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
两棵老榆树现在仅剩下一棵
它打坐,偶尔瞌睡。梦见亲爱的老伴
就像我母亲,夜半经常听到
我父亲的咳嗽声,从天空传来
突然惊醒灯花
喝饱五月阳光的乳汁
勃发的万物,绕树三匝之后继续上路
它恍惚看见300多年前
风的神来之笔,诞生它们的生命
两棵树枝条缠绕
互相递去小火焰
雨水的食粮。树根的红绳暗结秦晋
如是。草帽和耕牛从它下面走过
炊烟分蘖,姓氏繁茂如榆钱
所有经过皆为隐喻
虔诚的人悟道,感恩的人想到源头
涉水而来的村庄视为岛屿
在我之后,必有一个人,垂首,仰视
倾听它体内
收敛的钟声
寻找父亲的身影
绿色草原牧场,紧邻林甸县红旗镇——
我父亲离开的家乡
现在,我背靠老榆树
鸟鸣为滴落的黑斑涂抹亮色
只有动感清晰。我的目光
越过五六十年前的盐碱地
我父亲头上的热汗,在虚幻里缭绕
或许,那时他刚刚与我母亲新婚不久
黑色汗衫,黑夜里灯火摇曳
未来是一棵又一棵庄稼
从土地里冒出头
他紧了紧腰带
手中的锄头沙沙作响
汗水稀释火焰。我现在也不知道
是哪里的杂草
埋下了他痼疾的种子
他伸出并不健壮的胳膊
看到渠水在他血管里奔流。扶起
一棵饥渴的豆秧
抬起头,看见自家的炊烟里
成群结队的白蝴蝶翩翩而来
凝视江畔的奶牛
应许之地:铺开大平原的纸张
嫩江再现爱情的闪光
“要有山就更好了”
先是一头牛,之后是一群牛
填补想象的虚空
从不考虑哲学的肉身与灵魂
它们的倒影顺流而下
宽背上云朵横笛。留下摇曳的野花
哞叫声悠远,无数的爱啊,献给青草——
诗经的小喷泉
与我相比,它们才是真正的诗人
“吃进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炼句的过程。银河的反刍
雨露之恩,把悲悯还给众生
凝视江畔的奶牛
它们是安稳的群山
我的头顶也落下归巢的小鸟——
从虚拟的命运里,回到田野的稻草人
在稻田
天天吃米饭。没有插过稻秧的经验
写过关于稻田的小诗歌——
“那些生长的星辰至今未果”
此刻,终于站在巨浪农场稻田深处
远在几百公里之外
故乡逯家沟的根须也匆忙赶来
不如说是一种缅怀
那些绿叶升起一缕缕炊烟
鸡鸣狗跳结下饱满的籽粒
我母亲的面孔在水面愈加清晰
田埂上,走过更多的亲人
消逝在地平线
课堂里水稻端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习惯缝隙的身子
能否配得上它们的姿势?
声音在水泥里磨损
不知如何模仿它们酿造的露珠
古老的胃,让草本植物有了秩序
无人机在稻田上空低吼
农药撒下天罗地网
水田里的一棵稗草
野史记录者,仍然毫不慌张
一颗星辰敲击我的额头
夜空知道我
混迹于霓虹灯下也土得掉渣
与醒来的星辰隐身到豆荚里
饮消逝之风
深夜,巨浪农场街道与灯光已经睡去
我像一棵行走的庄稼
身边晃动蛙鸣的影子
耿耿银河哗哗作响,且让我
赠与一叶扁舟
树叶走下枝头。抚摸我的手掌
露水念经渡肝胆
只有这时,我才承认自己是个诗人
野花支撑脊梁,句子里的蚂蚁留下野径
我面向高处的众神大声诵读
此刻,暗影也是圣水的倒影
我安静地行走于天空
有一颗星辰敲击我的额头
铁在土地里找到母亲
苜蓿地旁,犁铧残片半卧
一块铁,这样的称谓
也只有土地不会卸磨杀驴
曾经的快感转移到植物身上
风声涂抹锈迹,沉默越陷越深
存留的日子又贮存一片天光
红色拖拉机仿佛还在春天奔驰
挣脱烟囱的黑鹰,翅膀重拾旧山河
回望女子的头上飘荡绿云朵
大地起波澜。犁铧因此而颤抖
走失的种子眺望故乡
如今,我的身心也略显疲惫
在形而上的篮子里
不断装着欲望的陈芝麻烂谷子
分行的文字呈现犁铧的锐角
也曾在社会学里突围
开辟词语遮蔽的光
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或新生
该停下来安慰自己的影子了
一块铁不带走一草一木
只有蚯蚓知道,它在慢慢融化
在土地里找到母亲
窗外
布谷鸟探头敲窗:春天来了!
天空穿上蓝衬衫
积雪被小草一饮而尽
我的滞重还未结束,一切便重新开始——
春风去旧疾。石头脱老皮。
也在云朵上飞啊飞
从高楼上再往下看
揣了世上所有对岸的孩子
现在正低头走过老树
老树绽嫩芽,
许是它体内不为人知的伤疤
地平线
从来没有因为我离开故乡
那条地平线移动半步
它是一道永不锈蚀的钢丝
紧紧抱住故乡的地址,还有
那么多的姓氏
这样的场景出现一万次
那年我八岁
与母亲在大平原种植土豆
复活啊,地气蒸腾
地平线像开往轮回深处的火车
要接回一些亲人
直起身子,望向远方的母亲
瞬间回到少女
夜晚,我也能看见
祖先的骨头,在天边发着幽光
多年之后,我不再回头
九天之上的母亲
看见地平线的大刀,把仲秋里的
满月,劈成两半
哦,我就是躲在云翳里
偷生的那部分
(责任编辑:周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