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故乡

我的老家，有两棵树，一颗杏树，一颗核桃树，它们陪伴我度过了贫穷而充满趣味的童年；陪伴我走过了懵懂而叛逆的少年；陪伴我经历了青涩而善感的青年。几十年来，每每想起回不去的故乡，这两棵树就宛如浮雕一般，凸显在我的脑海里，任凭时光流逝，不仅没有淡化，反而愈加清晰！它们成了我记忆中老家的符号，融入了我的生命。

我的老家位于豫西伏牛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沟里，我家住在沟的最后面，距离乡里八九里地，四面群山环绕，形成一个小小的盆地。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很有点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意味。在这个类似罗圈椅子的地形里边，散住着我们张、王、常三姓共十户人家。我家的三间瓦房子就盖在类似罗圈椅靠背的前面，背后是一座大山，房前是一条小河，由于被大山阻挡，院子里勉强能透过点阳光。种着几棵苹果树和两棵梨树。

我家房子对面二三十米的地方，竖立着一道高高的堰坝，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国家号召农业学大寨，于是，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带领乡亲们历经十多年的奋斗，在这贫瘠的山沟里，用汗水和信念砌成了一道道的堰坝，平整出了一块块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在这高高的堰坝的上面，是一块向阳的土地，当时年幼的我曾多次问父亲，为啥我们不把房子建在这块地里？而是把房子建在阴坡跟，终年难得见阳光。父亲告诉我，相比于住房，能吃饱活下去才更重要！这好不容易平整出来向阳又长粮食的土地，谁也不能占用盖房子！这时，年幼的我似乎才明白，我们这十来户人家，为什么都把房子建在山跟的原因了，那个时候，对于我们每个家庭来说，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

在这块阳光照耀充沛的土地东边，有一棵枝干嶙峋的杏树，长在一道有着三米多高石堰坝的边缘。旁逸斜出的枝干远远地凌空伸向堰坝的下面。像我小腰粗的树干，距离地面也就是一米多高，因此，对于天性顽劣的小孩子们来说，爬上爬下并不难。但我生性胆小，总是爬到树干分叉的地方就不敢动弹了，我是绝对不敢爬到斜伸到坝外的枝干上去的，但和我同龄的哥哥却敢，这也成了他常常在我面前炫耀的资本，并以此来作为对他学习读书不如我好的报复。

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苏醒的大地唤醒了树木，心思敏感的我们能够感知沧桑如老人的树木所焕发出的生命的活力！每当放学时分，我都会到树下去看那粉红的花苞，那镶嵌在枯枝头宛如鱼眼似得小小的花苞，骄傲的在枝头昭示着对春天的热爱。而我，也可以长时间的驻足树下，凝神遐思。随着时间的推移，花朵逐渐绽放了，颜色由粉红而粉白，一树的繁华如诗似梦，蜂戏蝶舞，阳光透过浓密的花的缝隙照射到地面，蜜蜂的嗡嗡声好像响彻了这寂静的山村。嫩绿的叶子也渐渐探出了脑袋，凋谢的花朵铺满了地面，宛如铺了一地粉色的地毯。每当这时，我们就去拾起掉落的花瓣，用细线认真地穿起来，戴在手腕上，向着同伴们炫耀。

而在那个时代，常常忍受饥饿之苦的我们，最盼望的就是吃上那黄里透红的杏子了。所以，从花儿落去，到叶子绽出，再到小果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枝头，我们的希望与日俱增。每天放学都要到树下探望一番，这成了那时我的必修课了。待到农历五月初，青杏逐渐长大了，地里的玉米也长高了，那挂在枝头的杏子就成了我们最大的诱惑！看到那树叶间黄里透红的杏子，我们只有暗暗地咽下口水，而不敢上去摘果子。因为没有大人的允许，是不能去摘果子的，这棵树是我们几家人共有的，所以，只有大家一起摘了果子，才按户分到各家，到那时才能享受杏子的美味！而在此之前，我只有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偷偷捡起石子扔向树上，运气好的话，是可以打下来一两颗杏子的，就偷偷地躲在玉米地里，大快朵颐。也或者是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到树下溜达一圈，幸运的话，是可以捡到那红的像小孩脸似得熟了落下来的杏子的，每当这时，那种幸福感至今想来依然爆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杏树依然在那里，宛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在看着我们渐渐长大，而他，依然栉风沐雨，坚守在故乡的土地上！

在我家房后，是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高大粗壮的树干得几个人抱，树干上的窟窿昭示了老树树龄的久长！听父亲讲，这棵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它依然生命力旺盛，庞大的树冠形成了大大的树荫，以致树下的那块地不长粮食，谁都不想要。后来，父辈们分家时，那棵树分给了我家，当然，树下的那块地也只有我家种了。虽然粮食收成少了，但每年打的核桃倒成了我们一家一年食油的主要来源了。

上天对人类的恩赐永远是丰厚的，她似乎知道人类的贪欲是没有边际的，因而故意让不同的果树在不同的时候成熟，使人们在不同的季节都能感受到自然的恩赠，因而对自然心怀敬畏！杏子没了的时候，核桃的小脑袋就出现在了树上！于是，我的新的希望便这样延续下去了！“七月核桃八月榛，九月毛栗胖墩墩”。麦收过后不久，（当然我们这里天气寒冷，是不种麦子的，因此，想吃白面，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大米了。一年到头，都是玉米和土豆，也常常跟接不上。）到了农历七月，核桃就逐渐成熟了！于是，每天早上，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丽日和风，我都照例起的很早，在微明的晨曦中来到树下，心怀虔诚地在草丛中或玉米地里找寻那掉下来的核桃。每当看到那青黄的果皮裂开口子，漏出白色的细丝和果皮里那湿漉漉，棱角分明的核桃时，那种兴奋和愉悦简直无以言表！特别是那些下雨的早晨，被雨水一打，掉落的核桃就多，有时幸运，一早上可以拾一口袋。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那是果子还没熟透的时候，自然是不愿意轻易掉下来的，还有就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每天来溜达捡果子的太多了，不是每一会儿都有核桃落下来的，每到这时，在树下细细寻觅的我只有乘兴而来，败兴而走了，心中的怅然和失落当然是免不了的。

过了白露，就该打核桃了。由于树大，得搬了梯子上到树上，用一根长长的竹杆去打。每到这时，就是我最兴奋快乐的时候。父亲在树上打核桃，母亲和我们弟兄三个，以及邻居的小孩，站在旁边，听着哗啦哗啦打击树枝的声音，看到那一个个青皮的、咧着口子的、或者湿漉漉、光脱脱的核桃像冰雹一样从树上落下，那种丰收的幸福感充溢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当父亲累了，休息的间歇，我们就赶紧去捡那满地的核桃。这时，是可以随便吃的！找一块石头，砸开核桃，揭去那薄薄的一层淡黄色的内皮，核桃那玲珑有致的白色的躯体让人真是馋涎欲滴，那种香甜的味道真是人间至味啊！捡完核桃，父母总会给每个来到现场的人都分一些。虽然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每家日子都是紧巴巴的，但朴实的邻里总是分享自己并不宽裕的物资。从初秋到寒冬，每天我照例都还要到核桃树下溜达溜达，当然还是为了捡拾那一枚小小的核桃。只要树上的叶子没有全部落地，我的希望便随着那枯叶一直延续！冬去春来，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而我，也在这故乡平凡的树的荫蔽之下，一天天的长大了！

2003年，我的老家被选中作为尾矿库，因此，我们十几户人家为了支持地方经济的发展，告别了世代生存的故土，搬迁到镇上安了家。盖起了楼房，住到了以前不敢想象的集镇上。随着时代的发展，如今的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每当我把童年时那种苦难的生活对我的孩子说起来时，他们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觉得是天方夜谭！而我那种对一枚杏子或者是一颗核桃的热爱，与他们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那守着树木，从开花到结果的漫长而持续的期待的乐趣和幸福，更是他们难以理解、难以体会的。我不会指责他们，因为他们有幸生活在如今这个伟大而幸福的时代，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怎么能体会到物质的可贵呢！我也不希望所有的孩子们再经历那样的生活！但我还是要告诉他们，我的童年是苦涩的，但也是幸福的！正是一代代人平凡的坚守，执着的奋斗，才换来了今天的幸福。因此，无论你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都要有对生活的热爱，正是这种热爱，才有了生生不息的人间烟火！

故乡是回不去了！那两棵树的结局自然是被砍掉了！而我，竟然没机会和它们告别！时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但想起故乡，便想起那两棵树，想起那树下衍生的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和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它似乎一直在提醒着我：树不在了，但根在；根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我的梦里，有两棵树，一颗是杏树，一棵是核桃树！

                                                                 （2022、3、28、于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