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婚事

大姐的婚事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当她像花儿一样绽放得让人惊艳双眸的时候，邻村的大姐夫按照我们当地风俗请媒婆来我家说媒。

那时候，有一个在我们家乡蹲点的城里干部也在追求大姐。城里干部很坦诚，写信告诉大姐，他已结婚，夫妻两人感情一直不和。如果大姐愿意做他的终生伴侣，他会跟妻子离婚。

于是，面对两个都出色的男青年的追求，大姐在挑选另一半的问题上左右为难。作为农村姑娘，她很想成为优越的城里人，以此来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可她明白，如果嫁给有妇之夫的城里干部，那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一生必得背上一副难以摆脱的道德枷锁。而嫁给农村的大姐夫呢，不用背着思想包袱前行。无事一身轻嘛。大姐选择大姐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总是帮我们家做很多农活。利弊权衡之下，大姐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愿与纯粹的、勤劳的大姐夫厮守一生。

大姐把取舍写信告诉城里干部，并郑重劝他要珍惜夫妻之情，不要凭一时冲动把完整的一个家给分离了。城里干部得知大姐的决定后，便送了寓意深远的六个纽扣给她作为纪念。大姐随即买了一支质量很好的水笔回赠给爱读书写字的城里干部。

大姐选择了大姐夫，接下来就有一系列的风俗要履行。首先，是大姐到大姐夫家里去看旦。“旦”，在我们这里是“家”、“地方”的意思。说白了，女孩到男方看旦，就是要看男方的家境如何。大姐到大姐夫里去看旦时，由两个“陪花姑娘”（大姐的闺蜜）随同。她们受到了大姐夫家人热情地招待。看旦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就是请八字先生合八字。幸亏大姐和大姐夫的八字合得来，不然就要被这迷信的东西棒打鸳鸯两分离了。

八字合得来，两家人都很高兴，协商着择了一个吉日，让大姐夫来我家送担。“送担”，也称为“下定”、“订婚”。担子（箩筐）里放的是一包糖，一个肘子，两瓶酒，四匹布，六十三个糯米粑粑。送粑粑要看家境如何，如果家里条件殷实的人家，粑粑就多送一些，家境穷困的，就少送一些。大姐夫家的经济条件在我们这里算是中等偏上，而且也很舍得，送的粑粑较多。粑粑的数量也有讲究，像这种表示喜庆的事情，数量要以九起头算下来，起码要四九三十六个粑粑才能拿得出手。

送担这天，大姐夫挑着盖了红纸的担子，高高兴兴地来我家做客吃午饭。席间，帅气的大姐夫谈笑风生，使悠闲的时光沐浴在愉快的氛围中。被生活折腾得够呛的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看上去像是一抹柔和的阳光。母亲也被大姐夫的话感染着，她一边开心地把做好的菜端上桌，一边不时地插嘴说话。

大姐和大大姐夫订了婚，在我们这里说是大姐已经放旦了。“放旦”，意思是说大姐的终身大事放在大姐夫这个家、这个地方了，将来她要嫁到这个家、这个地方去。以后的日子了，其他一些想抱得大姐这个美人归的男青年，很自觉地不追求大姐，因为已经知道她放旦了。

接下来是报日子。“报日子”，报的是结婚佳期。由大姐夫家请人选好一个黄道吉日，再由大姐夫到我家里通报。报日子的时候，按照风俗，大姐夫还得送一点礼品给我家里。

行使上述这些事情的同时，父亲母亲比平时更忙碌了，因为要帮大姐置办嫁妆。那时候家里非常贫穷，可我父亲母亲还是抱着坚强的心态要把大姐体体面面嫁出去，以免她在男方家里让人看不起。

为了帮大姐把嫁妆置办起来，父亲得利用空余时间请人帮忙到山上砍伐木料。把木料从山上扛回家后，用大锯子锯成木板，放在阴凉处阴干，然后请木工师傅来家里，用这些干爽的木板做成板箱、挑箱、脚盆、木凳。

　   嫁妆做好后，父亲请来油漆师傅，要把所有东西好好油刷一遍。至于大姐喜欢什么颜色，油漆师傅就按照她的喜爱来。师傅把大红、玫瑰红、橘红、朱红色，用刷子沾上各种油漆一一刷在一块木板上，让大姐挑选。大姐偏爱朱红色，最后所有的嫁妆由木板本色变成朱红色。

在我们这里，女孩出嫁必须要做些布鞋作为陪嫁，大姐就早早地为此事忙开了。除了要帮大姐夫做几双（双数）外，还要为他家人各做两双。幸好大姐心灵手巧，做针线活实在是她擅长的本领。

擅长归擅长，要把布鞋全都做出来，是十分繁琐的事情。做布鞋前，得把扎鞋底的底线弄出来。大姐和母亲利用早晚的空余时间，把菜园里那些苎麻砍了，摘掉叶子，把麻梗放进门前的溪水里泡着。等麻皮泡得松软些时，就把麻皮从麻梗上剥落下来，用专门刮麻皮的刮刀刮掉易脆、易断的表皮丢弃不要，留下那些纤维强韧的茎皮。这道工序叫刮麻。

留下的茎皮是黄褐色的，要想把它变成白色的、扎鞋底的线，需要仔细加工。大姐和母亲把麻皮撕成细细的条，在大腿上搓成大约四、五尺长的线。线搓出来后，要反复清洗、捶打、熬煮、晒干。这样经历几遍让麻线成了白色，就可以用来扎鞋底了。要把所有陪嫁的布鞋做好，搓线这项工作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们这里女孩出嫁时，哭嫁是少不了的。哭嫁要在出嫁前一天晚上开始。大姐出嫁的时候，泪眼婆娑地在闺房里扯开洪亮的嗓门拥着母亲哭，全是一些感念父母恩情和舍不得离家的内容。母亲哭的内容自然是一些教大姐出嫁后要孝敬老人，要与大姐夫相亲相爱，要勤劳持家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时候的父亲呢，在屋里默默做事的时候，或者独自发呆的时候，眼眸里总有泪水在闪烁。

大姐的闺蜜们必须要到我家里来陪哭。陪哭的内容除了是一些舍不得的话题外，就是大姐出嫁后，照样还都是好姐妹。大姐是不会拥着小姐、我、妹妹哭的，因为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我家里，吃一顿午饭后，才能把大姐这个准新娘接走。这天，亲朋好友带上一块布或者一条毛巾作为礼性在我家里吃酒，为大姐送别。

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在出亲的时候，哥哥要把身穿嫁衣、头顶红盖头的大姐从她闺房里背出来。本来背出闺房就可以放下了，但那天，十四五岁的哥哥实在是舍不得大姐离开家，把她背出闺房后还不肯松手。大姐伏在哥哥的背上，还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交代他要懂事、好好照顾家人。哥哥一边“嗯嗯”地答应着大姐，一边抽泣着把她背到屋前右边小路上才放下地。

我们站在小路上，目送着大姐在伴娘那把红色油纸伞的陪同下，随着迎亲队伍向大姐夫家走去。……

我们四姐妹都出嫁后，娘家如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回去。有一次相聚一起时，我向大姐打听起那个城里干部。大姐说，他当年蹲点回单位后，遭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而且还被降了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大姐忿忿不平地说：“有人告状到领导那里，讲他作风有问题，乱搞那女关系。其实，我和他连个手都没碰，见了面根本不好意思谈感情上的事。他追求我，都是写信给我的。”

我心里暗叹：唉，那个城里干部被冤枉了。出于好奇，我问大姐，他们夫妻离婚了没？

大姐答：“没离婚。幸亏当时我没有选择他，不然，他们好好的一个家就被我拆散了。”

大姐一次正确的选择，既保全了一个家的完整，又能让自己安适坦然，倒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大姐的心灵深处，对曾经以真情打动过她的城里干部，一定存有一抹随着岁月一起绵长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