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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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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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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的外公

泥鳅的外公

泥鳅的外公去世时,他的女儿泥鳅妹泪雨滂沱,肝肠寸断。

泥鳅的外公是因肝癌去世的,那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肝癌这个名词,只知道肚子胀了,跟吹气球一般。于是,人们管这种病叫“担水胀”,很是形象。

那时候的人们没有条件经常检查身体,泥鳅的外公肚子胀得很大,已经没有气力下地才意识到身体不行了。已经出嫁的泥鳅妹,四处寻医问药,历经艰辛,终求得一个偏方,活吃泥鳅能治“担水胀”。从那之后,泥鳅的外公每天都活吃一条泥鳅,一直到吃不下任何东西,奄奄一息。

泥鳅妹的家在一个山崖下,一栋小小的木屋,一洼子菜地,一圈篱笆圈着一群鸡鸭,门前一棵直冲云霄的枫树。

泥鳅的外公在小木屋后面的青石板上凿出一个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石头窝窝,从高高的山崖上用半边竹笺将水引下来。竹笺一截又一截,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曲折着,回环着。

从泥鳅妹记事起,那石头窝窝里一年四季都是大大小小的泥鳅。父亲出门下地,葫芦似的泥鳅篓子总是不离身,回到家,父亲会把泥鳅篓子交给泥鳅妹,泥鳅妹把泥鳅篓子倒过来,一条条泥鳅落入水中。

雨,倾盆而下,泥鳅妹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跪在雨水里,她在等后面众人抬着的躺着父亲的灵柩。有人伸手欲将泥鳅妹扶起来,却看见泥鳅妹不知道是泪还是雨的悲痛欲绝的脸。那人的手停住了,一把雨伞出现在泥鳅妹的头顶。

一路长长的送葬人,在雨里伴随着黑漆漆的灵柩,一路前行。人们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泥鳅妹用双膝一步一跪,把父亲迎到坟头。

泥鳅妹是吃着泥鳅一点点长大的。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人们昨天还摇着蒲扇短袖衬衫,今天便围着火炉棉衣棉裤。此时,秧苗还在育秧室里,只待季节到了便分栽至已准备妥当的田间,正是农忙前的闲暇时光。

月夜,月色朦胧。气温高得有些离谱,仿佛六月。空气中一股闷热潮湿,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满世界都是嘎嘎的蛙声,它们鼓噪着,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的声音才是最悦耳的旋律。

由于天气闷热,泥里的泥鳅们也纷纷钻出来,它们赤条条的像一根棍子或者朽烂的稻草躺在离水面只有十公分的泥土表面。

水里的一双脚慢慢移动着步子,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没入膝盖的泥土让每一个毛孔都黏糊糊滑腻腻。随着脚的一踩一提,一圈圈轻轻荡漾开去的波纹在朦胧的月色中泛着光圈,无声无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油的味道,这是鱼照里燃烧着的老松枝发出的。鱼照用铁丝编织而成,成框篮状,长长的木柄握在手里,方圆几米亮如白昼。火光透过十公分的水面,把泥土表面熟睡的泥鳅照得十分清楚。

悄悄的,仿佛电视剧里慢动作一般。一把带锯齿的巨型剪刀悄无声息地张开了嘴巴伸入水里,或者一把高高扬起的鱼梳即将剁下,把熟睡中的泥鳅当成了猎物。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一条摇头摆尾的泥鳅被扔进葫芦似的泥鳅篓子里。

泥鳅的外公从来不用鱼梳,因为鱼梳会把泥鳅拦腰斩断或者让泥鳅受伤。而用带锯齿的剪刀,他有把握不伤到泥鳅,却又不让泥鳅逃脱。

这是泥鳅的外公的绝活,手劲恰到好处。而其他人往往会把泥鳅剪成两段,最后无从寻找导致一无所获。所以反而用鱼梳比较保险,至少不至于徒劳无功。

泥鳅妹在田埂上看着父亲,火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身影。泥鳅的外公每有收获便扬起手里的剪刀,让泥鳅在空中摇头摆尾,像得胜的将军一般对田埂上的人们展示着战果。泥鳅妹手舞足蹈,弯着腰憋着劲大喊起来,尖细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嘎嘎的蛙声。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满天的不知名的花絮,随风飘荡。稻谷已收割完毕,密密麻麻的稻草人满田满地。只等风干脱水,人们将之挑回家,作牛过冬的草料。

田里的矮矮的收割过的禾蔸光秃秃一片,林立在空气中,慢慢变黄,失去了生命力。这时候的泥鳅开始了洞里的冬眠,它们将在泥土里度过漫长的冬季。

一双有力的手抓住禾蔸,一次,两次,禾蔸被连根拔起,带着一大片湿软的泥土。一根指头顺着禾蔸底下裸露的洞口,慢慢往里探进。忽觉指头遇到一些东西,滑腻腻的,它在随着指头的前进而慢慢往里回缩。

指头的主人,脸上一片喜色。十根指头齐上阵,湿软的泥土一大片一大片被翻起。泥鳅哀叹起来,只因不是烂泥田,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泥鳅性捧,女人性哄,这是农村里的一句老话。在泥土里的泥鳅滑不溜手,抓不住,握不紧,一旦被捧在手心里,它们便温顺起来,像温柔的小媳妇,随你伺弄。

泥鳅妹,似乎比泥鳅的外公还要兴奋忙碌。一会蹲在泥鳅篓子边看着篓子里的泥鳅,一会跑到泥鳅的外公身边将父亲捉到的泥鳅捧在手心里,一路小跑着把泥鳅放进篓子。

那时候的泥鳅的外公,泥鳅妹的父亲还很年轻,泥鳅妹也还没有长大。更多的时候,泥鳅妹不曾看到父亲弓着腰扛着犁耙,牵着牛,蹒跚着的样子。

自泥鳅妹出嫁之后,泥鳅的外公眼神暗淡了很多,就像田间立着的稻草人,一天一天干枯,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光华。时间长了,他甚是想念泥鳅妹,看看石头窝窝里的泥鳅多了,他便用泥鳅篓子装好给泥鳅妹送去。泥鳅妹接过父亲手里的泥鳅篓子,偷偷转过脸,抹着眼泪,跑进屋里给父亲打一盆洗脸水。

火越来越大,噼噼啪啪声不绝于耳。火势已经烧着了三层小洋楼的窗户,漂亮小轿车的轮子,整个金灿灿的元宝,还有两个小纸人的衣服。

红肿着眼睛的泥鳅妹一件一件往火堆扔着父亲的遗物,被子,衣服,鞋帽,鱼照,鱼剪,泥鳅篓子。当她抓起最后一件,泥鳅篓子时,泥鳅妹停止了动作。

她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泥鳅妹已经给她或者他取好了名字,小泥鳅。泥鳅的外公的孙子当然应该叫小泥鳅。

最终,泥鳅妹没有把泥鳅篓子扔向火堆,这是父亲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尽管看到它就会难过甚至泪流满面,但她愿意,愿意让自己的泪水为了父亲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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