇头,眼里闪着明津津的亮光。傻姑娘,我没事,我忍不住在心里说。小姑娘跟了我将近两年了,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小助手。当初,前一个助手突然去了住院部,给我换了她,我不太乐意。可小姑娘来了后,我一下子就改变看法了。她刚走出学校大门,手脚勤快,充满活力,关键是非常好学。我问病的时候,她一声不吭,认真听着,我开处方,她仔细端详,不断点头。需要量血压之类的,她麻溜得很。每天比我早到十来分钟,卫生打扫得无可挑剔。见了我,不叫苏老师不说话,从没有多余的事。可以说,这个小王姑娘成了我紧张忙碌生活中的一缕阳光,让我紧绷的心轻松温暖。老赵科室的小助理,一打电话就没长没短的,不是忘了输病历,就是有事要请假。几次主任会议,老赵都提出要换个助理。既然小王不走,跟就跟着。我不紧不慢地前行,路边的各种店铺打开了门,往常上班,百分之八十的店都是被卷闸门挡着,还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卖鞋的、卖五金的,吆喝吃食的,我不能发声的窘迫被这暖暖的烟火气抚平了不少。到了楼下,我挤出一丝笑意,招手让小王离开。小王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上楼后,妻子在沙发上,看到我,正在刷抖音的她有些吃惊,“怎么了,这么早就下班了?”我摇摇手,指指喉咙。她不解地看着我,我就进屋躺下了。她分明很疑惑,却没有跟进来。我躺在床上,很快就迷迷瞪瞪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站起身,恍恍惚惚来到一个黑乎乎的洞里边,心惊胆颤地向前走着。眼前一片漆黑,我伸出两手,不停地摸索旁边的石壁,脚下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我像个盲人,挺得直直的,两胳膊向前平伸,颤颤巍巍的深一脚浅一脚,周围静的没有一丝动静,我也不敢作声,只是小心翼翼地走着。我累得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干脆弯下腰,手脚并用。“咯吱”妻子的开门声,把我从黑洞里解救出来。

这一天,我没有说话,妻子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我失语了,我也不想让她知道。临睡前,小王发来信息,说院长安排我明天去市里做个全面检查,六点钟车子就到楼下接我。我发了“收到”,眼前闪出小王黑亮的眼睛,心里畅快许多,感觉这样不说话挺好,就又睡了。

窗子透进一丝微明,我睁开了眼,摸摸床头柜上的手机,五点三十。我伸伸懒腰,赖床了片刻,就赶快起来。

临出门时,望望妻子紧闭的卧室门,我心中忽而涌起一丝歉意。昨天,看着她想要解开谜底的难受样子,我竟然狠心不告诉她,谁让她欲言又止的,不主动开口。很显然,她有些失落,晚上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好几次。想到这儿,我就在茶几上留了张条子,“我去市里了,吃饭不用等我。”

车上坐着两个人,院长的司机小刘和我的助手小王。看到我一个人,小王问了一句:“苏老师,嫂子不去吗?”

我点点头。

“也行,我们两个陪着你,院长说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

我准备说感谢,却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只好默不作声。看来,院长对我挺好的,也不知,那些挂了我今天号的病人心中怎么想。算了,别管了,安安心心做一回病人。

果然,一进医院,对方就派出了一个向导,跟着他,我被轮番做各种检查。我像一个木偶,跟着向导进这个门,出那个门。不是挽起袖子,就是撩起衣服,没有想到,看病是这样的感觉。做了几十年医生,现在换了身分,我觉得有些滑稽。这是一套十分全面的检查,抽血化验、B超CT,只不过,在检查喉部、头部的时候特别仔细。小王和小刘两个人,跟在我的身后。向导、我、他们两个,鱼贯而行,用去近两个小时,出出进进跑了数十个房间,检查结束了。

我们告辞出来,随便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赶紧填饱肚子。小刘就近开了两间房,说中午休息一会儿,等下午结果。躺在宾馆的床上,我想起了儿子。儿子在这里上学,我和妻子当初想让他学个医,他不愿意,我没再勉强。医生确实辛苦,我深有体会。医术不行,没人尊重;医术高超,累得如狗。每个病人都希望医生看好自己的病,殊不知医生也不是万能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病人根本不想这些,一心想要立竿见影,导致医患关系非常紧张,他不学也罢。妻子后来让儿子学计算机,说他爱打游戏,爱上网,学个计算机就可以与电脑相伴了,也算发挥兴趣爱好。谁知,儿子偏偏不听,他与两个同学一合计,学了什么服装设计,气得妻子破口大骂,儿子摔门而去,母子两个一下子反目成仇。我这个和事佬觉得儿子选择太糊涂,也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意见。这个臭小子对我和他妈横眉冷对,干脆搬到乡下爷爷家去了。为这事,妻子睡了两天,她确实伤心透顶。儿子在老家待了一个暑假,他就来市里上学了。我知道,妻子把钱给了乡下的父亲,让给儿子交学费。儿子假装不知道,继续与我们冷战。妻子唉声叹气,我懒得搭理儿子。

就这样,这大半年,我与儿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很少说话。我不明白如今孩子的想法,这么好的条件,做什么做,一个小伙子去一所末流的技校学服装设计,能学到多少本领,简直是笑话。儿子也是被妻子给宠坏了,这几年经济条件好了,她由着儿子的性子来,把钱给得太宽裕,臭小子从头到脚穿的都是名牌,成天把个性挂在嘴边,结果走上这么一条让人啼笑皆非的路。这半年,妻子再不像以前,把儿子“蛋蛋——蛋蛋”的唤个不停。我也装聋作哑,心中埋怨妻子的溺爱,本来就冷清的家里很难听到欢乐的声音了。

快四点了,我们去医院看结果。早晨陪我们检查的向导把报告送给他们领导去了。等了一会儿,小刘接到了院长电话,说身体无大碍,还有一项检查需要等到周一才能出来,让我们先回。

翌日清晨,院长打来问候电话,我发去信息:发不出声。妻子照例去跳舞,不到一刻钟,她大惊失色地跑回来,站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然后一连串的发问,“你不会说话了吗?”

“啥时候的事?”她拉着哭腔,“小城都传遍了,你的门诊被停了。”

我没有作答,也无法作答。

“为什么呀?”她焦急地问,“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病呀?”

我苦笑了一下,拿出手机,翻到刚发的信息递给她。谁知,她一看,就一屁股坐到床边,背对着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肆无忌惮地流着。这个女人,多长时间在我面前没有这么任性了,她肚子里有那么多的苦水吗,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吗?我整天忙得如一个陀螺,病人一个接一个。回到家,累得光剩一口气了,懒得连嘴也不想张。她认为我出了问题,给她解释她也不听。我就是两点一线,想有点艳遇也没有机会,时间一长,我也懒得管她。于是,这两年我们很少交流,一些非必要说的话全部省略了。估计她没有爆发的真正原因,是银行卡一直放在她那儿。我就像一个长工,成天扛活劳作,每月的进项在她这个财政大臣的手里,银子也真的不少,在这个小城,能赶上我工资的,估计没有几个人。说句良心话,她对我意见虽大,却在家务上没有为难我。可现在,泪水长流,我心里被刀割着般隐隐作痛。

这两天,妻子变了,她变着花样做饭,不再跳舞,看电视剧的时间也短了。我窝在家里没有出门。

周一,我决心去医院一下。路过门诊楼,碰到两个同事,他们热情地询问着我的病情,我只能用无言来应对,他们同情地拍拍我的肩,热络的表情中分明藏着幸灾乐祸的成分。是啊,这几年,我的名声大增,挂我号的病人多的不可计数,他们是羡慕嫉妒恨。别说同行是冤家,就是光这个病人数量,就让他们咬牙切齿。那次,我下班忘了拿手机,返回去时,内科那两个正编排我呢,这个说什么苏某人就是江湖郎中,行骗手段高超,那个说当年姓苏的就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两个人唾沫星子乱溅,我气得真想冲过去骂两句,想想他们平日见了我,苏主任长,苏主任短,不笑都不开口,这人心险恶,还真不是没有来由啊。

我去了院长室,院长很热情,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全身器官没有任何问题,舌头、喉部、嘴也没有发现异常,估计我就是一时障碍,很快就能开口了。看看沙发边长得绿油油的发财树,透着油亮,我不知怎么回答,其实,我也回答不了。办公室主任进来,我知道自己该走了,起身告辞。院长客气地提醒我调整情绪,一再让主任把我送回家,让我好好休息。我油然生出一种悲壮,强硬地拒绝了主任的相送。

隔了一周,儿子发来视频,一连串的发问。可我不能出声,摆摆手指指嘴。这小子终于发懵了,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既好笑又难过。能说话的时候不愿说话,如今,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的奇妙。助理小王怯怯地提醒我,是否去看看心理医生,我觉得这是一条路。但我不想去,不能说话,我感觉挺好。听小道消息,医院那边,似乎有人想让我提前退休了。

发不出声的第十五天,我自己主动去办退休手续。院长让我别急,告诉我先办个请假手续,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给这个医院带来的效益无人能比,这是一个事实。如今,我去意已决,也不管其他的了。院长最终签字时说,医院的门永远给我开着,只要我想上班,随时可以返聘。

办完手续,我轻松地走出大门,在小城溜达了一圈。漫无目的走着,才发现许多新的建筑不知何时拔地而起,不少年轻的生命穿行而过,看着有点陌生的城市,我觉得自己太悲哀了,需要出去透透气。春夏秋冬,对我而言都是一个模子,冬有暖气,夏有空调,诊室和家根本感觉不到自然的喜怒。

我给妻子留了一张条子,说自己去省里了。背着行囊,我买了一张西去的绿皮火车的票,踏上了征途。上车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太阳西斜,我望着窗外的大山,冒出了“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句子,这些带着诗意的句子退出我的生活有多长时间了,一月、一年,三年、五年……从来没有算过,也不得而知。我面对着一个个陌生的旅人,微笑着看他们上车、用餐、交流,随着一个又一个车站的后退,路边也越来越荒凉。上车的人脸色越来越红,肤色也变得黝黑起来,还夹杂几个穿着红色的藏袍。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此刻来干什么。

一天一夜的行程过后,我望着窗外,知道自己到了。想想当年,初到这儿当兵,怒吼的大风让我吓得要回家,那个江西的老班长,邻居哥哥般安慰;没有蔬菜吃的日子,我们几个把粉条、萝卜干嚼在嘴里,说是妈妈的特产;山洪爆发的那一刻,几个人争抢着报名去救援……晨曦中的哨位,艳阳中的换岗,余晖下的静谧,满天星辰的清凉都瞬间鲜活。我眼睛潮潮的,沉浸在远去的记忆中。进站的喇叭缓解了我的尴尬。我站起来搓着手,来回看着,旁边的大爷静静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大爷亲切地说:“在这待过呀?”

“是的,三年,待了三年。”我随口说。

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心中一惊,蓦地捂着嘴朝四周望望,没有人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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