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的开头是一副画作,一位少女一气呵成后竟成了老了三十岁的老媪。这幅画更是典型张爱玲式的隽语,隐秘的意象,悲凉的气氛,贴近心理的分析,以及张爱玲独特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蓦地,便使读者自觉地沉浸在张爱玲营造的历史画卷;《金锁记》的开头也是一曲调子,是长安吹出“‘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像《聊斋志异》里凄凉叹息般的招魂,少女与老妇之间隔着三十年的苍茫岁月,少女向月亮远远地发出一声叹息,叹息细腻而又飘渺,到了尾声犹如绣花针落地,最后成了稍纵即逝的记忆。这种记忆给人一种时间跨度与空间营造的感觉,“三十年”是流动的时间,“月亮”是恒久的时间,“三十年”与“月亮”二者共同构成了一种时间上与空间上的变与不变。
在张爱玲独具特色的意象中,与其小说苍凉之美相对应的便是月亮意象。中华诗词中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月亮的阴晴圆缺象征着世事无常,悲欢离合,这就使《金锁记》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苍凉的蕴味,张爱玲将女性的悲惨遭遇,情感关怀,人文慰藉与月亮意象紧密地结合起来,因此,张爱玲笔下的月亮阐述着不同的心理内容。
这三十年前的月亮,可能投映过许多的阑珊宫阙,投映过许多高官低微人物的睡梦,可是张爱玲却将这月光洒在这两个不起眼的丫环,可能没有人会料到这三十年前的不眠之夜会被后人履履记起。张爱玲将《红楼梦》得到的恩惠(贾宝玉和王熙凤的出场)融进《金锁记》。二奶奶与姑嫂妯娌的勾心斗角在有了两个丫环对话的铺垫后便会让人觉得合乎情理,但还是出乎意料。二奶奶的尖酸刻薄,粗俗鄙陋,乖戾怨毒,二奶奶与季泽的暧昧,调情,含蓄而直白,细腻而强势,缠绵而收敛,忍耐而放肆。
“她顺着椅子溜下去......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试问有哪位作家能寻到这般独特的视点,将一个人的所有委屈与怨憎刻画在那一丁点钻石之光上。一闪一闪的光焰不就是二奶奶断断续续,细若游丝,悬在嘴边的一口气吗?张爱玲把这种情欲给二奶奶带来的精神折磨与肉体压抑刻画得淋漓尽致。二奶奶是一朵“贪欢的花”,仗着自己年轻的容貌,生长出无尽的贪欲。这种贪欲本是人之常情,可以被人理解和原谅的,可是在姜家这种显赫的家族是不会得到原谅的,二奶奶这种贪欲便化作了怨愤,将贪欲转移到金钱之上,产生了对金钱无尽的贪念。
二奶奶抵抗不过姜家中的男权主义,也摆脱不了姜家中男权主义畸形的桎梏,这种畸形家庭造就了她的命运。她逼问儿子长白,盘诘儿媳,儿子的隐私,其目的不仅是嘲讽儿戏,而且是性变态的心理让她对儿子表现出肉欲的乱伦意识。所以她想尽一切惨绝人寰的手段逼死儿媳,为了将她身边唯一的男人——她的儿子长白占为己有。二奶奶就像这狰狞阴毒的月亮,展示了婆媳争夺男人这一悲剧。这不仅是男人的不幸,更是女人的悲哀。二奶奶努力摆脱男权主义对她的压迫,而事实上她早就万劫不复,并最终走向深渊。
“长安爬下床来,半蹲半坐在地上,……这时候窗子外面月亮出来了: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金锁记》中最变态的就是曹七巧毫无人性破坏女儿长安的一切,长安好像曹七巧养在笼里的鸟,当长安想飞翔时,曹七巧便无情地剪断她的翅膀。当长安遇到可以依靠的人时,曹七巧就用她那恶毒的言语和变态的做法彻底断了长安的念想与后路。骗童世舫说长安抽大烟,说长安命苦,说长安先天不足,抽抽戒戒,已有十年。曹七巧这些惨不忍睹的做法只为破坏女儿的一切,曹七巧剥夺了女儿长安念书、恋爱、婚姻这些最基本的权利。
《金锁记》同样揭示了儿媳芝寿眼里那轮阴毒的月亮:“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芝寿的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也不像婆婆,芝寿被这个充满男权主义的姜家和阴毒的婆婆折磨得槁木死灰。天上挂着的满月白得异常吓人,竟然像一轮“白太阳”,影射出死寂无声的空间。芝寿没有从月亮得到慰藉,而是从月光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悲剧。在月光的投射下,脚是“红,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金锁记》中描写芝寿对月亮的感受,说明芝寿对阴冷现实的直观感受。太阳和月亮无论从自然角度还是意象角度上分析都互为独立,在自然角度和意象角度对比下,本体月亮和喻体太阳就独特而相融。这月亮是芝寿眼中的白太阳似的月亮,这也就预示芝寿的人生悲剧,白天这样,晚上这样,年年这样,悲剧永恒而延续,于芝寿眼里,月亮与太阳放在一起,就是丈夫与婆婆的形象。月亮拥有了太阳的权威与蛮横,这就是七巧阴毒的表现。太阳从来都指射男性,这个“白”,不仅是月的颜色,更是丈夫长白名字中的一个字。白太阳说的是长白,白太阳本身是喻体,说明七巧替长白折磨芝寿。如此看来,女性在男性社会中有了多重的角色,月亮正是女性命运的反光镜。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这里的镜子也就是月亮,望镜子久了便会晕船,这里是望月亮久了便会晕船,可是换了丈夫的遗像再定睛看时怎么会老了呢?这一定睛不就是七巧一瞬间从少女变为老媪的悲剧吗?这一定睛不就是七巧回忆中的月亮吗?又应了那句话:“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张爱玲说:“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张爱玲一语道破了女性将男性作为归依的“奴性意识”。太阳象征着男性,月亮象征着女性,时间一长,女性便在月晕中安身立命了。月亮有月亮的益处,无须费力放光,便可以依靠太阳生存,但终究还是没有根本保障。张爱玲通过月亮这个意象从人性中洞察、探析、解剖女性在男权主义中的畸形心理。
在传统的伦理观中,婚姻是妇女赖以生存的必必须形式,也是她们实现女性价值最好的机会,正是在这种观念产生的影响下,使得女性把所有的渴望与美梦寄托在男性身上。婚姻是一种形式,男人是依附,这也是这类女性行为的深刻意识。张爱玲解剖了中国封建社会以来女性身上沉积的历史禁锢——“奴性意识”,也对这种“奴性意识”做了曝光。
张爱玲心目中女性的理想生存状态大概是“女人还原本来的女人”,即回归其“神性”的生存状态,这大概也是张爱玲的女性意识。从《金锁记》可以看出,月亮作为隐秘的意象正是女性“奴性意识”的体现,也是张爱玲对女性理想生存状态的渴望与追求。在传统文化中,男女性别角色关系认识大概始于乾坤,阴阳等,所以大概形成了“乾坤——阴阳——男女”这种关系,后人将男人比喻为太阳,将女人比喻为月亮,这也就形成了文学中世俗的两性关系。月亮因太阳发光,妻子因丈夫而贵。张爱玲通过刻画月亮意象,揭示与批判女性骨子里的“奴性意识”,并在《金锁记》中指出这种女性依靠男性,并将男性作为中心的病态心理和“奴性意识”。
张爱玲将女性的依附角色通过月亮意象中刻画到极致,旁敲侧击女性尽早脱离这种桎梏的“奴性意识”,提倡“女人还原本来的女人”,成为新时期的女性,以一种新的方式生存。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融汇了她对绘画、音乐等艺术的精湛修养,将小说画成了一副破落陈旧的老宅为背景的人物画,将小说唱成了一首以二胡为主奏‘Long,Long,Ago’的调子。《金锁记》融入了张爱玲对绘画与音乐的良好感觉,空间与时间的巧妙结合,朦朦胧胧地淡下去,又袅袅漾开。
“在传奇中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中寻找传奇”——《金锁记》为我们展现的是普通人的“传奇”世界,以婚姻家庭为题材,其特点是揭示、剖析人性的阴暗面,张爱玲用情欲,非理性来剖析人性,描写世俗人生,从而引起读者共鸣。无可非议,《金锁记》的确托起了像二十世纪朵云轩信笺上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温润而凄凉的月亮。同样,《金锁记》中蕴含丰富的月亮意象也为二十世纪的新女性探寻新的生存方式拨云见日。
作品《隐秘的月亮意象——张爱玲小说<金锁记>一瞥》,在“与25部经典的上海相遇——2017-2018青年学子品读文学经典大赛”中荣获入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