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明的头像

张仪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6/09
分享

灵魂安处是桑梓

灵魂安处是桑梓

张仪明

无论我置身于何处啊,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永远是那生我养我的故乡!

我的家乡在豫西深处的鸾鸟之乡,有一个令人容易记住的名字——冷水。因为海拔高的缘故,终年气温较低,有俗语云“春水不饮牛,夏水不能游,秋水不洗衣,冬水冰下走”,故名之为“冷水”。这里山高谷深,树林茂密,东部的遏遇岭以它雄峻的躯体,竖成了长江和黄河永久的界碑,一山之隔,我们这里成了长江流域,而我县的大部分区域则属于黄河流域。岭下的淯河,千百年来,以她孱弱的躯体,默默滋养着这方贫瘠土地上的子民。弯弯曲曲自东向西流淌,由于水流方向与全国大部分地区相反,所以又叫做“犟河”,倔强的河流犹如世居于此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勤劳而淳朴,倔强而不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这块贫瘠而炽热的土地上。在过往的岁月里,由于大山的阻隔,这里犹如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小镇茶峒,恬静而淳朴,自然而安宁,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而我的老家就在距离这个小镇大约五公里的山沟沟里,更是世外桃源中的桃花源了!我的老家有个挺别致的名字:马鹿沟。也许是这里曾有过马鹿吧,但在我小时却没见过马鹿,倒是清晨在去学的路上,几次碰见了站在路中央的孤狼,墨绿的眼睛盯着我们,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们几个小孩并不感到害怕,那狼站了一会儿,便耷拉着尾巴向玉米地里走去。那时,时不时就会听到有人喊:“狐狸拉鸡了”,每当这时,就会听到玉米地里传出鸡的一片尖叫声,于是乎,无论正在干什么的大人们,都会大声喊“狐子拉鸡了,狐子拉鸡了!”,想把狐狸赶跑,那阵势,至今想来,还觉得那么壮观!真不知道那时的狐狸咋会那么多。而空中盘旋的老鹰也是鸡的天敌,稍有不慎,我们养的鸡就会被狐狸或者老鹰叼走了。那可是要了我们的小命了啊!在那贫苦的岁月,养个鸡,养头猪,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家就处于群山环拱之中。沿着曲曲弯弯,坑洼不平的小路,从两山之间进入到这个类似罗圈椅的小山村里,真有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这里相对地势宽阔,土地平整,溪水潺潺,清澈透明;树木葱郁,野花竞放;鸟鸣声声,鸡犬相闻,稀稀拉拉居住着十来户人家。颇有陶渊明笔下世外桃园的韵味。

从小镇到我家,是沿河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路随河行,为了节约有限的土地,是没有大路的,狭窄处仅能一个人通过,即便宽的地方,也无非是拉个架子车可以通过罢了。那时出行,全凭两条腿丈量,即便空手,从我家到镇上也得走个一个多小时,因此,我们轻易是不到镇上去的。每逢二五八,是小镇赶集的日子,为了采购必备的用品,也或者是为了放松一下天天劳作的疲惫的身体,大人们往往会去赶集,每到这时,我们都要缠着大人想去赶集,但往往不能实现。因为我们走不动,还得大人背着,加上囊中羞涩,去赶集,能吃个一角五分一个的火烧馍就幸福的不得了,要是能吃碗两角钱的面条,那简直太奢侈了!那时镇上的老街就一个大众食堂,国营的,在我们幼时的心中,那里就是天堂。

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直到我十五岁那年考上师范,需要到县城体检,才第一次来到县城,我才知道,原来外面还有更大更美好的世界!而在此之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的整个世界就是我生活的这块狭小的地方,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是我生命赖以成长的圣土!我童年的伙伴,我的喜怒哀乐、我青涩的梦想和初绽的情愫都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成了我此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老家老屋的右边,有一棵高大的梨树,合抱粗沧桑的树干曾遭遇雷劈,老人说,也许是树上住了什么鬼怪,被雷公抓走了,幼时的我就不觉对它感到神秘。但这棵树虽被雷劈,但依然枝繁叶茂,初春时节,满树洁白的梨花散发出淡雅的甜香,引来成群蜜蜂在花间曼舞。树下便是我们的乐园。每到吃饭时间,几家的老老小小,都端上碗,坐在树下吃饭,或蹲着,或坐在石头上,木头上,谈论着家长里短的事情。夏季的夜晚,也都聚集在树下乘凉。旁边的玉米地里,纷飞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林间夜鸟的叫声传来,显得山村更加的幽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天南海北,胡侃乱弹之后,就回去睡觉了。每天的生活就如此简单。梨树下这个小小的院落,就是童年时期我们这片邻居生活的舞台。

抑或有家遇到了什么事,需要请客了,便遇个说书先生来说几天书,那便是颇为激动人心的事。在我的记忆里,来我们这里说书的人通常是两个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我们都叫他“瞎子吴先儿”,他们是弟兄两个。瞎子主说唱,瘸子拉弦配合,弟兄俩配合默契。他们俩几乎年年都要来的,我们这儿的人对他俩都熟悉,即便家里没事,他们来了,也会今天在你家,明天在我家,大家轮流管吃管住,临走再给他们点粮食,也算娱乐了大家。他俩一来就是好多天。每当这时,周边的人下午都早早结束农活,回家匆匆吃了饭后,便扶老携幼到主家去听说书,主家也早早地安排说书的人吃了饭,热情的点好煤油灯,准备好板凳和小凳子,等待着乡邻们的到来。

夜幕降临,昏暗的油灯映着挤满了破旧小屋的众人,瞎子吴先儿就端坐在桌子后边,清一清嗓子,把醒木往桌上一拍,拨弄一下琴弦,再敲一下铜锣,便算开始了。先联系现实唱一通荤素皆宜的大白话逗人发笑,然后突然醒木一拍,神情立马严肃起来,众人立时止住笑声,这时,瞎子吴先儿便拉着长腔唱到“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虎争斗!各位看官,瞎子唱罢,便要书归正传了,话说………”由此,今夜的说书便正式开始了,说书的口若悬河,听书的如醉如痴。说书的用最通俗的语言演绎古今历史、悲欢离合;听书的人用最朴素的情感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而或悲或喜。每当说到情节高潮时,却突然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瞎子慢慢道来。”众人还未从剧情中回过神来,今晚的说书却结束了,于是便在意犹未尽中回家睡觉,期待明晚接着听。虽然当时对这些开场白的唱词不太明白,但我却对瞎子吴先儿佩服的五体投地。《封神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在他的演唱下,许多情节我至今还记得。尤其令我不解的是一个瞎子怎么读书的?能记住这么多东西?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瞎子精,瘸子能,三角眼,了不成。不管啥样的人,都要活着,活着就要凭自己。身体的缺陷逼迫他们付出了更多的辛酸才能养活自己!”父亲的话让我对他们不仅没有歧视,反而更加敬重他们。相比于如今这个美好的时代,那些四肢健全的人尚不能自食其力,这说书的瞎子无疑是生活的强者!

老家的豆腐无疑是我们这个偏远小镇的一块金字招牌。早上天刚亮,老王家的豆腐便拉到了集市上,紧接着,老高家的也拉来了。他们无论冬夏,都是三四点开始起床做豆腐,六点多就到这个市场了。几十年如一日。而吃豆腐的食客们也都是老顾客了。热腾腾的豆腐,淋着浆,散发着浓郁的豆香,细腻而滑嫩,淋上红彤彤的辣椒油,再配点蒜汁,点缀点小葱,红白绿耀眼搭配,简直是无可比拟的美味。我们这儿的人都养成了早上吃调豆腐的习惯。围在豆腐摊的周围,或站着,或蹲着,吃一碗热腾腾的豆腐,再喝点热浆,竟成了早上集市一道亮丽的风景。这里没有地位的高低,身份的贵贱,都是站着趁热吃了,舒舒服服地离开。无论什么身份的人,都是如此,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啊!我们栾川冷水的豆腐非常有名气,有人曾想在洛阳和郑州开豆腐坊,卖栾川冷水豆腐,但由于水土的原因,做不出冷水豆腐的味道,只好作罢。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初冬的一个早上,凛冽的寒风吹着,但吃豆腐的人们照例早早就来了,为了吃上热豆腐,早把寒冷忘却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刚蹲在旁边吃完热腾腾的豆腐,却募然发现我老家的一个哑巴站在豆腐摊前,从我记事时起,就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人们就喊她“哑巴”。只见她花白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的皱纹如河边沙滩上布满的水纹,浑浊的目光呆呆地望着那豆腐摊。我赶忙让老高调了一碗热腾腾的豆腐递给她,她居然还认识我,虽不会说话,还是感激地点点头,端到一边去吃了。

她是一个哑巴,今年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也已经子孙满堂了,家里条件还算不错,但她闲不住,我们这里是矿区,自然到处都有废铁。她每天半夜起来,走六七里地到矿区,看到废铁就背走。矿上的人看到她是个哑巴,又老了,自然没人阻拦她。她也不认识钱,拿到废品收购站,人家给她多少,她也不知道。但每天她都要来,闲不下来。她的丈夫也是个哑巴,我们小时候都叫他“哑巴界”,他是阳坡老二爷的孩子。虽然两口子都是哑巴,但都不憨,只是不会说。那时我们生产队的老油坊就建在他家房后的一个窑洞里,老二爷和“哑巴界”就负责榨油的工作。因此凡榨油或者过年做豆腐,都要到那里去,自然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哑巴界”平时养牛,每到春忙季节,他都给各家各户犁地,犁到谁家的地,谁家管饭,还得管他吸烟。别看他不会说话,脾气可不小,你要是惹他不痛快,他可不给你家犁地。你要是不顺着他的意思,他会瞪着眼对你乌拉乌拉一通,骂骂咧咧地干活,你又不能把他咋样。这使我对这个哑巴颇不满意。

但有一件事却让我改变了对他的印象。那时候,土地还没下放,一切都是集体的。集体种,集体收,然后按人口和工分分粮食。无论玉米、土豆,还是瓜果蔬菜,都是集体采收后堆放在一起,然后再分成一堆一堆的让各户领走。由于我们兄妹几个还小,就父亲一个劳动力,因此分到的物品总是很少的。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刚吃过晚饭,我们一家正坐在家里闲谈,“哑巴界”却挑着一担土豆慌里慌张的来了,他压低声音“啊啊”地比比划划,我们才明白,原来白天刨土豆的时候,他偷偷藏了一担土豆在玉米地里,想着我们家孩子多,吃不饱,就趁着晚上送来了。这对于我们家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这使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哑巴真是有情有义又有智慧的一个人啊!可惜的是他四十多岁就去世了。他的一生是不幸的,但是勤劳的。也许没人记住他这样的小人物,可在我的记忆力却抹不去他的影像。而今,她的妻子依然健在,他的后辈也有车又房了,“哑巴界”也该九泉含笑了吧。

也许是岁月的缘故吧,我常常回忆起那个曾经苦难但却淳朴,充满烟火味的故乡。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离开过自己的家乡!然而,家乡的巨变就像一本沧桑的厚重的书,记载了她的过去和现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如今都成为了现实。但那苦涩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童年;那虽贫穷落后,生活艰辛,苦中作乐,但邻里烟火味浓的乡邻情谊;那一家有事,众人来帮,借粮借钱都慷慨解囊的邻里义气;那一群群淳朴热心,简单粗鲁却又诚实可靠的邻里形象,都成了今日我挥之不去的记忆。我常常想,我究竟在怀恋什么?是怀恋过去那贫穷落后愚昧闭塞的生活么?显然不是!我们谁也不想再回到过去。

如今的故乡,漂亮的小楼散落于环境优美的青山秀水之间,硬化的道路通向家家户户,每家的院子里开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林中的小鸟清脆婉转的叫声更衬托了乡村的宁静。这是多少城里人心中的乐土啊。每当我走在乡间硬化很漂亮的彩色步道上,感受着夏季我们这里的清新凉爽的时候,却也常常有一些失落。美丽的乡村没有了过去的烟火气,没有了以前鸡鸣狗犬的热闹,没有了牛哞羊咩的喧闹声响,没有了乡邻们聚在一起闲聊胡侃的宁静温馨;没有了对一次聚餐或者想看一场电影的漫长期待。居住在故乡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这可能就是时代发展的必经之痛吧。故乡依然在,心却难以回。回不去的故乡啊!

故去的日子之所以难忘,是由于我们在得到许多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也许在回忆中方能沉淀自己,从而明白自己的诗和远方!

(2023年6月于冷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