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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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奶奶给江毅的印象更多出现在2015年的那个冬天之后。那个冬夜，江毅的太祖父，也就是菊奶奶的丈夫去世了。他半夜突然发起高烧，还没等子女们赶来，就已撒手人寰。
菊奶奶几乎哭了一天一夜，一直哭到江毅跟着母亲从外地赶回来参加葬礼。那天老巷的天空是灰白的，难得有一只鸟单独落在干枯的树枝上，没一会儿也飞走了。葬礼的队伍里，所有人都穿着黑衣服，臂膀上绑着绷带。菊奶奶穿着一件暗红色调的花棉袄，在一群黑色的手臂之间额外显眼。那件棉袄很肥大，很鲜艳，却遮不住她的憔瘦。菊奶奶被江毅的祖母搀扶着坐在木椅子上，身体还不住的颤抖。黄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两道吹不干的泪痕。眼睛呆滞的望着地下，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江毅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出巷口，他很关心菊奶奶，想回去看看，但按传统是不能回头的。于是他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
之后的几个月，江毅都没有见到菊奶奶。江祖母和另外三个兄弟姐妹商量好，轮流照看老娘。轮到江祖母照看时，回来后总要被江毅追着问菊奶奶的事。得到的消息千篇一律：
“她还没放下，还动不动抹泪。”……
江毅仍想了解菊奶奶更多。
过小年，江毅总算跟着祖父母跑了一趟老巷。中午，大人们还在餐桌上，江毅一碗白饭下肚，就偷偷溜去了菊奶奶家。进门，菊奶奶正坐在以前太祖父经常坐的躺椅上，她看到江毅先是一愣，然后慢慢起身。
“啊，……是你来了，吃了吗？”菊奶奶不记得江毅的名字，支吾地说。
“嗯，吃了，我…来看看。”江毅一时不知说什么。
“我煮了饭，还没熟。”她边说边往厨房走。
江毅跟着菊奶奶进厨房，一个钵子在灶台上用小火焖着。她掀开盖子，里面有半碗白萝卜汤泡饭。菊奶奶回头看江毅，说：
“有萝卜，吃吗？”
“我吃过了”
只有白萝卜泡饭，这作为中午饭有点太过俭朴。菊奶奶说她咬不动别的，但江毅仍觉得奇怪，这个月应该是大舅公吴正平照看菊奶奶，吴正平就住在老巷，是四子女中离菊奶奶最近的一个，照看菊奶奶也应该是最容易的，中午饭却是菊奶奶一个人煮的。江毅觉得不妥，可他一个小辈也管不着什么。
江毅和菊奶奶回到客厅，电视机没开，只有收音机在咿呀咿呀播着戏曲。江毅仅仅坐着，想着太爷爷的事。据说太爷爷曾是什么官员，后来被抓去批斗，带了高帽子。大抵是运气好罢，平安无事的回了家，之后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在江毅记忆里，太爷爷是有点霸气在身上的，他还在世的时候，江毅不怎么敢跟他讲话。相比之下，菊奶奶的温柔和蔼更能吸引小孩子。江毅用眼瞄菊奶奶。她也仅仅坐着，不过她能回忆的事肯定比江毅多，就像江毅听不懂这戏曲的悲伤，但菊奶奶能听懂一样。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江毅陪着菊奶奶单纯的坐了很久。在这个可怜的老人旁边，他感到分外的平静。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像是一场雨落在湖面上，扰乱了这平静。
“你吃好饭了吗？”吴正平的嗓门很大。
“煮好了，我现在来吃”菊奶奶这才想起还没吃饭。
只见一个人影从玄关径直走进厨房，几乎一瞬间又返回来，就往外走。他走出门之前，转头阴沉地看了一眼客厅，才发现江毅正坐在沙发上。两只脚刚踏出客厅门，又折返回来，探出一半身子，露出十分夸张的笑容。
“哦？江毅你怎么到太奶奶这来了，你开电视看看吧”话音未落，吴正平就缩回了那半边身子。
然后他又返回来了，“我来帮你开开。”
吴正平走到电视机前，按下电视开关……
最后他终于离开了，菊奶奶刚好把饭端出来，而江毅还没从对吴正平变脸速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走了？”江毅问自己。
“是啊。”菊奶奶并不惊讶。
电视里正好是花滑表演，对于菊奶奶是件很新的东西。她看不懂，也听不清，于是江毅用方言解说，菊奶奶这才明白电视里那些动作的意思。她好像第一次看懂了电视，时不时发出“嗷喂”的惊叹。电视里的声音掩盖住了戏曲声。江毅终于让菊奶奶笑了一次，他忽然觉得，能待在这个老人身边，是很荣幸的。
晚饭前，四家子人大都到了老娘家。江毅才感觉到这房子还蛮大的，这么多人，刚好挤得下。当然江毅母亲那一辈的基本都在外地，打视频过来团聚，占的地方只有几部手机大。屋子里难得热闹，江毅却看到菊奶奶偷偷抹起眼泪来。太祖父本应该坐在最上位，可现在他只能呆在照片里，占的地方还没那几部手机大。或许是想起了以前，菊奶奶眼里又闪起泪光。江祖母又坐在老娘身边安慰，江毅默默靠在了墙边。吴正平脾气暴躁，他看到菊奶奶又流泪，生起气来。
“这有什么好哭的？天天哭！”
江毅的小舅公和姨奶奶连忙责怪他说错了话，拉着他进厨房做菜。江毅阴沉着脸，他感到很不爽。
饭做好了，大家扶着老娘上餐桌。菊奶奶看到江毅还站在一边，招呼他来吃饭。但菊奶奶还没记起江毅的名字。
“那个…俊俊，来吃饭了”
那是江毅父亲的名字，而他并不介意继承父亲的名字。名字不重要。
吴正平呵呵一笑，起哄道，
“你记得他名字是什么波？”
“是哇，这记不到名字，这怎么搞的。”菊奶奶感到愧疚，面露难色。
江毅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声反驳吴正平的话：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不知道太奶奶的名字，我只知道她是我太奶奶，我是他重孙子！名字不重要！”
吴正平一时语塞，他没想到江毅会生气顶嘴。江毅姨奶奶连忙打圆场，招呼大家来吃饭。菊奶奶坐上座位，眼眶里又闪烁起泪光。
湖面上的雨停了，水波却还在荡漾，甚至要掀起更大的波澜。几年后，江毅初三，吴正平被踢出了家庭群聊。江祖母不想影响江毅的学习，所以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江毅还是从祖母频繁的电话里偷听到了消息——菊奶奶被吴正平从老房子里赶了出来。
为了房子的所有权，编著霸王条例，把老母亲赶出家门……诸如此类在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桥段，江毅无心去了解更多。但星期天菊奶奶搬家时，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老巷，去看看菊奶奶。所以星期天在江祖父母走了之后，江毅骑着单车出门，他不记得路，但凭对街道的印象，骑了半个小时，终于摸到了老巷。
江毅冲进老房子的时候，菊奶奶正背着她的挎包出来。她看见了江毅，但已无力吃惊。
“你现在去哪？”江毅愤愤地问。
“搬出去，跟过来吧。”菊奶奶说话的瞬间就梗咽起来。
江毅跟着菊奶奶走向老巷的更深处。路上，他听见住在这里的老人们七嘴八舌的在议论。
“以前看吴正平挺孝顺的，没想到现在突然变卦。”
“是啊，我昨天去劝他，他却让我吃闭门羹。估计现在还在气头上。”
……
估计只有江毅知道，吴正平对菊奶奶的态度绝对不只是脾气暴躁。菊奶奶颤颤巍巍的走着，嘴里还念叨着
“这人呀？怎么一下子变了模样？”
江毅颤抖着双唇，他默默跟着菊奶奶后面，到了新的住处。这个房子很小，只住的下菊奶奶一个人。剩下的三子女和房东商量着租金，他们看到江毅，都作吃惊状，然后笑着打趣。房东也跟着笑，江毅也跟着笑，唯独菊奶奶不笑。后来搬家具，大家都格外的用力。结果一群快60的儿女折腾来折腾去，一个闪了腰，一个撞到腿，一个泼了一裤子的水。菊奶奶看着滑稽的三个孩子，哦不，仍然是四个孩子，感觉回到了很久以前……
中午一行人去小酒馆吃午饭，大家特意点了一盘菊奶奶爱吃的炒青笋，还特意嘱咐炒的烂一些。但青笋再烂，也是脆的。
开始动筷子了，菊奶奶却还背着她的挎包。
“把包拿下来吧，背到身上不重呗？”江祖母边说边伸手去拿包。
菊奶奶犹豫了一下，将包递给了她。江祖母接过包，感到不对劲。她翻开包一看，里面竟藏了2000块钱。
“你怎么身上还带这么多钱？丢了咋办？我去替你存到工资卡里。”
菊奶奶什么都没说，低头反复咀嚼那青笋，咬的“咔咔”作响。但江毅说了出来。
“就让她放在包里吧，反正只有2000。”
江祖母意识到了什么，她抿了抿嘴，把2000块钱放回了包里。桌上的气氛变得奇怪，每个人都知道这意2000块钱的意义——
老人家在给自己留后路。
这一家注定无法回到以前。
这一年的中秋，几家人来到老巷，聚在菊奶奶家里。江毅走进门，菊奶奶正坐在板凳上剥碗豆。她看见江毅愣了一愣，挥了挥手，说：
“我说是哪个，原来是你来了。”菊奶奶似乎还是没记起江毅的名字。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但却给江毅一种不同的感受。
“嗯，别剥了，去吃饭吧。”
老人的话多了很多，饭桌上，她一直在表扬小舅婆。“给我洗澡洗的真好！还没耽误做饭，做的真好！真满意！”
小舅婆只笑着摇摇头。
“真的满意！”菊奶奶补了一句。
江毅思考着，她觉得菊奶奶变了。她虽然在夸奖，但说话却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江毅一时不知怎么形容？直到他想起霸道这个词。江毅突然明白，菊奶奶这是在模仿她的丈夫。
晚上回去的时候，江毅的单车跟着祖父母的电动车。在路过菊奶奶的老房子的时候，江毅停了下来。中秋的月亮很亮很亮，像是一盏探照灯。老房子里没有人住，乌漆抹黑的，窗户反射着月光照在江毅脸上。他捡起路边的一块砖头，想把窗户里那虚假的月亮打碎。
江毅突然想起那年房东说的话，
“这老人多善良啊！这整个巷子里的老人都不知有多善良。只可惜人善被人欺啊……”
是谁教菊奶奶抛弃她纯粹的善来保护自己？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子女？是吴正平？还是这张开漆黑大口将要吃人的老房子？
江毅举起手中的砖头，当一片乌云遮住月光的时候，“碰”得一声，砖头被江毅丢到了一边的墙角。
江毅最终还是没有砸破窗户。
因为菊奶奶还住在这老巷里，老房子里住着的，还是菊奶奶。
2022.9.29初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