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今年第1期《文学自由谈》,读到刘猛先生的《想念你,老曹》,突闻老曹(曹澍)竟然于2019年12月29日因病溘然长逝,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老曹,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他远处河北邯郸,我常年居于四川资阳,可谓天南海北,各据一方。但是,一次文学讨论将我们拉在了一起。2017年上半年,老曹接连在《文学自由谈》撰文发表《毕飞宇,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做》(2017年第1期)、《是谁让毕飞宇“躺枪”?》(2017年第2期),就毕飞宇、荆歌、周洁茹一段陈年往事进行了批评。对此,我提出了异议,认为老曹是站在所谓的“道德高度”拿起大棒吓唬人,并撰文《老曹,你又何必呢》,发表于《文学自由谈》2017年第3期;同年6月19日,该文又被杂志微信公众号推送。
就争论之事,老曹没有撰文予以回击,只是在其微博中将我的文章进行了转发,并在公众号推文后留言(他的微信名是“清江蛙人”),全文如下:
老曹要说的第一句是:非常感谢吴杰先生对“毕荆周事件”的关注,并撰写长文给予分析。 第二句话:老曹认真阅读了吴杰先生的文章,深感吴杰先生是位很会作文之人,谋篇布局,章法老道,行文思路清晰,逻辑性强。 第三句话:但是,吴杰先生这篇“翻案文章”没有做成功。“毕荆周事件”已经被荆歌和《文学报》,牢牢地钉在当代文坛的耻辱柱上,无论谁也拔不下来了。今后,无论荆歌走到哪儿,人们都会说:你知道吗?这小子手里还有周洁茹写的一个欠条呢。 就像孔乙己消失后,掌柜的说:孔乙己还欠19个大钱呢。 第四句话:算是回答吴杰先生文中的疑问,看美女何以能养浩然之气。 大师鲁迅谈《红楼梦》那个段子,吴杰先生应该晓得。“道学家看到了淫,经学家看到了易,才子佳人看到了缠绵,革命家看到了排满,流言家看到了宫闱秘事”。 这看美女也如此。 老曹看了美女,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能多活一天,就抓紧时间多看几眼。 原铁道部长刘志军看了美女,想干什么,老曹就不知道了。 吴杰先生,你知道吗? 老曹问吴杰先生好了。
他始终不赞同我的观点,这在我意料之中,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文学这个领域,一旦发生争论,很难有谁服过谁的,难怪“文人相轻”。但是,我较为欣赏老曹能比较心平气和地看待这场小小的论争,虽然最后一段字里行间带有讽刺意味,但毕竟没爆粗口。这在当代文坛也算少见了。现在的文坛是“好”字连篇,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允许出现反对意见;特别是有所谓的“著名”“大家”“大师”等头衔的名人在场时,那更是文学立场要保持高度的一致,谁要敢说出不同的意见,那绝对是犯了忌。
老曹在《我和王宗仁的一次“交锋”》(载《文学自由谈》2017年3期)中谈起了他2008年当众反驳著名散文家王宗仁的往事。据他讲述,王宗仁听了反驳后表现得很失态,“他对着眼前的话筒大喊:‘就是饿死也不能吃!你没有当过兵,你懂什么!’”会场上,《邯郸日报》的一名副社长和一些粉丝让老曹从主席台上下来,甚至仗着官员和当过兵的身份吼他:“你没当过兵,不懂这个道理。你连写散文都不配!”一场文学讲座上演了一场修养的较量。
类似的事情,我也曾遇到过,不过结果完全不同。去年,应本地作协之邀,参加了一位本土作家的长篇小说改稿会。这位作家是本地某媒体的一把手,业余写点小说。由于是本地举办的第一次改稿会,作协还专门邀请了省作协的一名官员作家到会。中午吃饭时,官员作家定了改稿会的基调: 既然是改稿会,前提就是不能“棒杀”——说白了,就是不能“一票否决”。我当时没怎么在意。下午会上轮到我发言时,我就直抒胸臆,认为这部长篇小说上下部结构不紧密、情节不连贯,建议与其生拼硬凑写成一部长篇,不如把它分成两部中篇来写。与老曹面对的情况不同的是,这名官员作家比王宗仁有涵养多了,一直静静听完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发言,最后在总结讲话中重提了改稿会的基调,没点名地否决了我的意见:明明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你硬要让人家把它改成两个中篇小说,这就属于典型的“棒杀”了。对此意见,我肯定是不赞同的。可惜我少了老曹那点耿介风骨,没有“下意识地站起来”,选择了沉默。
作为《文学自由谈》十多年的忠实读者,我对老曹在杂志上的异军突起,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第一次读到他的文章,是他发表在《文学自由谈》2016年第1期的《给易中天先生的一封信》。当期,他还成了杂志的封面人物:头发花白,戴一副黑框眼镜,外套里面一条醒目的红色花格围巾,下扬的嘴唇透露出一股倔傲刚直之气,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向易中天先生开炮,应该是他第一次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文章,接下来,他一发不可收拾。在2016-2017年两年时间里,先后在《文学自由谈》上发表了8篇文章,每年4篇,篇篇剑指文坛著名作家——
他批评《易中天中华史》“是一台个人专场‘通俗演唱会’”,“不久的将来,《易中天中华史》就会重新回到造纸厂成为纸浆”;
蒋韵荣获老舍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朗霞的西街》,在故事构思上是模仿借鉴苏联长篇小说《活着,可要记住》,认为“写不出来,咱可以不写嘛”“该服老时就服老”;
方方的短篇小说《云淡风轻》故事情节经不起推敲,“方方既调戏了业主的智商,又侮辱了读者的智商,把业主和读者看成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傻瓜白痴”;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星期天》只是一篇正常水平的小说,“而郜元宝在评论中为了把《星期天》夸成杰作,却未免有把青春痘说成美人痣的嫌疑”;
王宗仁“观念也陈旧”,散文“没有任何个性”,“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题材上占到便宜了”;
中华辞赋家协会副主席王维中的《雅雨赋》可改之处有三,建议他“两条腿走路,传统辞赋仍写,白话文辞赋亦可牛刀小试”……
上述8篇文章,有7篇语言犀利,直指对方问题所在,丝毫不留情面,在一定程度上有鲁迅先生那种“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不屈精神。但他与王维中商榷《雅雨赋》的《给王维中先生的一封信》除外。王维中何许人也?河北远大实业集团董事长,中国辞赋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诗词协会副主席、邯郸市诗词楹联协会主席、燕赵辞赋研究院院长,所作《雅雨赋》曾获中国辞赋家协会最高奖——屈原奖。不过这些头衔、身份、地位对老曹来讲,应该算不了什么,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无论作者名气多大,在文学批评面前,谁都没有豁免权。”但是,通读上述8篇文章,包括他微博中刊登的诸多文章,这篇文章还是“宽容”了些,使用了他很少运用的先扬后抑表达手法——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抑”都还算不上。因为通篇文章都包含了老曹的谦逊之词:“当然这只是老曹的一孔之见,未必对”,“或属野人献曝,让你见笑”,“愚笨之人的愚直之言,尚祈嘉纳”……从这里看出来,老曹毕竟还是凡人,也免不了俗。他和王维中毕竟都在河北邯郸生活,虽然据他在文章中透露未见王维中“真人”,但毕竟曾一起应报社之约写过时评。同处一地,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笔下还是要留情的。
不过,这不影响我对老曹的喜爱。毕竟,我也是俗人一个。对老曹这篇文章的质疑也许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老曹真的很喜欢王维中的文章。
从2018年起,老曹突然销声匿迹了,我再也没有在《文学自由谈》上拜读过他的文章。后来在百度搜索“邯郸曹澍”,走进了他的新浪博客和凯迪网络社区论坛。至今,他的博客和论坛上刊出的文章都停在了2018年,只有一两篇。新浪博客只在5月7日晒出了《山西文学》2018年第5期的封面和目录,上面有他的文章《读〈山西的文脉〉之鄙见》,但只有存目没有正文。至于凯迪网络社区论坛,3月9日晒出了《读韩老〈山西的文脉〉之鄙见》原文,8月30日晒出了《舌耕堂文学批评四篇》,这两篇文章分别剑指韩石山和阎纲、陈忠实、杨绛、阿城五个文学名人。不同的是,第一篇文章内容丰富详实、论证过程扎实,第二篇则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从不同渠道了解到,原来老曹这期间先是忙于照顾生病的母亲,后来母亲去世使其备受打击,“心境不太好,写不了东西”,最后自己竟然也不幸身患癌症,溘然去世。也许,《读〈山西的文脉〉之鄙见》成为他在刊物上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而《舌耕堂文学批评四篇》则成为他公开于世的最后一篇遗作。
斯人已去,那位每天“站路边欣赏三十分钟时尚美女”以养浩然之气的老曹走了,痛矣,悲矣!老曹,虽然我与你之间从未见过面,也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你对书的挚爱(“结婚前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用于买书;结婚后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用于买书,持续了二十多年”),
喜欢你性格的直率(“老曹最喜欢的中年小说家是毕飞宇,毕飞宇这个孙子极少玩花样,就是像托尔斯泰那样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地顺叙”),
喜欢你的剑拔弩张(“我们切莫把名人的‘大便’当成‘黄金’。哪怕那个名人是你老师、是你哥、是你爹”),
更喜欢你那种大度的胸襟(“我写了东西,你不‘掸’我,不帮我提高,我活着又有什么劲儿?”)。
神交不必论年辈,一夕清吟万境如。
老曹,希望你一路走好!
2020年3月31日于资阳静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