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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雨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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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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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针线无端

旧时女子,大多拥有一手好针线。

从极幼时开始,她们便在各自母亲的循循善诱下拿起了针、捻起了线。这副针线,最初和母亲一样,属于她的父亲和兄弟们;待出阁后,便属于丈夫了;而当她由少女、妻子进一步升级为母亲时,女人便将原来给丈夫的一副针线减为半副,另外半副,则给了他们幼小的孩儿。

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女人的针线,何时能够全然属于自己?

我姥姥的母亲,我的太姥姥,便是这样一位针线活极佳的旧式女子。

太姥姥出生在东北一个传统的封建家庭。虽然不是正妻所生,却从小由正妻抚养长大。在她名义上的母亲那里,她学会了识字和写字。

出生在那个年代的女孩,出阁前的命运大抵相同。比如,太姥姥也有着一双先缠后放的“解放足”。但是,当时多少人看来无关紧要也无伤大雅的识字,却是如此巨大地影响了太姥姥,以及她的女儿们的生命。

当然,这是后话。

我的太姥爷是国民党人,在铁路上工作。名义上的工作是乘警,其实,据后来的种种事实推测,他有可能是在做某种保密工作。

太姥姥和太姥爷的相识乃至结婚,恐怕也是包办婚姻结出的果实。

关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姥姥的种种事实,我只能从姥姥和母亲口中了解一二。唯有一事我可以确定:当羞涩而紧张的太姥姥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我的太姥爷时,她一定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将承包自己一生的坎坷与挣扎。

战争年代,全民皆兵。我的姥姥出生于1941年,正是抗战最艰难的相持阶段。

因太姥爷的工作性质,他与自己的妻女无法常常见面。于是,太姥姥只得独自带着女儿在战火中辗转流徙。有一段时间,甚至与日本人做过邻居。

我总是忍不住地想,太姥姥和她小小的女儿——我的姥姥,该如何度过那些漆黑的夜晚。不同于那些思考民族命运或战略方法的领袖与将军,太姥姥在暗夜中反复念诵的祷词应是:请让我和我的女儿,活到天亮……

这一切,火车上的太姥爷,可曾想过?

答案于我而言,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但起码对于那时的姥姥,他并没有尽到一位父亲的责任。

姥姥出生四年后,我的二姨姥出生。这个女孩的降生,成为了战后太姥爷曾与太姥姥有过夫妻情分的唯一证明。

抗战烽火才歇,内战硝烟又起。于是,在短暂的团聚后,太姥爷不得不再一次离开他所深爱的妻子和女儿,去履行他作为一名国民党人的职责。

1949年,蒋介石战败,退守台湾;而不久之后,我的太姥爷,也在一夜之间与家人断绝了所有联系。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他的一走了之,在十余年后,再次给他的妻子和女儿们带去了极大的麻烦。这些事后面再提,此处暂不赘述。

带着两个女儿的太姥姥选择改嫁,实在是迫不得已。

那个男人姓王,老姨姥便是太姥姥和他的女儿。之后,他也不过在世间驻留了短短几年,便又将太姥姥弃给了残酷的命运。

在时人的观念里,识字似乎是男孩的专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只要学会百依百顺地相夫教子便足够了。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里,我们的传统观念就是这样的。

在强势的传统面前,太姥姥不从。

在那些贫穷而艰涩的年岁,太姥姥却仅仅凭靠着自己一丝微薄的信念和一手好针线,让三个女儿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学。

姥姥至今还记得她的第一堂“算术”:“一个人,两只手……”

那些今人看来无比粗浅的知识,在当时却如同珍宝。沙漠中泉眼流出的水,或许并不为沙漠外的人所重,但对于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旅人而言,那泉水却珍贵如钻石。

就是凭着这些最基本的知识和自己不曾松懈的努力,姥姥在医院里找到了工作。最初仅是负责打扫卫生的护理员,后来升为护士,再后来,竟然成为了一名正规的医生。

我承认,那个年代的行业标准和职业考核方法不够严谨。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些字,的确在姥姥的生命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而这一切,都是太姥姥的功劳。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

因太姥爷的身份和工作,太姥姥和她的女儿们,免不了会成为造反派们的重点调查对象。

太姥爷消失时,姥姥不过始龀,能知道什么啊?而太姥姥,虽然对太姥爷的工作已猜到一二,却已敏锐地察觉到,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在那些几次三番登门“拜访”的人面前,丈夫究竟做着什么,是一个万万不能说的秘密。一旦说了,自己和孩子们,都将凶多吉少。

于是,无论那些人怎么凶神恶煞般逼问,太姥姥始终一口咬死:她对自己丈夫的工作一无所知。而孩子们甚至不必假装:她们对自己的父亲,本就一无所知……

因为自己的父亲,在那个比任何时候都更讲究“根正苗红”的年代,姥姥虽然没有丢掉工作,却也彻底失去了入党提干的机会。

文革过去了。舅舅出生了,妈妈出生了。

太姥姥终于过上了一种可称之为“天伦之乐”的日子。三个女儿的工作和生活都已稳定下来,而她在大女儿——我的姥姥家生活。

不同于传统观念中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太姥姥对舅舅始终淡淡的,反而对妈妈疼爱有加,甚至可以说是偏心了。

在妈妈的记忆中,太姥姥经常带她上市场,花几分钱买一种小小的戒指,为了不被妈妈——我的姥姥发现,需要在家的外面找个地方埋起来做好标记;太姥姥带她去图书馆借书,一老一小一起看白话版的《聊斋》;太姥姥将家中的花塑料桌布裁裁剪剪,为她制作小小的耳环;下雨天家里逃进一只流浪猫,太姥姥和她一起把它驯成了家猫……

以及,太姥姥出色的针线。

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的针线活依然那么好。

拿着一根穿了线的针,太姥姥依然能够娴熟地,将妈妈裙子上的破损处缝得妥妥帖帖,妥帖得,仿佛那里从未产生过破损,仿佛只是蝴蝶翅膀上多出了一条美丽的花纹。

除了“丈夫”那一栏的空白,此时的太姥姥应该是幸福的吧。

然而,丈夫回来了。

姥姥,二姨姥,老姨姥,全都不清楚——太姥姥为何要在太姥爷回来不久后,选择自尽。是怀疑姥姥在太姥爷面前说了自己什么不好的话?是那次迫不得已的改嫁给她留下了难以卸下的心理负担?是太姥爷并没有兑现他临去时许下的某个承诺?是多年积攒的委屈一旦爆发,便打定主意要让造成曾经那一切的男人愧疚终生?……

太姥姥自尽时的具体情形如何?是在亲人都不在家的白昼还是家人都已入眠的深夜?

我不知道。似乎,此时追究起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知道,太姥姥选择的是自缢——那种最不痛苦的方法。

关于太姥姥的离世,我只能写到这里了。其余的,不敢想,不忍问……

妈妈说,太姥姥去世后,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空了。风声浩荡,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也许,这要归因于太姥姥平日里对她过于宠爱。

很多时候,逝者留给亲人们的,不是伤痛,而是空缺——那种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令人心碎。

当我向妈妈问出关于太姥姥的最后一个问题“太姥姥是选择以什么方式……”,妈妈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令我瞬间领悟。

那一刻,我突然痛彻心扉——为太姥姥,为了她如针线般游走无端的一生。

一直尽力保持平静的我,瞬间泪水盈睫。

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出生了。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妈妈经常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太姥姥。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我妈妈”的姥姥,却不是“我”的太姥姥。

幸好,长大后的我,有了一点驾驭文字的能力。

记不清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句话:每一位作家都有一本必须要写的书,就是自己家族的历史。这种说法也许过于偏颇,我也还远远不是一位作家,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记下他们的故事。记下她的故事。即使年代久远,即使未曾谋面,可她,毕竟是我的亲人。

唯有如此,方不负太姥姥的一生。

她有一手好针线,却没能织补起多舛命运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漏洞。

在太姥姥去世后,返乡的太姥爷健康地活到了耄耋之年,而后病逝。只是,在生命的余年,不知他该如何面对已十数年未见的孩子们。

在此时此处写这些话,作为晚辈的我对于一位已故的长辈,没有任何批评或裁判的意思。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他,他们,都不过是小小的石子。

我们亦然。

所以,今天的我们并没有权利以“对”或“错”去评判另一个时空里人们的所作所为。而我想讲述的,不过是那个年代中,一个平凡女子的故事。

只因她,是我素未谋面的亲人。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太姥姥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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