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座小城的原因是出差。
这是一座只比乡镇大一点的很小的勉强能称得上城市的小城。有很多路还是原古的青石板。简单的建筑,简单的街道,简单的人们。
办完公事为时尚早,便想着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已来到城外,眼前是一条河流,河面不宽,水流平缓而安静。河边码头的尽头有一个巨型的鹅卵石,也许是年常日久的风雨磨砺,或者每天太多人坐在上面,又或者原本就是这样的,鹅卵石光如磨镜,可鉴人“影。
鹅卵石的一角栓了一根拇指粗细的麻绳,麻绳延伸的方向是一条窄小的木船。小木船大概能乘坐三五个人,黑色的看不出质地的船蓬收到船尾。
小船的船头坐着一位大概是艄公的光着膀子的老人。老人没有头发,和他的身上一般的光光溜溜。
小哥要过河吗?
老人微笑着,岁月的刀锋将他的脸变成松树皮一般沟壑纵横。
是的!大爷您好!我想到对岸去看看。
我说。
我上了船,船便渐渐离开岸边漂向对岸。老人似乎看出来我不是有事才去对岸,船桨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水。这正合我意。
阳光下河面波光粼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圈圈荡漾着,泛着金光,这时,船成了金子做的,河面成了金子做的,老人,我,河中的水鸭都成了金子做的,整个世界都披上了金色的衣裳。
小木船,老人?忽地,有个声音响起,在生命的起点,在那遥远的地方。梦幻中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二十年前,那条河正在建设一座水电站。整日里机器轰轰,工地人来人往。水电站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河水被截流,大坝以下几乎变成了一片干涸的沙滩。来不及逃走的鱼被困在一个个小水潭里,成了人们争相的战利品。干涸的河底千百年来沉积下来的各种东西,也成了人们的捡拾对象。
大家忙碌着,相争着,有人放声大笑,有人吵吵嚷嚷。没有人注意到同样在这片河滩上的那条小木船,孤零零的,像搁浅了的鱼翻着鱼肚白。弓字形的船底上坐着一位老人。老人须发俱白,光着膀子,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带着鱼腥味的阳光下发着光。嘴里叼着一支喇叭筒,叭叭地吸着。此刻,在他的世界里除了屁股底下的船几乎没有了任何东西,就连眼前的大坝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船离了水便没有了本来的意义,老人离了船就像抽空了的身体只剩下躯壳。老人并不是因为大坝而怨恨,时代的进步发展是必然的。他只是舍不得相伴了一辈子的生命一样的老伙计,舍不得高高兴兴上船又高高兴兴下船的人们。每一位乘船的人,都是他生命的源泉和色彩。那是他存在的价值,活着的证据。
老人轻轻摩挲着屁股底下的船,仿佛摩挲着自己的皮肤。深深吸一口烟,轻轻叹一口气,掩饰不了的一脸的落寞。
老伙计,咱们俩该退休喽!
老人喃喃自语。
爸,先回家去吧。
老人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到来,他爬上去坐在老父亲身边。
让我再坐会。
老人说。
太阳太大,您的身体吃不消。
儿子担心老父亲的身体。
我晒了一辈子太阳,不照样好好的。放心吧!我没事。
老人倔强。
爸,别想那么多,您风里雨里抄了一辈子船桨,撑了一辈子竹篙也该歇着了。
他了解父亲,也心疼父亲。这几乎是老父亲对生命的眷恋。
老人打开放在身边的油布包包,里面有一大堆喇叭筒,他拿起一支点着了火。一下一下地吸着。
爸,给我一支抽抽。
你不是不抽这个吗?
老人看了看旁边的儿子,有些诧异。
阳光下,父子俩一人一支喇叭筒,一口一口吸着,一支又一支。
爸,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儿子吸一口烟,似是不习惯喇叭筒的劲头,连连咳嗽。
几十年前,老人二十二岁。他像接过将军首长授予的战旗一般从父亲手里接过摇子。从此他成了新一代的舟子。
清晨第一缕阳光是温柔的,柔纱一般。黄橙橙的,似一丝丝的金线落在船头。
那天开始他成了真正的,实际意义上的舟子。
至今,他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集日,也就是对岸镇上赶集的日子。镇上五日一集,每每今天上午,岸这边的人们或挑或提或背着大包小包过河到集镇上,他们要用这些东西换成钱再用钱换成生活必需品。到了下午他们又会带着大人用的孩子吃的,足够开销五天的东西往家里赶。
这里的人们把五天当做一种时间单位,他们不用看日历今天是初几十几二十几,一个月三十天,五六三十,就像看电视剧一般,一集一集看,一集一集过。到六集便结束了一个月。今天是几集了?经常有人这样问。
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山那边,天空只剩下缕缕青烟一般的颜色,淡淡的,一丝一丝的飘着。泼墨一般的山峦在晚风中缓缓流动。
一整天,他从这边岸到那边岸,又从那边岸回到这边岸,不知道来来回回多少趟。他只知道一船又一船,接了送送了接。他就像一个陀螺一般不停的转着,转着。
舟子是糙人,不懂什么人生哲理,但他会和所有人一样,在生活中体会某种心得。比如渡人渡己这句话可能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但他会用全部的感情和热情迎接每一位乘船的人,到了对岸他又会用微笑送走他们。换回来的是自己的快乐和活着的意义。
船从这边岸到那边岸只需十分钟甚至几分钟。乡下人可能不会把谢谢和再见挂在嘴边。但微笑常常能装满一整船。
当然,除了微笑还有各种话题,倘若是一个喜欢成人之美的妇人,便会说,小伙子英俊,娶媳妇没,婶子给你介绍一个,包你满意!然后他便姑娘一般腼腆着红了脸。妇人便会大笑,一直到直不起腰;如果是一个老者,会跟他说起他父亲摇船时的故事,一直到下船还意犹未尽:等下一次继续跟你说。他便恭恭敬敬地点着头;假如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会用力摇船,让光着膀子的肌肉鼓起来,眼睛不时会瞟一眼姑娘漂亮的脸蛋。姑娘便会故意看不见,抿嘴而笑。一直到姑娘下船走远消失在眼底,他还痴痴呆呆地站在船头。
小木船渐渐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喜欢遇见每一个人不同的人,也许只是一个微笑,也许会聊很多话题。
到后来,他认识了镇子里几乎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了他。再后来,他和他们还有小木船便融为了一体。
时光从春暖花开到白雪皑皑,周而复始。
生命从年轻力壮到垂垂老矣。
自水电站开始建设,老人便经常像现在这样抽着喇叭筒,不言不语一坐便是老半天。也从那时候开始,老人更加珍惜那条小木船,珍惜做舟子的每一天,珍惜乘船过河的每一个人。
他是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河滩上的人们收获满满,或提着装满鱼的网兜,或捡了不少不知道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宝贝,纷纷满载而归。
坐在高高的船底子上的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身边的油布包包里的喇叭筒已经一支不剩。
爸,我知道您舍不得离开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船,您已经快八十了,该休息享享清福了。听话咱们回家。
儿子替老父亲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两年后,老人熟了,他燃尽了自己!弥留之际,他嘱咐儿子,把他埋在河岸边。
下葬的那天,人山人海,几乎镇子上所有人都来了,大家都赶来相送为他们付出整整一生的老人。
那条小木船,老人的儿子涂了厚厚的桐油,至今还放在老父亲住过的房子里。
从那座小城回来后,我跟单位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到家乡,回到老父亲住过的房子,把那条小木船搬到屋子外面,用桐油一遍一遍擦着涂着……
河边,老父亲躺在那里,每天守着这片河滩,这是他一辈子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