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我的奶奶,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记得她的口头禅是“我还在吃奶的年龄,就没有妈妈了。”或是“我在炼铁厂炼铁的时候,顿顿都是懒豆,我吃了两年。”又或是“我们以前干活有工分,我干活凶得很,分得了好多。”
奶奶生于1939年,具体日子已然忘记,从未进过学堂,父母在她还未知事时就去世了,只留下她和哥哥,跟着叔叔一家长大。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摔了好多次跤,手骨折过,腿也断了若干次。因为骨质疏松,时常摔下去,自己都没有知觉,但她却一次又一次的站了起来。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埋怨奶奶的不听话。为什么性格那么倔?为什么下雨天还要出门?赶集的菜便宜又如何?可是,奶奶性格好像一向如此,正是这样的倔脾气,才能让家里的儿子女儿都得读了书。
在奶奶四十岁那年,一场大火吞噬了半个村庄,让一家本还过得去的生活,变得极为贫困。村里的人在那之后索性盖上了瓦房,而奶奶却选择盖草房子,把钱省下来,给家里的孩子读书。在那样一个靠种地维持生计的年代,奶奶没读过书,却能有读书完成蜕变的思想,而且并不重男轻女,家里的小姨也得了进学堂的机会,我实为佩服。让孩子读书意味着家里劳动力减少的同时经济负担还加重了,奶奶无疑会变得更加忙碌。村里的人对此行为表示不理解,甚至还有人前来嘲讽:“你要是能把你家几个娃娃读书送出来,我用手扳心煎鸡蛋给你吃。”这句话埋在奶奶心里,也被父辈们记在心里,奶奶不做任何反驳,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我常听父亲和小姨说,奶奶劳动能力极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奶奶的孩子们学习都很努力,二伯,爸爸,叔叔都考上了学校,成为教师,从那个小小的村里走了出来。乡间小路通向的再也不是父辈们走不出的大山,而是奶奶铺就的、明亮的、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这就是倔脾气的奶奶自己的执着。
奶奶很勤劳,老了也是如此。来我家居住时,阳台的枯花枯草都被她养了回来,多肉还冒出了新芽,开出了小花,原来多肉也会开花。闲暇之余奶奶还会绣鞋垫,哪怕八十多岁了,眼睛很好手也巧,鞋垫上的图案五花八门,甚是好看。妈妈开的小吃店,每天五点过就要起床开门,奶奶见生意极好,母亲忙不过来,早上六点过就拄着拐杖,来店里帮母亲剥大蒜、切葱葱、收碗。奶奶时常跟我说,你妈妈做生意很辛苦,手上都是冰口,你要多去帮忙。
奶奶很善良,卧床之时,早餐大多是我送的,她记得我付出的分毫,念叨我给她买了好多吃的。末了,拿着一百块钱非要给我,她的腿不好下不了床,就把钱折起来丢到门边,还埋怨不要钱的我一点都不懂事……她佯装生气,不过是为了让我收下那一百块钱,我怕她急得摔跤,又不敢贸然离开,一拉一扯,奶奶终究还是拿我没有办法,把钱收了回去。
奶奶最后一次摔跤是在五月,卧床三月,或许也是真的老了,口味变得挑剔,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她却难以下咽。父亲和叔叔买了许多补品,但补给逃不过消耗,终究敌不过生命的规律。
2024年8月17日,奶奶走了。小时候我仰着头看她,咿咿呀呀叫着奶奶,后来我低头扶着她,颤颤巍巍走过台阶,时间过得好快,现在我要跪着才能同她说说话。
奶奶走了,我的花也谢了。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也相信,葬礼举办之时,每天晚上飞来的蝴蝶,就是奶奶回来看我了。
奶奶离开的那天,我一直和家人陪伴在身旁,在外读书的妹妹一下车进入灵堂,哭的泣不成声,我只跟着烧纸,点香或者看着冰冷的奶奶发一会儿呆。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只当她是睡着了,我显得有些平静。然而于我来说,死亡不是巨大的冲击波,而是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小小的余震。葬礼结束后,当我骑车路过中医院时,我想起奶奶生病时,我架着腿脚不好的她,努力的爬上去,15分钟的路程,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当我进入超市时,想到奶奶会带着小妹妹,来这个超市买盐买鸡蛋;当我走进房间时,想起以前坐在板凳上和奶奶说话,她耳朵不好,所以我总是要大声吼着讲,她同我说她年轻时在钢铁厂炼铁,讲爸爸生病她带着去医院……巨大的冲击波被我一点一点的分散在我的生活之中,让我真切的感受到,我是如此的爱我的奶奶。
我把绣好的鞋垫纳入鞋底,那是奶奶一针一线织成的爱的蜜网,当我踩下,它便赋能我踏出未来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