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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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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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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果育堂街

永远的果育堂街

果育堂街,除了上海老城厢里的老上海人,现在大多数的上海人不会知道这条小街。作为一个曾在这条小街里生活了30年的果育堂街人,我心底里常常会惦念着它。

记忆中的果育堂街是简陋的、陈旧的,也是亲切的,它融揉在我童年、青年的生活里,深深地定格在我心里。

生于上海、长于上海,迈入花甲之年的我依旧生活在上海,只是我早已不在果育堂街居住,对果育堂街,我有深深铭刻心底的广义上的故乡情节。

果育堂街,位于今天豫园商城的西南面,是昔日南市老城厢里织网般密集、纵横交错街巷中的一条小街。果育堂街呈南北走向,北起薛弄底街,南迄复兴东路,街长约260米。有些巧合的是,果育堂街的南北两头,一个负责进口,一个司职出口,南面尽头有一家供应早餐的点心店,北面到底则有粪便池和垃圾箱房(我们都叫它垃圾洞)。哈哈,既要收纳,必有弃物。

说起果育堂街南面尽头的那家点心店,我会想念儿时吃过的大饼。那大饼捧在手里热烫,有质感的厚重,大饼的底面白而微微焦黑,大饼正面泛着黄橙橙油亮光泽,上面还撒有喷香的芝麻和细葱段。大饼有咸甜之分。我偏爱咸大饼,咬一口,正反外皮微脆,内里富于烘熟面制品的肉质感,有嚼劲,咸香,咀嚼后口有微微甜感(吃咸大饼时,不必佐豆浆等饮品,否则品不出这样感觉)。甜大饼里流淌的糖馅霸占味蕾,甜腻的糖汁盖住了面制品原汁原味的美感,所以,我不喜欢吃甜大饼。那时的点心店,虽不是连锁,但每家点心店里的大饼似乎都是一个口味,好吃。

现在,我已经很难尝到这样口味的大饼了。科技的进步和发展使人欣喜,手工食品制作质量的退化让人喟叹。浮躁的逐利驱动,使得摊贩们制作大饼时短斤缺两、粗制滥作。现在的大饼普遍薄如脆饼,毫无嚼劲;有的咬在口里仿佛吃炒麦粉,满嘴粉末。偶尔尝到口感好的大饼,心里雀跃不已。比如,昌化路昌平路口的那家老山东大饼摊的大饼,我吃过两次,觉得有儿时的口味,隔了许久,又专门骑脚踏车过去欲慰吾口,可惜因旧房动迁,已不见踪影;后来发现下南路我妈妈家门口大饼摊的大饼也还道地,我会时而跑去买一个尝尝,家人笑我,可他们不懂我的心,我咬嚼着有些儿时感觉的大饼,其实是在品味追念果育堂街时光岁月的温馨记忆。哦,这样有着儿时美好记忆的大饼,不知道上海还有几处?

说了进口,接着唠叨一下果育堂街北面到底的出口。让人反感腻心的排泄物毋庸讲,只说居民的弃物。那时的垃圾箱房(我们都叫它垃圾洞),相对清爽,很少有堆积如小山一样触目的垃圾,垃圾洞里基本只有一些煤炉灰,豆壳,螺蛳壳以及一点点生活尘屑之类不能回收的垃圾。那时居民生活水平低,对家中废弃物的回收格外看重。餐毕后的猪肉骨头、碎玻璃、碎布条,都会送去附近方浜中路(就是现在的上海老街)上的废品回收站卖钱;甲鱼壳、鸡胗皮有走街穿巷的小贩上门回收,晒干的茭白壳可以做枕芯填充枕头,宁蚶壳可以用来荡马桶;那时人们瓜果吃的不多,也少有丢弃的瓜果皮核;知道柴爿店么?果育堂街附近的“陈士安桥”(也是小街名)有柴爿店出售柴爿专供居民引火燃煤炉之需,所以,居民家里废弃的木料、纸张,不会丢进垃圾桶,燃煤引火还不够呢。

回忆过去,对比现在,遥想未来,看着现在各社区里垃圾箱时常堆积如山的生活垃圾,我这庸人真为我们这个蔚蓝色的星球担忧,不仅是社区的垃圾,还有天空的雾霾、还有河流的污染,我怕人类最终是自己消灭自己,但愿我这只是杞人忧天!

哦,跑题了,话说回来。

以前,我住在果育堂街34弄3号,那是一幢陈旧多格局的石库门房子。滑稽戏《72家房客》是艺术的夸张说法,一幢独栋石库门房子,不可能有这么多住户。但在我们3号里窄小的石库门空间内,居然也有13户住家!其中底楼有6家住户,分别是:东面前后统厢房的“开屏姆妈”家,西面前厢房我家、后厢房“荣栋姆妈”家,还有后面房型较小的灶披间等三间房子有“阿三”家、“老许”家和“云珍阿姨”家;楼上也有6家人家,从中间数起依次是:前楼“爷佬佬”家,东厢房楼上前后是“徐老师”家和“乐康”家,西厢房楼上统间住着“张阿婆”家,亭子间里有“子良”家,高高在上、小小的三层阁里也住着夏家;此外,还有悬挂在客堂间和前楼之间,低矮站不直成年人且光线幽暗的二层阁,住着鳏夫“老伯伯”。生活极其节约的“老伯伯”,他吊挂在二层阁窗前小小的竹制碗厨里,佐餐的咸鱼生了蛆,会爬出碗厨掉落在我家门前,我们小孩子好奇地看蛆蠕动。原本有三米多高、敞亮的客堂间,硬生生被搭建的二层阁截去上半部分,显得低矮压抑;二层阁地板上钉有很多大铁钉,一枚枚大铁钉穿出地板被敲弯在阁楼板上,虽然不碍事,但看见如蚯蚓蜈蚣般横伏在头顶上方的裸露铁钉,也有些吓势势的。只有光头大高个“爷佬佬”例外,他是我们3号里唯一个头会触碰到二层阁地板的人,有时疏忽忘了低头走过客堂间,老头的光明顶就会与密布弯曲大铁丁的楼板硬碰硬,“爷佬佬”会揉揉碰疼的头皮恨恨骂娘。

我们石库门房里有前后两个天井。石库门楼下露天的就算是天井。我们3号里的后天井,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窄窄只有一米见宽、三米长左右的一线天而已。坐在后厢房窗下的竹椅上,看后天井的天,真有坐井观天的感觉。记忆中客堂间前面的大天井,不管晴雨天,地上总是湿漉漉的,因为大家在天井里洗衣洗菜弄湿天井,因为楼上楼下人家用晾衣裳竹晾挂洗刷后滴水的湿衣服。

我们3号里的制高点是三层阁。它的房型逼仄尖顶,阁顶向两边倾斜,呈等腰三角形状,屋内除了中间部位,靠墙地方低矮站不直人,绝对低矮处,比幽暗低矮的二层阁还要低,仅可放一张眠床作卧榻之用。因为有老虎天窗,三层阁的光线很亮堂。童年玩耍,我曾与夏家兄弟一起用扶梯爬出老虎天窗,观看屋顶外风景。整个3号里石库门房的俯视图,在一爿爿成行成队、排列整齐的黑褐色瓦片世界里,呈现清晰而直观的轮廓。石库门房顶全部由瓦片铺就,屋脊中间隆起向两边倾斜。我小小的人儿,作猴子状在屋顶战战兢兢地移动挪爬,轻轻地怕踏碎滚落瓦片,慢慢地怕身子坠落地下;我悄悄地站在楼顶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看不见我;高高在上的我,伸手拽不下一片云彩,看着黑压压、挤挤挨挨的一幢幢高低、形状不一的房子,我有空中飞人能一跃而过街巷,跳至我欲去楼房的感觉。

现在人们爱养宠物,尤其是狗,是为玩赏、解闷。我以前住的果育堂街里,没有狗,只有改善居民生活口食品质的鸡。看见过斗鸡吗?许多人会说影视里看到过,也许你还看到过真真切切的斗鸡。但你知道鸡也会打群架吗,没有吧?

以前,在我们果育堂街整条街巷里,走进居民房前屋后,随处可看到关养在鸡笼里的鸡,我也时常在各处弄堂或天井里,看到散放的或嬉戏或觅食跑动、结对相伴的鸡群。我们石库门里也有几家人家养着鸡。楼上人家养的鸡,时而关在鸡笼内,时而散放在楼上的楼道里、楼梯口;楼下住户也如此关放饲养,不过楼下鸡在天井、客堂间的活动范围要比楼上鸡的范围大,开心指数也高。时间长了,自然形成了楼下鸡群和楼上鸡群,彼此散放时,各自有了习惯约定,你不上来,我不下去。从不合群。两个鸡群互相活动的分界线就是石库门的楼梯。楼下的鸡走到客堂间的楼梯口为止,不会登越楼梯台阶;楼上的鸡活动范围小些,所以楼梯也是楼上鸡的走动空间,但它们一直下到楼梯末阶台级,就不再下楼。仿佛动物世界里两个狮群各自的领地,互不侵犯。若有侵犯,必将导致战斗和杀戮。

不知什么起因,也不知是哪方在某时误入对方活动区域,导致了两个鸡群的群殴啄斗。战斗区域在楼梯末阶宽大的台级上。双方各以自己鸡群里的鸡为战友,协同与敌对方啄斗。鸡世界的惨烈战斗,双方已不顾往日彼此分界线,楼下的鸡战上去,楼上的鸡斗下来。鸡在楼梯上的啄斗场面,有点像剑客在楼梯上械斗。双方蹦跳、扇翅都有些不便。楼下的鸡从下面往上打架,有些吃亏,好在楼下鸡群数量多,并不落下风,楼上的两只鸡无奈且战且退。我兴奋地看着两个鸡群的啄斗,从末阶台级一直打斗到楼梯上面好几级台级。打斗的鸡,最后被鸡主人劝架抱回。这场鸡群之间的战斗最终没有分出输赢。因为,理性的人们还要靠自己的鸡每天产蛋呢。

在被岁月尘封重重叠叠的果育堂街记忆里,给我印象最深、裸凸易取的时光碎片,是位于北张家弄和果育堂街交界口的烟纸店。有关烟纸店和与烟纸店的有关往事,套用一句《桃花源记》里的话来反向比喻,我可以如数家珍地说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年轻人听。

那家烟纸店,在南市老城厢那片密集逼仄的巷弄里,地理位置极佳,一边可以观望往来东面和北面“三牌楼路”、“旧校场路”的行人过客,一边还可以野眼来去南面和西面“复兴东路”、“河南南路”的男女童叟。烟纸店像一个瞭望哨,老城厢里的人间风情都在它的视野里;因为市口好,附近闲散的居民,或是到烟纸店里买烟酒牙膏手纸的顾客,喜欢逗留在这里说两句闲话、看一会儿风景,这里又像是传播家长里短坊间消息的集散地。

烟纸店里的老板很老了。我小时候对他的印象是:高挑个子瘦长脸,留着花白胡须、鼻孔下有时会不自觉地流出一丝清水鼻涕挂在嘴唇的胡须上,他时而会拿起长杆烟筒抽吸两口烟,有些耳背,在店里站柜时也有些糊涂。有小孩子去烟纸店买零食时调皮着说“老板老板,桃板桃板”。

现在,年轻人流行健身,老年人崇尚养生。五十多年前,食物匮乏,民众生活清贫,一日三餐仅能温饱,但老年人也渴望延年益寿。彼时,烟纸店老板喝了黄鳝血酒滋补身体,有说是喝了黄鳝血要立即跑步,不然血会在人体里凝固。于是,老板绕着烟纸店四周的果育堂街、北张家弄、张家弄、薛弄底街跑圈子;年老体衰的他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性命攸关,不能停下!于是,比老板年轻好多岁的老板娘赶忙架起老板的胳膊继续不停地跑步……这件事曾经响动街巷四邻。

这家烟纸店,是短短的果育堂街的一个亮点,是闲散大人们的汇聚天地,也是莘莘学子们相会场所,同学们会在这里彼此等候。雨天里,我曾与同学共撑一把雨伞从这里一起去敬业中学上学……

 

果育堂街上还有一个更小的真正的烟纸店,它只有一个近一米长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另外配备一些纸、蜡烛之类民用小商品。其实算不上店家,它只是是一个住家,出售烟纸只是那家人生活中的附带谋利,瞟过玻璃柜台可以看见这家人家的种种生活行为。这家人家住的是过街楼,楼下一半被搭建成窄长的烟纸店,留下一半供人穿街行走,按现在眼光来看,楼下的烟纸店是违章建筑。除了买烟,很少有人光顾这家烟纸店,但沿着烟纸店穿街而过却给许多路人带来便利。

这家比邻社区“第三食堂”的小小烟纸店,坐落在果育堂街70弄“育德里”南面出口处。哦,果育堂街名这样美好,就连果育堂街里的弄堂“育德里”也给人美好的想象……“育德里”原是昔日果育堂的善堂用房。

果育堂街街名源自于昔日的“果育堂”,“果育堂”前有一条路-----就是果育堂街。

咸丰八年(1858年),上海人江驾鹏等人提议集资创办了义务小学,吸收流浪儿童和无力支付学费的贫民儿童入学。并取《易经》“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之句为“果育堂”。

在上海众多的街衢里,果育堂街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但曾经的“果育堂”,犹如它“果育”名字,给人善爱,让人暖心。除了救助流浪儿童、帮助贫民儿童办义塾,为难民办善堂;“果育堂”还开展多种社会公益和慈善事业,“果育堂”创办的轮船救生局,是上海创办最早的水上巡逻和救难机构;“果育堂”还办过一件关心黎明百姓的大事——成立了老城区里的最大救火会,“果育堂”置办的头号洋龙是当时的国内之最。

果育,果育,君子果于行,育以德。“果行育德”就是以果敢、果断的行动去培育、培养自己和他人的德性和德行。

在豫园地区旧城改造不断推进的旧房拆迁中,前些年,有怀旧人士描述,果育堂街仅剩下3个门牌号码的街长。不知道现在是否已消失殆尽?但果育堂街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消失,它不仅承载着我30年的时光岁月,它独特、寓意美好的街名,更让我这个从果育堂街长大走出来的人,为之自豪。

生于果育堂街,长于果育堂街,我从这里奔赴农场上山下乡,又返城回到果育堂街。果育堂街啊,你堆叠在我心里的陈年旧事太多,很温馨,也很琐碎,阁楼和隔墙板提醒着果育堂街人,窄小的巷子载不动未来幸福的向往,于是我出走,做了老婆家的上门女婿。可我的心里也同时装上了你-----果育堂街,你是我心里最昂贵的立业家产!

天上云彩悠悠地飘向天宇远方,果育堂街渐渐地淡出人们视线。

挥挥手,作别一片天上的云彩容易,挥挥手,要忘却心中的果育堂街太难!

哦,我不想忘却,我不会忘却!

果育堂街,你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你是萦绕在我心中的乡愁,你是我深深眷念的乡恋!“果行育德”亦是引领我跋涉在漫漫人生旅途振奋的灯塔!

 

(注:本文收录在上海市教委、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新民晚报等部门联合举办的优秀征文汇编  《阅读者2018》丛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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