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十月

  故乡十月

下阳山最后一块秋庄稼倒地的时候，西风已经擦着地皮子持续地吹起来了，还边吹边带上了哨音。忙于最后的农事，十月的地里活常被干得惜时如金。十月的日头碗里转，麻利媳妇一天能做两顿饭嘛。不觉意的一段时间，哨音就已经节节拔高，呜呜地掠过近旁的电线，吹落了一地黄叶。

渐凉的地气升腾着阵阵寒意，汇入从西山口上飘来的山风。所过之处，山野静默，蒿草倒伏。棉蓬朵和马齿苋同时衰微在各自的角落里，萧瑟中自现着一种沧桑。一夏的花红柳绿被时令的大势扼住命门，在自然法则中失却了往日的气色。从枝青叶茂到枯萎凋零，一世的生长衰变，到底没能抵过自然规律的荣枯轮回。青壮的盛气盘缠一样支付给过往的日月，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不断更迭的时光而荡然无存，一如油之将尽的油灯。只留了满身的疲惫与落尘，一任飒飒的西风随意摇撼，从头到脚。

秋庄稼的码码在透笼汗干以后，都低顺地收了骨架，开始陆续地进驻大场。之后，和所有用镰刀收割的主粮一样，循着事物内在的理序，去接受连枷和簸箕的改造。随着背兜和笼筐挂上歇闲的木橛，繁盛的熟收日子终于在西风的劲扫中渗进了时光的洪流――一个火热的季节正在走向凋零。

坡道上还留有高粱杆杆划拉出的道道和印痕。被挤压变形的苞体噙不住籽粒，星星点点地散落进路边的草丛，连同一些遗落的穗头，一起成了鸦鹊的美食。直到大场里林立起最后一个柴垛，诺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无数个窄小的甬道，孩子们在里面玩腻了藏麻麻伙的游戏，才发觉视线里的颜色已到了季节交替的茬口。

随着绿色被一丝一缕地抽走，轻霜开始压皱叶面，洋芋蔓和玉米杆在同一时间缩紧了身子，蔫头耷拉地躺进了农人的架子车。紧接着，西风就吹瘦了山峦，吹空了田园，甚至把人们的脚踪也吹进了场院，不再频繁地出没于田间地头。四野从此慢慢地交给了沉寂，显得空空荡荡，单一色的土黄了无生机，给人一种生灭轮回的空落。

云，开始重了，不再轻飘，不再随性。明白了时日无多，彼此珍惜的扎成一堆，连成一片，像是共同遵从着着一种无形的约定，和着“白露”的到来开始了隐忍，开始了低调，给人一种世事洞明的感觉。夏日那种各自为阵出没无常，随意变换情绪的做派没有了。再也密谋不起一场引发山洪的暴雨，抑或摧残庄稼的冷子蛋蛋。没有了那种凝云成雨，尽量使出点响动，麻雀站上了胡基疙瘩的气势。

逆着风向看过去，灰蒙蒙的远山托着散淡的日晕，延绵成一纱薄雾青烟，一头在天边，一头在眼前。灰暗的天幕装满了一肚子的无奈，仿佛还在力不从心地追随着匆匆那年。十月的气象在一料子庄稼变成柴垛之后，极不情愿地被锁进庭院，成了暮秋里的一树梧桐。

紫晕中泛黄的土地敞亮着母腹，慵懒成一个不修边幅的乳妇。腾空了庄稼的闶阆里了无一物，无牵无挂，再也不用膨胀起腹部的片张，极尽可能地延伸根系了。从花到果的孕育已经使她力尽汗干。生灭轮回中，一世的操持都是那样地不遗余力。此刻，她正映着薄暮的青烟，把浓浓的倦意舒展在天幕下，随性中透着母性亲和，显得与世无争。

山塬梁峁还原了本来的面目，腿去了青秀的外衣，显得素净而安详，犹如一个走在回家路上的老人。核桃一样的皱纹里，埋着姹紫嫣红的激情，也埋着见雨成泥的失落。云头抚过，老人温驯异常，理性十足，却再也挥毫不出勃勃生机。记忆中的天高云淡和花开草长，都已化作过眼云烟，支离成破碎的时光碎片，在怀恋中漂浮。

村落的阳洼岗岗上开始摆起了方盘，树棍棍和瓦渣子走在上面，各不相让，尽显技能。老旱烟莫合烟交替着一棒一棒的卷，不分劲道，不计味合，都顺口。方子打得手重绝情也不计较，无关乐和。各家都炊烟升平，安详得如同先辈们的古经，轮回而去；又像是涌动着通透的彻悟，接纳着世人难得糊涂的事理。

麻麸冰亮相以后，村落的房舍间又多了一股寒凉。一些人一边翻腾箱底，扯出带着霉味的冬装，一边伸出指头，一遍一遍的掐算清霜过境的时间。领教了麻麸冰的生硬，便觉得晨雾和清霜还是软软沓沓，顶多也不过是带了点小刺。尽管它们也曾萧然蒿草，追撵落叶，涂一地滞涩给日子，但比起冰的清冽，还是很容易被人们遗忘。那种萦萦绕绕，云山雾罩的情景，終会随着日上三竿的热情，感动于消融之间。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庄稼行里的灰穗。看着个头挺拔，像模像样，其实不过是个灰包。混迹于青苗当中，灰穗们往往没有过程，没有结局，也无所谓熟黄。所以它们最终无缘于碌碡的考验。虚和假，从来都不可能永生。正如寒凉之所以敌不过阳光，是因为它们同出一族。相让于阳光，是晨雾和清霜，甚至麻麸冰共同的特质。

走过春光三月，打马道上，身边的各色景致往往会让我我们觉得，生活本该如此。然而生灭自有规律，万物皆循因果。走过时令更替的界点，就等于走过规矩的边缘。时间总能使辉煌暗淡，使青春老去，把所有的过程都湮灭于轮回复始之中。

朝着归宿的方向，一漾一漾的落叶走过草木一秋，走入轮回，只留下一路哗啦啦的回响，见证着时光。

西风还在继续，下阳山在沉默中迎送着日出日落，一步步迈进初冬，又一天天孕育着春潮，从容中自述一言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