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是一九八四年,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鹏城。
当时没有高速公路,客车沿广汕公路翻山越岭,跨江过海,长途跋涉。一路经拮阳、普宁、惠来、海陆丰,转惠东淡水,在第二天下午,才能到达鹏城东门汽车站。
潮州到鹏城全程车票也只是十来块钱,我第一次出远门,沿途的风光,让我这乡下仔惊奇不已,一望无至的田野,篱落乡村、房屋树林、江海大山,让我感受到天地之宽广。
载人的破旧客车,确切说像载猪的车,车子只是多了四周铁皮和上面的盖,玻璃窗没法关实,不停发出“咯咯咯”响声,特烦躁,硬座椅。车子行驶到泥泞崎岖坑洼的道路上,人没法睡觉,坐椅子上随时会给蹦离座位,颠簸得让人叫苦不堪。
刚上路时,天未尽黑,虽然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但天地江河的壮阔,倒让我觉得很是开眼,路两边的村庄和满地里的庄稼,也是壮阔的。我无比兴奋,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走出乡下,奔向外面的世界,这和乡下人眼里的世界,根本是两回事,我兴奋不已。
入夜后,虽然车外黑压压一片,但我兴奋得不能入睡。
汽车开到榕江,要等轮渡,轮渡的大船把大车小车、货车客车和车上的人,一起载着渡过榕江。码头排着长长的车龙,有时要花很长时间等待,因为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路的崎岖让车很不好走,一路颠簸,走走停停,到一个叫鲘门的地方,要停半个钟,让乘客体息,或者小解,或者吃饭。有的人自带食品,下车后便各自找个角落,蹲地下,掏出充饥。半路上的这些餐厅,俗称“刣人店(刣,潮语,这里指杀)”,因其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每间餐厅,像《水浒传》中描写三岔口黑店一样,专宰饿了的乘客,老板是本地人。餐厅出售的食物贵得离谱,但一天一夜的路途,乘客饿不过,也不得不吃。开车的司机师傅,吃饭不用钱的,餐厅老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贼贼地塞个红包给两位司机。大胆点的司机,还会做些走私的生意,来回顺便带些进口香烟,或者带一些黄色录像带、录像机等,一趟来回,赚得盘满钵满。一些餐厅,专门做长途货车司机生意,弄来一些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路边,不停向过路车招手,让司机们停下来吃饭,这些女孩,也会陪货车司机睡觉,司机要付钱。
餐厅停车的地方很大,大门口两侧的空地上,有卖从港台走私的黄色录像带碟片,也有功夫片录像带,台湾产的电子表,或者日本录影机音响设备,都是在惠东到海丰一带,经水路走私进来,黄色录像带以港台三级片为主。停车场上骗人的赌博摊子,也有好几摊,做庄的,是好几个人,有用三张扑克牌的,掷骰子的,也有用俗称鱼虾蟹的,一张纸画了鱼虾蟹等图案,平放地上,让大家对着图案押钱下注。每个赌摊有一些“水脚”在“洗火炭”,扮成过路乘客在赌钱,事实是在凑热闹引人围观。有一些穿着时髦,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小青年,边卖力吆喝着,边打着招呼,招呼乘客去赌钱。
长途跋涉的车子,翻过山,跨大海,几百公里要走一天一夜,那份辛苦就不用说。晕车的人,一路搜肠割肚,呕吐不绝。有位五十多岁的大婶,坐了多久就呕吐多久。司机大叔态度却极其恶劣,凶神恶煞般大声嚷着,叫她不要吐在车里,放下玻璃往窗外吐,没好气骂大婶。
停车小解,大婶几乎没法正常走路,我过去扶一下她,她面发青,眼流泪,捂住肚子弯着腰,一手扶着车子,不停作呕。就差把五脏六腑呕出来,苦不堪言。到鹏城下车时,她根本没法站立,她发誓说再不受这种罪,见她儿子来接她,口里直说“惨死,惨死,惨死”。
虽然路途坎坷,但行驶在通往刚刚改革开放的经济特区路上的大车小车,络绎不绝,新的道路也在重修。路上的车子载着一车车追梦的人们,往鹏城经济特区而去。也许,那里是开拓者的天堂,是一个有梦的城市,那里的世界很精彩。
到鹏城东门车站,是隔天下午四点多,一下车,我有点晕头转向。街市热闹无比,两边商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年轻人的打扮十分靓丽入时,看得我这乡下仔眼花缭乱,傻傻的东张西望。
从乡野农村,骤然来到车水马龙、人们匆匆匆忙忙在赶着不知往哪里的都市,使我这个乡下仔,心里燃着激动。
街上商铺的音乐,放港台流行歌,一首徐小凤的《一切随风》甚是悦耳。
八十年代初的鹏城,并不繁华。从东门去福田,得坐两毛钱的公车,深南中路,还是泥路。热闹的地方,也只是罗湖、文锦渡、人民路和东门这一地段。汇食街一到晚上,繁忙异常,灯红酒绿,各种美食应有尽有,人民北路有一间卖蛇的餐厅,起个名字叫蛇餐馆,算是比较出名。秦牧老先生在《艺海拾贝》里有一篇散文,专门写这间蛇餐馆。说蛇餐馆这名字起得不好,有语病。如果是卖猪肉或卖狗肉的餐厅,不就成了猪餐馆和狗餐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