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平
一
温水在大山里,全播州市它海拔最高,又冷又潮。当年撤县机关的招待所,全市十多个县,温水是第一家。没有人住,省里市里出差的,事情一办,一般当天就打转开溜。实在磨不开了,也往前挪后的,去别的县住。县机关招待所的台阶上长了草,他们还拿《陋室铭》里的句子说话,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完全是一种自嘲。
这么个地方,没有啥稀罕的,真有了啥稀罕的,那自然是珍惜得不得了。前几年,北京来了个年青人,挂职担任副县长,他老家是大西北的,喜欢吃羊肉。温水街头,一家挨一家的馆子,羊肉汤锅占了七八成。入乡随俗吧,小哥哥早晚一碗羊汤,吃出来蹊跷,它跟别的羊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不仅肉紧实、鲜嫩,还入口香,没有一点膻味。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找到了工作的突破口,开始研究起这种土羊子来。果不其然,从温水一些老书里,他找到了这个宝贝的记载:黔北小麻羊,汉唐时期就有了的,一个古老的品种。他接上从北京邀了一些专家来,一番考察,总结出来这种土羊子三角头、白肚皮、黑背脊等等特点,还通过肉质检验,证明这种土羊子比别的羊子的蛋白质含量高。这一来,黔北小麻羊很快有了一身铠甲,叫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实打实说吧,山区要发展,真没有多少招数。有了黔北小麻羊,大家都特别看重。播州市不含糊,调了学畜牧的陈垦到温水县做一把手,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打好黔北小麻羊这张牌。陈垦走马上任,召集方方面面头头脑脑的,制定了保护土羊子的条条款款,选优,扶壮,包括县域内设卡把关,禁止一切外来羊子进入温水。怕大家不理解,陈垦还在大会上跟大家进行科普,大讲特讲基因污染的问题。同时,为了小麻羊的品牌价值,做到资源的唯一性和独特性,除羊肉外运外销,也不准活的小麻羊走出温水县域。接上县里挑了几十只种羊,用拖拉机拉着,拖拉机前面还拉了横幅,上书“示范种羊”。只是风里来雨里去,横幅上的字脱了,就一块红布,没有一个字,但大家都明白就那么回事。这些种羊风尘仆仆的,又光荣又辛苦地在草山草坡窜来窜去,就跟那些成熟的母羊子配。加之上面拨下来的扶持和奖励,数羊子领钱,大家乐乐呵呵的,都愿意养。短短几年光景,温水的黔北小麻羊就从几万头发展到了几十万头。事情做大了,县里甚至找画家画了一个小麻羊的羊脑壳,做了一个巨大的LOGO横幅立在高速公路出口,还找了音乐家写了小麻羊的歌让学校唱:西南大山有一只精灵,它是黔北小麻羊,犄角八字开,眼睛闪光光,走在青青山岗上……本来还想请明星来唱一唱的,据说明星要价太高,也只好作罢。但县里头头脑脑的名片,那右上角却青一色都有一个羊脑壳的标志,然后才是姓甚名谁、职务职称等等头衔介绍……
但陈恳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这个小麻羊县的一把手还会遇上一桩棘手事情,搞得他里外不是人,把脑袋都整大了。
二
山那边婺东县要借羊子。
借谷子,借簸箕,不是吃的,就是用的,不算什么稀奇。借活物子吧,借一条牛,犁田打耙的,也还说得过去。可借羊子,跟借猪有哪样区别呢,而且婺东县那边一借就借三千头。温水一把手陈垦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踏实,折腾了几天几夜,人都瘦了两圈,到最后,仿佛哪个借了他的谷子还了他的糠,他还是被困在哪儿,浑身里毛皮擦痒的,不敢说借,也不敢说不借。
这年头,啥事情要照老一套的路数,确也难活出来。而三千头羊子要借出去,没有什么礼数,比如婺东县来人打个商量,或者出个条子,毕竟有求于人嘛,可这些礼数都没有,只几个电话而已。当然,大家都知道,要办大事情,电话往往最管用。尤其公家的事情,有些手段摆不上桌面,便只有电话。拿婺东县借羊子的事情来说吧,地方上草山草坡多,省里市里都认为发展畜牧业是有奔头的,便七七八八从欧洲、澳洲跟他们引进了不少牛啊羊啊,无偿送给乡民养。而养,其实也费不了多大工夫。如果说这个星球还有自己的子孙,那么这些牛啊羊啊算这个星球真正的子孙。因为只要把它们往荒山荒坡一扔,白天吃草的吃草,喝水的喝水,夜里找哪个崖根儿或者哪个山湾一猫,这些年山里的野物子都绝了迹,安全得很,一年半载点一点,民风淳朴,没有人“吆伙伙羊”,无偷无盗,不缺不少,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这些牛羊便可以安然长大,省心又省事,简直比往银行存钱还划算。前些年搞扶贫攻坚,上面就是靠送这些牲畜,他们称之为送“存钱罐”,让帮扶对象脱贫,这才通过一级一级的验收。但这些年情况有一些变化。畜比人同啊,这些“洋牲口”,虽来自不同国度,却一样生长在或平或缓的地理环境,断不会想到要到中国这样一个唯一没有平原的山区来走一遭,而初来乍到的,看高岩陡坎,它们还几分怕惧,可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便不把这些凶险放在眼里,只要脚下草青青,犟头犟脑也往前拱。羊还好说,体重轻,转身灵活,桩子稳,不会踩虚脚。只是羊喜欢在水冷草枯的季节往崖头攀爬,找藤蔓钻,吃藤蔓的叶,偶尔一个羊脑壳也会被网住;崖头的藤蔓非常有韧性,羊越挣扎,藤蔓套得越牢实,便活活把一只羊吊死在崖头。而笨头笨脑的牛,却偶尔也会被这些藤蔓套住,只是太沉太重,几棵藤蔓根本不可能把一头牛吊起来。但牛有另一番情景,尤其那种被乡里叫的“吨半牛”。他们记不过来那些洋叫法,什么海福特、西门塔尔,什么夏洛莱、皮埃蒙特,便看个头儿,统统叫这些洋牛叫“吨半牛”,让人一听这名号仿佛这莽子就可以踩踏一面坡。而实际上,大娄山中并没有真正的坡,有坡就有山,坡都长在山上,山石上积下来一层泥土,泥土会长草,尤其露水草,又嫩又鲜,对这些“放敞马”的牲口简直就是一种诱惑。吨半牛往上一踩,一些地方不承重,泥土与山石分离,这些庞然大物虚脚踏空,轻则跪倒在山坡上,重则滚下山坡,跌落谷底,摔死摔残。而这对那些刚刚从贫困线上挣扎过来的山民来说,失去一头牛,立刻就会返贫,结果又成了帮扶对象。山民们因此有一种说法,羊没有摔死的,牛没有吊死的。两相比较,羊在山上被吊死的几率很低,牛在山里被摔死的情形却是一种常态。往宽了说,一只羊损失了,还不至于对一家人的经济造成塌陷,这对眼下来之不易的脱贫攻坚成果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几年下来,上头的领导总算跟下头的养殖户想到了一起。大凡坡度大于三十度的山坡,从中央到地方都要求退耕还林、还草。而森林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草山草坡却年年绿,也是一种难得的资源,省里为此成立了非耕地开发办公室,就一门心思要发展羊产业。温水县的黔北小麻羊发展很好,可地理标志保护产品,还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产业概念。要发展,怎么发展,都不能出这个区域。有出路,没有回路,封闭发展,也很难形成大产业。省里选来选去的,最后选中了婺东县,准备在那里开一个现场会。这年头,大家都知道现场会是怎么回事。羊产业的现场会,当然要有羊。可婺东县虽然草山草坡多,却也荒冷边远,很多人都拖家带口出去打工了,留在家中的劳动力几乎都是一些老人。草山草坡养羊虽不费事,却也不是一点事不费。村居散如雨点,人家寥若星辰。七七八八的羊子追在一起,也不过三几千头羊子,放在重重山坡上,还真形不成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阵势。开一个像模像样的现场会,条件差了一点,不过踮一踮脚,跳一跳高,总还是可以够得着的。
借羊子开现场会,省上当然要有话。但借羊子开现场会,省里再大的派头,也不敢明说。明说了,那就不是省里了。大约一个副厅长,跟温水县打了一个电话,说这次现场会,事关全省几十万亩非耕地开发的大局,你们的小麻羊是全国有名的,先进带动后进,要支持婺东县开好这次现场会。市里也不傻,仿佛跟省上对过口径,一个电话打到温水县,说小麻羊如果不是法律保护,全省的羊产业现场会必定在温水县召开,婺东县草山草坡多,省啊市啊送的牛啊羊啊数也数不清了,牛是越养越少,羊也没有明显的增长,确定在那里开现场会,一是要打气,二是要找一找问题……
都没有说破。借羊子的事情是婺东县的县长游名进说破的。陈恳跟游名进不只是一个县的,还是一个镇的。小老乡也罢了,还姨表亲,逢年过节的,两家人还走得酽浓呢。今年,陈恳跟姨娘姨父拜年。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酒,一桌人对夹沙肉跟扣碗儿不上心,筷子都懒得动一动。姨父这工夫掏了一盒硬壳的中华牌烟,打开盖来,搁到了陈恳跟前。喝酒,吃饭,还抽烟,姨父这是想说说话了。陈恳喝了两杯酒,又拈了一杆烟,凑了边上哪一个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了,舒心畅意地吸一口,也无话找话地说,姨父你又不是抽不起,软壳的中华比硬壳的中华好抽呢,是不是我老表哥不跟你买?游名进就坐在陈恳边上,只是脸微微泛一些红,却酸叽叽道,我要像你那样做了一把手,我也会跟我爹买软壳的中华。陈恳不吭声了。话题多少有一些硬。老人家插进来道,大姨妈二姨妈生了两个县官,镇上不用说,就是县上,就是市里,也是不多见的,只是陈恳走在了前面,你要帮一下游名进,他虽然做了县长,但比起你来,他还是软了一点,他做了一把手,我就有软中华抽了。新年大节的,家常话其实也透着一股认真劲儿。陈恳一边点着头,一边有口无心的道,明年游名进不跟你买软壳中华,我就跟你买……
山不转水转,事情果然就转到了跟前。婺东县的情况是摆在那里的,虽然游名进县长提起来不到两年,可县委那边书记却有些年头了。往官道上走,大家都知道,鸭子过河还排队,况提拔的事情,当然也有先来后到的讲究。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时间长了,免不了会动一动,而空出来的缺,挨邻则近,由边上的人替补,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眼下,机关上已经有了一种说法,这次省的羊产业现场会,其实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对游名进的考察,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只有会开好了,才会得到认可。这一点,县委书记心里很清楚,市里有关领导已经跟他说过了,人大、政协开年换届,人选大多从有资历的县委书记中产生,岗位虽然闲了一些,却升了一格。铁打的衙门水流的官,他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只是作为一个离任者,他也毫无例外的,并不希望哪一个继任者比他干得更出色。羊产业的现场会,实际上是他跑来的。成功了,他算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失败了,他可以说自己在去与留之间,不在状态,把责任都推给县长。说到底,婺东县羊产业现场会借羊的事情,是被逼出来的。但一把手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山这边,山那边,游名进跟陈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但温水的小麻羊作为地理产品保护标志,毕竟是受法律保护的,陈恳纵然有吃雷的胆子,也还不得不有所顾忌。看陈恳怕眼怕洞的,游名进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叫陈恳搁了座机,用手机打了过来,你知道婺东县现在的情况吗?我也是癞格宝垫桌子脚,鼓起来的劲,有人看我的笑话,我不拼一回行吗,等死,我爹的软壳中华又抽不成了。陈恳看游名进有些激动了,便接上道,你要容我回旋回旋,几千头羊子出了保护区,不是小事情,怕到时候你的软壳中华抽成了,我连硬壳中华都抽不成了,一定要思之慎之,不能杀一家救一家。话说到了这份上,游名进声音低了下来,软软的道,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省啊市啊,都跟你打了电话,垫了砖头,顺水推舟的事情,有哪样怕的呢?毕竟有求于人,游名进接上也就不再吭气了。于公于私,他琢磨陈恳那边也不会糊弄他,便也撂了电话。
三
省羊产业现场会的日子越来越近。
已经传言要调到市里的老书记这工夫召集了一个常委扩大会,决定成立一个省羊产业现场会的协调小组,由游名进担任组长。接上全县三百多人的领导干部大会上,老书记又慷慨激昂做了动员,说这个会事关全省非耕地开发大计,事关未来婺东县发展方向,尤其“三农”问题的解决,成败再此一举。游名进坐在主持人位置上,听了都有些扛不住了,脸红筋胀的,总算挨到了散会,便往厕所跑。殊不知老书记这工夫也跑厕所,两个人一前一后,却也排在一起往尿槽里嘀嘀嗒嗒尿着,老书记意犹未尽道,我今天讲多了一点,主要想把你抽出来,跟你垫个话,今后看你的搞干了。游名进一听,仿佛尿都缩了回去,拉上裤子扣门儿,点一点头,说了一句谢谢,就往外走。
跟温水县借羊子的事情没有敲定下来,游名进心里悬吊吊的。回到办公室,他又跟温水县的陈恳打电话,重三遍四地说,你呀,安顿让老人家抽硬壳的中华抽到死么,我都被架到火上烤了,这回呀,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但陈恳那边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却轻快地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拉走三千头羊子开你的现场会,我这里也要说得过去,毕竟这个小麻羊保护经过了人民代表大会,出台了不少条条款款,我也不敢违背呀。
游名进一听一下轻松了下来,朗声朗气道,只要拿三千头羊子跟我开了这个现场会,我们两老表,哪样事情都好说。
陈恳听游名进这样说,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道,我挖空心思的想啊,真想让我姨爹他老人家早一点抽上软壳的中华,就想到了一个妙招,这羊子借不行,租总是说得过去的……
你等等,游名进有一点急了,你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租也罢,借也罢,温水的羊子到婺东县来,羊子还是出了保护区啊。
陈恳笑了笑道,你这就不懂了,我这是打了一个擦边球,熊猫贵为国宝,都可以租出国去,我温水小麻羊算哪根葱呢,况且就在市里租,出去转几天,也就回来了。
游名进一颗悬吊吊的心总算稳了下来,说你要拿熊猫打比,婺东县怎么租得起,听说租一头熊猫每年上百万元,还是美元……
陈恳断过话去道,价格嘛,我们两个谈噻,我不漫天要价,你也要出一点血,你要梳光光头,不出一点血行么。
开会嘛,游名进说,我们肯定要安排经费。
这一来,陈恳说,我跟老百姓也好交待,温水小麻羊可以像熊猫一样租出去了,这对温水小麻羊是一种宣传,也会大大提高老百姓养羊的积极性……
但是,陈恳话锋一转,不等游名进反应过来,我还得要派人,一个村抽一个人吧,跟着羊一起去,保得将军去,保得将军回……
成了金包卵了,是羊保镖,还是羊保姆?游名进说,带了一点怨气,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你说得不错,上头叫我到温水县来,实际上就是来守这些宝贝的。陈恳把话亮明了,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你想一下,出了保护区,好比公主出宫,不带保镖,不带保姆,这成何体统。我就是做姿态,也要做一个够,让上上下下看看我这个守护神,惊官动府的,还不是为这个宝……
游名进听陈恳越说越认真,沉吟了一下,想想羊保镖、羊保姆也无非多一些会议人员,也花不了几个钱,便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接下来谈租金。
你就象征性的收一点费用吧,游名进说,我婺东县算国家级贫困县,做个样子就行了,就算拉扯我们一把。
温水县不会趁人之危,发这笔“羊财”。陈恳说,但象征性也要说得过去呀,羊是老百姓的羊,折腾来折腾去,少斤短两,总不能亏了老百姓吧。
游名进一听,知道陈恳心里早就揣了一本账,占情占理的,想想眼下的窘迫,便自己找了台阶下,大家都是为工作,反正也不是我的钱,人民币嘛,给到老百姓手上,才算人民币,我们争什么,抠抠馊馊的,你不敢拿一分,我不敢扣一分,你看我租三天,一头羊子多少钱?
陈恳不迟疑,亲兄弟,明算账啊,把肚子里一本账摊开了道,这一路上车下车,颠来簸去,一头羊子不瘦一、两斤才怪,你去市场上打听打听,温水小麻羊羊肉的价钱,要卖五、六十块钱一斤,我会全力支持你,毕竟省啊市啊,有言在先啊,你用三天,一头羊子的租金就一百块钱吧,只是租期超一天,一头羊子的租金增加三十块钱……
游名进拿着电话默了一下,租三千头羊子,风风光光搞一个现场会,这比租一头熊猫划算啊,两个人算县里的头面人物,还这样斤斤计较的,也不大像话啊,再说呢,真要念生意经,他觉得自己也不是陈恳的对手,便应了下来。但放了电话,游名进又觉得有些话还要说,便又跟陈恳拨了过去,我说啊,租羊子的事情啊,都是为了这个现场会,打肿脸充胖子,说出去不好听,我们虽不签哪样保密协议,但还是要把紧口风啊。
你说格外了,你不是那个人,我还不租给你呢,陈恳说,你有哪样事情,这些羊子毕竟是我的羊子,温水小麻羊,不是一般羊子,扯我一只脚,说不脱,也走不脱,你脸上不好看,我脸上也不好看。
说齐天,说齐地,还是要把这个会开好,游名进说,会开好了,万事大吉,英雄不问来路嘛。
医院医生对待病人还可以善意的撒谎呢,陈恳说,你租羊子,我出租羊子,都是为了开会,上头压下来,不开好也不行啊,只要会开好了,一肥遮百丑,谁还会管你用哪样手段。
两个人电话上你来我往的,这就算把羊子的事情给敲定下来。
四
装运羊子的车是夜里到达温水的。十来辆车,都有篷布包裹着,一进温水地界,就分头扎进了不同的村,靠在一个一个装运点上。出发前,车队油头油脑一个人,就跟大家说,这次任务特殊,我们悄悄的进城,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一个司机心领神会,立刻接上了话,你说鬼子进村吧。大家轰地笑了起来。领头的很快马了一张脸道,虽然开玩笑,但话丑理正,大家不要不当回事。一个司机说,哪来的枪啊,我们不可能打枪啊,但这么大一个铁家伙,轰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音总是有的。这工夫,领头的才松了一张脸道,我也就是打一个比方,大家也不要太认真,宽宽心心去,宽宽心心回,有押运的人,一路上听招呼就行……
一头羊子一百块钱。三天工夫,在家吃啊喝啊,哪怕一把山上的草、一瓢河里的水,也算一种资源,不租白不租。租出去了,人家也不会怠慢了这些羊子,它们照样有草吃,照样有水喝。三天也就一眨眼光景,一百块钱也就稳取稳赚。这虽然赶不上一个人外出打工找的钱,却也比一个人窝在家里找的钱多得多啊。一个畜牲,能跟你到外面找钱了,你还要怎样。温水县山里没有熊猫,只有黔北小麻羊,大钱挣不了,小钱也是钱啊。当然,村里大人细娃都懵的,并不知道这些羊要走出温水去开会,担当这么神圣的事情,他们想都不敢想,也不大可能懂。但村干乡干的,还是有知道一点风声的,根据自己一星半点的了解,他们说这些羊子也就到山坡上摆一个阵势,拍片子出来,上电视,放给大家看。事实上,全省羊产业的现场会,省里市里的新闻,那电视台当然是要播放的,村干乡干的歪打正着,还说到了点子上。这一来,大家都理解了,上电视嘛,自然要做戏,而且要把戏做足。自家的羊子要上电视,好比主人家要上电视,除了租金,带着羊子还出名,主人家也仿佛沾了光。
陈恳这一招很管用,利益驱动啊,抓住这根牛鼻子绳儿,村上的人都把羊子从山上收了回来,圈在点上,就等点数,就等装车。羊子多了,开始有人走后门,一家一个户头,一个户头几十头羊子的,都想利利索索租出去。这个算盘大家都会打,几十头羊子,几千块钱,都砸在一个地方,砸不死人,也要砸个坑。大家便开始闹,结果只好分配指标,来一个硬斗硬,不洒偏东雨,洒毛毛雨,实在有一点艰难的人家,多一头羊子两头羊子的,也没有人计较,这才算把事情给摆平了。但一家几头羊子,老群散了,编到新群里,先不说羊群一时半会选不出领头羊,找不着北,会有一些混乱。而头绪多了,主人家再精明,也分不清张三李四王麻子,麻叽叽一片,如是卖羊子,一车装了,收了钱,就不用管了。可租羊子,上了车,过几天还回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黑的,白的,大的,小的,肥的,瘦的,重的,轻的,老的,嫩的,归谁属谁,不争不抢还好说,可真有了纠纷,一笔糊涂账,不打架才怪。有人跟羊子做记号,比如在喉头上抹一点红,可几百家人,五花八门的记号,事实上也不能够标识。陈恳想到了这一层,便让卫生局协调医院,弄了几千个手环,手环上有一次性的扣儿,原本是住院病人套在手腕上的东西,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哪个科,哪号床,写在上面,进进出出,打针吃药,规范化管理。人们把这个手环用到了羊子身上,在手环上写上主人家姓名,哪个村,哪个组,然后往羊子前腿拐子上一套成了脚箍,阴阳扣一锁,稳稳当当,清清楚楚,没有一点扯皮。
差不多半夜光景,所有的车都到达了装运点上。温水县防疫站派出去的白大褂还等在装运点上,一个装运点一个白大褂,正等得呵欠连天,却忽地见两束雪一般白亮的光芒划破山村寂寞的夜空,车转眼到了跟前,便仿佛见了救星一般,精神抖擞地戴好口罩,背上消毒液,拿上喷嘴,跑车前车后扫一遍,又爬进车箱,仔仔细细扫一遍,这才退下来,收拾好行头,这才打着呵欠,找地方睡觉去。等到车上消毒液的味道不那么浓了,大家就在车箱上搭一块跳板,抓住一头有点个头儿的公羊的两只角,顺着跳板往上拖。羊子上了车,闻了消毒液的味道,打了两个响鼻,便安顿下来。后面的羊子,在人们的驱赶下,也顺着跳板一步一躬身上了车,接接连连打了一串一串喷嚏,总算也安顿下来。司机这工夫合上挡板,一块篷布从后面一罩,八字绳头一系,便把一车羊子关了起来。黑天暗夜的,没有一只羊子吭声,它们怕引来山里野物子的侵害,这种习性穿过岁月,并最终形成生命的本能,成了一群一群羊子的集体无意识,使其安然而平静地完成了这一次特殊的旅行。
天不见亮,装运羊子的车队开进了婺东县城。大街上很空旷,路灯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街面上仿佛泼了一地黄汤。轰轰隆隆的发动机的吼声,并没有把睡梦中的人们惊醒。汽车一辆接一辆穿城而过,一直往黑黢黢的山里开去。月黑风高,光影如刀,整个车队一辆跟一辆,在梦幻一样的灯亮中有如一条大蛇瑟瑟缩缩,盘来盘去,终于在破晓时分到达了一个山谷。曦微的晨光中,山风送来一阵无边无际的青草的鲜与爽。或许羊子历经大半夜的颠簸,此时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而这种只有在辽阔的草原上才有的鲜与爽掠过山谷,羊子们便收到了信号一般振奋起来,寂静的车箱里有了动静,性子急一点的公羊们开始咩咩咩地叫了起来。这工夫,从温水县出发就跟在一起的羊保镖和羊保姆,就从有些局促的驾驶室里走下来,敞开车箱的篷布,放下挡板。太阳的第一缕光芒照在山谷里,一坡的青草又鲜亮又温馨,羊子们一愣,便禁不住诱惑似的一个接一个往下跳。不一会工夫,几千头羊子都落到了地上,站在一面长长的草坡边上。有点像草原上牧羊人赶着羊子转场,虽有似曾相识的环境,而羊群已经不是原来的羊群,伙伴却是完全陌生的,当务之急,便是选出头羊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公羊,先在树上磨头上的角,磨得兹兹啦啦的,几乎磨出火星子来,接上从身边开始,凡有不从者,便用头上两只坚硬的角来说话,一退十数步,两眼瞪得圆鼓鼓的,四蹄发力,往前一冲,四只弯弯角一碰,空气一炸,作铿锵响,一头羊子败下阵来。而胜者为王,又接上找下一个对手,一直拼到一群羊子,不管公的母的,通通拜到在脚下。这工夫,装运羊子的车掉转车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山谷。山谷里除一头一头公羊接连不断的恶斗,还有十来个羊保镖和羊保姆,他们揣着手站在边上,也多少显出来一些无聊和无奈。而诺大一片山谷,却在浩荡的天空下还原了先前的魅力,又宁谧,又祥和,云悠悠而草幽幽……
这时候,山谷的另一面坡上,在明亮的阳光中,一些黑与白的小点子冒了出来,它们在山脊上晃动着,不一会便拉出来一条直线,慢慢往山谷里滚着,很快弥漫成了一片黑与白的风景。有知道内情的人说,婺东县从各个乡各个村征集的羊子来了。黑白相间的羊群,一进草坡,便东一拨西一拨散了。几个人挥动手中的赶山棒,仿佛几只牧羊犬,追来追去,想把这些羊子往前赶。显然,这些羊也是从一家一户来的,没有经过大队伍的训练,只要眼前有草,便懒懒散散的,哪里也不想去。几个人咋乎半天,大半羊子还在山谷边上,不往水草丰茂的谷底去。而忽然间,有羊子发现山谷那面从温水租来的几千只羊子,开始不安地叫了起来。听羊子叫唤,山谷这面的小麻羊也发现对方,开始出现一种骚动,慢慢往坡脚移动。温水县的羊跟婺东县的羊要在这个绿草如茵的山谷会合,急得从温水县跟来的羊保姆和羊保镖冲到羊群前,凶神恶煞地堵在草坡上。一边是黑不黑、白不白的一群,一边是麻叽叽的一群,它们打量对方,又熟悉又陌生的,都愣在两边半坡上,心生戒意而踯躅不前。婺东县本乡本土征集起来的羊子,大多是省里送下来的,它们来自他乡异国,头上没有角,两只长耳朵,虽有些不解风情,却有比黔北小麻羊高大的骨架子。当地人图方便,都把这些洋畜牲叫大耳朵羊子。而相比之下,黔北小麻羊却有些猥琐、土气,简直土到了家了,但或许因为这种土,也才成就了它的地位,算地方上一宝,虽不及对面那些洋畜牲的体形,而头上两只弯弯角,倔倔地戳向天空,却给对方一种威压。羊子的眼睛里,也许正是这种差异,有如地球人跟太空人,它们并不认为山谷那一面的羊子跟自己同类,甚而可能把对方当成了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怪物。风格不一样,两拨一洋一土的畜牲在山谷里拉开两大阵势,悉悉然,莫相知,又等待,又观望,也吸引,也对峙。
山谷里原来有几头吨半牛,这工夫也缓缓走到两拨羊之间,这些庞然大物这边看看,又那边看看,仿佛出现了一种穿越,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古战场,胜负都在一场撕杀,必须有一个最后的裁判。但羊们显然杀不起来,诺大的草山草坡上,还是一片老风景,寂寞如常,也平静如常。几头吨半牛仿佛也感觉到了一种无趣,摇晃一身黑白花,也慢慢地退了出去。
直到手机响起,游名进县长在电话另一头高声大气的喊,几辆大客车拉着现场会的代表已经从婺东县城出来了,这才有几个人来打破了这种僵局。
五
这个羊产业的现场会,游名进可以说绞尽脑汁,从租羊子到选择现场会地点,甚至每一个环节,他都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全省八十多个县,几百个参会人员,一下集中在草山草坡上,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你做你的,我看我的,我说我的,不能有半点闪失。大娄山中,仅仅一面坡立谷,放不了那么多羊,而羊少了,显然又不好看。大娄山靠那层层叠叠的褶皱撑起来,虽然没有平原,却有不少的山凹与山弯。游名进找了两重缓坡连在一起的山谷,谷底有草,也有水,尽管离县城远了一点,但上万头羊子丢进去,并不显得窄狭。他没有想到,这些东拼西凑的羊子或许对环境不熟悉,不敢往谷底放,只在半坡上逛。不能远望,只可近观,色异种杂,不合群,不团堆,一看就会穿帮,只怕现场会还没有散,人多嘴杂啊,七七八八的说法就会灌满耳朵。难听的话,忍一忍罢了。可互联网时代,信息爆炸,撕一个口子出来,不断发酵,影响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草山草坡那边羊子不听话,游名进虽坐镇县城,却一只眼睛盯住的,一只耳朵挂住的,他立刻把几个局的头头脑脑找到了办公室,毫不遮掩地说,他对这些羊子的表现有意见,接上提要求,希望这些羊子快一点进入角色,事关婺东县羊产业在全省的地位,只要羊子配合,往草山草坡深处一放,风吹草低见牛羊,又朦胧,又诗意,全省羊产业现场会就皆大欢喜。还不要说,真有人就应了,那个人是畜牧局的,仿佛跟羊子可以打商量,还立了军令状,说这些羊子如果不听话,他那个局长帽儿就还给县里。
几个人带着行头,抢在大队伍前面,风风火火到了现场。他们兵分两路,来到两边山坡上,一人背一台喷雾器,一只手操纵压柄往箱体里打气,一只手执喷竿喷嘴往羊群跟前的草地上扫。瞬间,灰蒙蒙的雾气在空气中散开,一片草地被抹了一层淡淡的盐。羊群仿佛愣了一下,接上便被哪一位神念了咒语一样,跟着眼前的盐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谷底。从温水县跟来的羊保姆羊保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挡也挡不住,拦也拦不住,被几千头羊子哗地冲到了边上,眼巴巴看着两拨羊子在宽阔的谷底合流成一片风景。对这些肩负使命的羊保姆羊保镖而言,这一片风景虽然令他们不安,但事已至此,他们很无奈,也很无语。几个人看达到了目的,美滋滋地看一眼低垂脑袋吃草的羊子,便悄无声息地收拾起喷雾器,又原路从谷底退了出来。
那些从温水跟来的羊保姆羊保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迷茫地愣在那里。也不一会,山谷里吹起一阵风,山谷上空低低地飘来几朵云,而阳光还亮晃晃的,就不管不顾地下起雨来。谷底一大片羊子仿佛哆嗦一下,又沉浸在眼前被喷了盐的青草地上。雨被一阵乱头风拉得东倒西歪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有如舞蹈的山精山怪。太阳雨中,从温水跟来的羊保姆羊保镖一个一个不背簑衣不打伞的,一溜烟跑到山坡上的山民家里躲雨去了。
这工夫,现场会的大客车轰轰隆隆开上山来。山里的天,娃娃脸,说翻脸,就翻脸,天地间一下风停雨住,也仿佛这个偏远的山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一下被惊呆了,变哑巴了。太阳雨,过路雨,但地上毕竟不那么利索了,虽不会淋湿了衣,却会弄脏了鞋,从车上下来的人并不多。而隔着车窗,整个山谷却也尽收眼底。大多数人并没有下车来,他们一颗一颗脑袋挂在车窗上,活甩甩的,看走了眼,还以为拉了一车的瓜。
瞬间的发泄,天空更澄明,也更轻盈。一片草山草坡经雨水这么一浇,也更润,更绿。大家看清楚了,这样的草山草坡在西南并不少见,但太阳雨过后的草山草坡,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鲜亮,又肥嫩,这就要有一种缘份啊。加上谷底一片青葱的背景上散开来的数不清的羊子,连踢带滚的,除了灵动的诗情画意,还有蓬勃的生命力量。或许现场会的刻意安排,有人在山谷里用高音喇叭放起了《草原牧歌》——
是蓝天的白云
是牧场的羊群
草滩上鲜花为我开放
我是草原上的雄鹰
歌声高亢,辽阔。但天空中没有雄鹰,只有几只乌鸦在一棵老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然后在山谷里飞一圈,又落到老树上静静地歇着。
鞭子一甩白云飞
马蹄声响银浪滚
几个年轻人扛着摄像机,握着话筒,跑上跑下忙着,在山谷里扫了又扫,扫了青青的草地,扫了一群一群的羊子,还有几头散放的顿半牛,也被他们统统收到了镜头里。
没有人凑近了看,上一坡,下一坡,也不大像话。而且刚下了雨,一条小路隐没在草丛中,又湿又滑,也不大好走。站在山岗上,整个山谷,还有山谷中的羊子,该看的东西都看了,就没有人想到那些羊子远看、近看,其实有名堂。毕竟只是一种观摩,并不要求像写调查报告那么细那么真。也就盲人摸象罢了,大队伍在现场晃一晃,算闪了一下精神,便开始往回走。游名进一上车,就有人向他竖大拇指,说这个羊产业现场会很成功,不但牧草的资源丰富,牧羊还满山遍野的,兆头也好,莫名其妙的太阳雨,人一到,老天爷抽威,呼喇喇就收了回去,雨过天青,风也停,雨也住,简直神了。游名进听得美滋滋滋的,只是不外露,还一股劲说开现场会的人都是高人,都是神仙,自然走一路,也就亮一路。
草山草坡一下安静了下来。从温水跟来的羊保姆羊保镖看花花绿绿的大队伍走远了,事情尘埃落定,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出门在外,又怕夜长梦多,他们便张罗起撤退的事情来。太阳刚刚偏西,天地间还很亮堂。随着草地上水汽一收,大大小小的羊子也吃得一个肚皮圆鼓鼓的。只是先前喷在草地上的盐并没有被那一阵太阳雨完全洗去,羊子大多不取嘴,还散散淡淡地牧着,把一个肚皮胀得更紧实。而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观众走了,演员留在台上有什么用。他们下到了谷底,开始把一头一头小麻羊往回赶。这么急薅薅的,其实每一个羊保姆羊保镖心里都有一个小九九,这些小麻羊来去三天,说好了租金一百元,可两天光景,事情就妥了,省出来一天的租金,大家银子外面包一层金子,要求额外奖励一下,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算路不由算路来。这些宝贝下车的时候一窝蜂,上车的时候却要一头一头地住外扒拉。而大半天光景,这些小麻羊跟这些大耳朵羊耍熟了,都舍不得似的,也就大大增加了分出来的难度。有的羊甚至到了车门跟前,还要抓住两只弯弯角才能把它们拖到车上去。还好温水的羊子没有岔色,看麻叽叽的,只管往外扒拉。难逢难遇有混淆的,看一眼先前扣在腿拐上的脚箍,这比身份证还准,也就分出来了。也许看温水县跟来的羊保姆羊保镖火燎燎的,婺东县管羊子的十几个人也下到了谷底,这些羊子也是从乡里征集来的,现场会散了,也要把羊子还回去,晚了,早了,都是一个了。他们配合着,挥动赶山棒,把大耳朵羊子往一边坡上赶。他们想只要婺东县的羊子分出来了,温水县的小麻羊自然也分出来了。但畜比人同,看小麻羊恋群,大耳朵羊也赖在群里,六、七千头羊子仿佛乱糟糟的云团滚来滚去,就是散不开。两个县的人都急了,没有想到羊子犟起来也像牛一样犟,只好一个抓住两只弯弯角,一个抓住两只大耳朵,一头羊子一头羊子往边坡上送。这种原始的办法很管用,却也很累,便有人想到唤狗来追,想把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路像电视上看的那样交给牧羊犬,这就有人从附近的人家唤了几只狗来,殊不知这些狗都是看家狗,没有一点牧羊犬的训练,东一扑,西一扑,搅得一个现场更混乱……
六
陈恳派了一个副县长代表温水县参加省羊产业现场会。他呆在县里,羊子是他一句话租出去的,到了他乡异地,他怕看见那些羊子,一想到那些麻叽叽的畜牲,他背心里就有一股风阴飕飕地吹,格外不是滋味,他便哪里也没有去,窝在办公室,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就等现场会完了,那些羊子能够早一点回来,还给主人家了,他那一颗悬吊吊的心才会安顿下来。
但第二天,他看省里市里电视台新闻一播,便哪一根筋被挑了一样,啪地醒了一掌脑门儿,一下脸青面黑跳了起来,拿起电话就跟那些羊保姆羊保镖打了过去,叫马上把羊子弄回来。殊不知,那些羊保姆羊保镖却哭腔哭调的说,他们这工夫连晚饭都没有吃,还在山谷里扑那些羊子。
陈恳一听,火气上来了,便跟游名进一个电话又打了过去,说游名进啊,你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要出问题啊,只怕到头来,我两老表弟兄不要做了,你的软中华搞不到手,我的软中华也受牵连,还可能连硬中华的资格都不够啊。游名进那工夫忙,却不敢不接陈恳的电话,听了懵懵懂懂的,说不是很顺利么,你苦难深重的样子,不是自己抓虱子在脑壳上凿么。陈恳说,你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原来只想跟你凑一凑数,看起来热闹一点,才把羊子租跟你,可你看一看新闻,都什么画面,你把这些羊子杂七杂八的赶在一堆,不出事情才怪。游名进愣了一下,仿佛总算懂了陈恳的意思,笑呵呵道,这有哪样啊,无非搞一搞男女关系,大字不识一个的畜牲,动物的本能嘛,不犯纪律,也不犯法,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陈恳不等游名进说完,就气咻咻地断过话去,你咋不跟它们搞个婚礼,请一个施仪,摆上十几桌酒,真正天作房,地当床,送羊子入洞房……
游名进说,你不要讥讽我,畜比人同,这些事情,不是人类也在做么,只是这些羊子不会说话罢了,我们对这种行为用我们的语言定义叫结婚……
我看你是脑壳昏,陈恳急了,你不要拿苞谷粑不当饭吃,那些羊子啥规格,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只要出了保护区,都是有卫星跟踪的,几千头羊子,基因污染了,失去了唯一性、独特性,可不是小事情。
游名进说,也就是做一回露水夫妻,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陈恳一听更来气,直接就怼了过去,游名进啊,你说得轻巧啊,动物也好,植物也罢,真要窜了种了,都是不可逆的,回都回不去,黔北小麻羊这个个物种就完了。
游名进显然有一点沉不住了,说陈恳啊,我的老表兄弟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有些动物和植物,科学家还要人工干预,搞杂交优势啊,你那些土羊子跟我那些洋畜牲杂交,产生新的品种,说不定脱胎换骨,比现在的小麻羊更肥更嫩……
陈恳武纠纠戳过去道,你不要跟我糊搅蛮缠的,我算瞎了眼了,把羊子租跟你,开会就开会,搞哪样杂交,我把话丢在这里,别看我说话还有人听,其实我就是一个羊老板,别的什么都不是,这些羊子真要窜了种了,我可不管哪样软中华硬中华的,我两个老表都做不成……
游名进一听陈恳说起过头话来,也不服软,一字一顿道,我租你的羊子又不是没有拿钱,你何必这样绝情,我不过跟你讨论一下杂交问题,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些羊子放草山草坡上,你又不是不晓得所有的家畜,就羊子骚,它们自己要走到一起,我有哪样办法,就算我自己的儿子,他要找媳妇,我干涉不了啊,你说你儿子的婚事,你干涉得了不?还是干涉不了啊。
陈恳被噎住似的愣了一阵,又火气冲天的道,你不要跟我牛胯扯马胯的,国家为什么要把黔北小麻羊搞成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你懂不懂,虽然不如大熊猫管钱,但意义同等重要,这是我中华我民族才有的东西,说不上一股脉,至少也是一根筋,从唐代到现在,一千多年了,可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陈恳咄咄逼人的,游名进仿佛已无路可走,便有些无可奈何道,就算天大的事情,不出事情已经出了,我们两兄弟应该心平气和的商量,羊子的事情,归根到底是人的事情,有几个人懂基因污染的,你不说,我不说,上头也不会有人问……
陈恳越听越来气,几乎从电话里看见他手指戳上游名进的脸道,哪样人的事情,我看你……简直就是一个强奸犯,不是强奸犯,也是共同犯罪,一个制造强奸犯的罪犯……
游名进不认输,声音一下也高了起来,何必说得那样难听,你的羊子是有角的,我的羊子没有角,虽然耳朵大一点,但大耳朵没有杀伤力,羊子有角就有武器,以强欺弱,到底哪个强奸哪个?
陈恳口吻依旧很刚硬地说,你那些洋畜牲,连角都不长,我还不相信我那些弯弯角的羊子会看上你那些怪头怪脑的洋畜牲……我那些小麻羊虽然有角,但性情温和,那些洋畜牲骨架子大,以大欺小,我那些小麻羊才可能是真正的受害者……
两兄弟就像一对打鼓锤儿,一个不让一个,就那么在电话上你来我往地打着嘴巴仗。
到底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还是年长一点的游名进缓下来道,我算服你了,想不到你在这个事情这样较真儿,我两弟兄在场合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在电话上婆婆妈妈争下去,也不像话,这个事情,算我哥子不理解你对这些土羊子的特殊感情,你说气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就跟你赔不是,也许这些羊子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杞人忧天,真有哪样事情,我来负这个责,哪样软中华硬中华,我不管了,决不影响你兄弟……
陈恳听游名进服软了,也不好得寸进尺的,只在电话上咕哝了一句,你等着吧,你游名进啊,你好啊歹啊,也算有了一句人话……你的愿望很美好,也很简单,我何尝不想事情朝你想的方向发展,但现实却很骨感啊,我有预感,它不会就这样了结的,我比你懂这些畜生,后头还有好戏看啊,麻烦找来了,你我都跑不脱,接上便挂断了电话。
七
陈恳金口玉牙,一下就把事情咬一个准。
游名进的麻烦,说话就到了跟前。省羊产业现场会刚散,游名进在宾馆送走省里市里的领导,回到办公室,还没有进大楼,就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牵一头大耳朵羊坐在县政府门前的台阶上,嘴上还一明一灭地叼一根叶子烟杆。看游名进走上台阶来,那人取了叶子烟杆,站起身来,牵了羊子就拦在游名进跟前道,我知道你是游县长,我常常听你在电视上讲话,熟人熟事的,你看这个事情咋个弄哟,说着,就把一截牵羊子的绳儿往游名进手里塞着。
游名进心里阴阴的,手往后缩着,只感觉眼前一只乌鸦晃来晃去的,便马了脸道,你有事说事行不行,不要伸脚动手……
这时候,一直跟在游名进身边的办公室主任岔上来,挡在游名进跟前道,我看你面熟,哦,你是后山村的……杨老哥,对吧,先前我跟一个领导还到过你家的,你是他对口联系的……
办公室主任转过来把游名进拉到了边上,轻悄悄道,他是县委那边……书记的一个帮扶对象。
游名进听了,转了过来,不动声色道,我也叫你杨老哥吧,你是哪样事啊,还牵了头羊子来,我不牵你的羊子,羊子你自己牵着,有话好好说……
杨老哥嗓子有一点喑哑,却一看也算见过大场合的人,不抖不颤道,我这羊子是你们送的,你们叫它去开会,我也不敢躲躲藏藏的,只是你不晓得,它肚子里有了崽崽,开一个会回来,这崽崽就丢了,我怕你们不相信,就牵了羊子来,看哪家医院给看一看……
游名进脑袋嗡一下就大了,愣一阵,稳一稳神,细声细气道,杨老哥啊,我们不可能管这样细啊,也就是开一个会,不可能把肚子里的羊崽崽开丢了。
那个会啊,实际上是羊子鸳鸯会,杨老哥清一清喉咙道,这羊子有了孕,怀了崽崽,我们都要专人看管,把它跟公羊子分开,县长大人啊,你可不要官僚啊,我可是话丑理正啊,你知道这羊子在会上被多少公羊子强奸啊,你要跟它作主啊……
说着话,那大耳朵羊子两只眼睛可怜巴巴看着游名进,求生求死的样子,差一点就跪了下去。
这工夫,办公室主任转到羊子屁股上,看羊子屁股红飞飞的,便疑疑惑惑道,会不会是来月巾呢,杨老哥,羊子跟人一样,也有生理期哟。
杨老哥黑一张脸子道,你这样说,好像我欺瞒你们了,我敢有这个吃雷的胆子,怕你们不相信,我把羊子牵来了,我们三家对六面,找医生看一看,是不是流产,是不是来月巾,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游名进从身上掏出一盒烟,撕开盖来,跟杨老哥凑过去道,我们开现场会,也是为婺东县羊产业的发展……
哪知道杨老哥不服软,一把推开游名进送到跟前的烟,气咻咻道,你们不相信我,我找医生去,给我一个说法,我没有骗你们。他说着,就牵了羊子要走,殊不知羊子愣磕磕站着,却没有动,他一急,拉紧绳子,一使力,羊子往前趔趄两步,却刚下台阶,便哗啦一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从屁股上滚了出来,台阶上立刻弥漫开来一股难闻的腥膻气……
大家一下惊住了。
终于有人看清楚那血糊糊的东西是一头死了的羊羔子。
游名进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杨老哥咚地就在台阶上跪了下去,对着那歪歪倒倒的羊子磕头道,谢谢啊,你总算还了我一个清白……
场面顿然有一点失控。办公室主任拉着游名进,保镖一样的护着,就进了政府大楼。门厅里有一个值班的,张眉惶眼坐在桌子跟前,正不知如何是好。游名进一看就来气,脸红筋胀吼道,你就当菩萨木头木脑坐在那里啊,赶快联系畜牧局来一个兽医看看,小羊子死了,大羊子不能死啊。他接上就钻进电梯,趁往上升的工夫,办公室主任便宽慰他道,这么大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有一点纰漏算正常的情况,你没有必要生气,我会处理好的。
游名进看了办公室主任一眼,不耐烦道,赔一头羊子算了。
事情可能没有这样简单,办公室主任道,会刚散,情况不明,到底有多少坐胎的母羊子出问题,等几天,看一看,开会的羊子是从乡镇征集起来的,叫乡镇先摸一个底,统一解决,不然今天来杨老哥,明天来朱老哥,后天来刘老哥,真真假假的,简直应付不过来……
游名进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跟进来,隔着桌子跟游名进道,我是本地本方人,对地方上的人和事都很了解,县志上记载,婺星也算二十八宿中的一颗星,上面有一块石头落下来,就砸中了这里的西边,我们这里就叫婺东县……
游名进心情还没有平复,隐约中听办公室主任说东道西的,似乎还有深意,便不露声色听着。
办公室主任老于事故的口吻道,我们的民风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能跟这块石头有关系,总认为是老天爷相中的,老子天下第一,解放后抓了不少山大王,杀的杀,关的关,后来少了一些,但坐垭口的山贼还有,只是这些年村村寨寨通公路了,很少有人走山路了,这才好了一点,你身为一县之长,下一步还要高升,有些事情还是要硬气一点,遇上刁民,他们都欺软怕硬,他来横的,你要比他更横,就要强势应对……
游名进听着不吭声不吭气的,却心里很受用,只是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默默地表示一种认同。
办公室主任走了后,游名进心情松快了一些,也不想动脑筋,便一个电话跟陈恳拨过去道,你看得准啊。
陈恳苦笑了笑说,你有麻烦了吧。
游名进说,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啊,你那些公羊子厉害啊,我有一些羊子被整流产了,现在牵羊子找我上访啊,我就想问你那些羊子有没有这种情况……
陈恳说,你凭哪样认定我那些公羊子是肇事者,我那些羊子坯子小,不大可能配你那些大耳朵羊子,最有可能还是你那些同品种的羊子自己作恶……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游名进脑子里忽地一闪道,就算两种羊子不般配啊,但你的小麻羊的大块头,配我的大耳朵羊的小块头呢?
陈恳愣了一下,仿佛被冷水一激,才反应道,这不大可能……不过,法院判官判案,也只有一个大概率……
游名进说,我没有一点怪你的意思,现场会开完了,大家都说很成功,不曾想有后遗怔,我们现在要做好善后……
陈恳道,你放宽心,我这里不存在母羊子流产的情况,我们装运羊子前,就筛选过了,凡坐胎的羊子,一律不准上车……
游名进听着,不得不佩服陈恳在意识上就先了一步,看来婺东县要发展羊产业,还有很多东西跟不上,公羊子母羊子的,要补课,要培训,不然还会犯一些低级错误。
傍晚,一幢楼的人都走光了,游名进才从办公室出来。他听秘书说,那个牵着羊子上访的杨老哥已经走了,畜牧局来跟杨老哥办了交涉,把那头母羊子牵走了,而母羊子屙出来的那团血糊糊的东西也请保洁阿姨来处理干净了。游名进心里宽宽敞敞的,出大楼,下台阶,却没有想到昏黄的灯影里忽地冒出一个人来。游名进定睛一看,还是杨老哥,他不过从台阶上撤到了台阶下,躲在一棵电线竿子后面,却还是把游名进盯住的,游名进顿时就沉不住了,嘶声嘶气道,你到底要搞哪样名堂?
听见动静,大楼里跑出来两个人,几大步冲下台阶,站到游名进边上,跟杨老哥对峙起来。
杨老哥舞着手中的烟杆,耍魔术棒一样,不咸不淡道,我不跟你打架,我也不敢打你,我只想要你一句话,我那母羊子的事情,你好啊歹啊,总要给我一句话啊。
游名进先前听了办公室主任的,一想起来就不淡定了,就昂口气声顶了回去,关我哪样事,你一天就把我扭到起,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个人支配使用,你要给我一点人生自由不……
杨老哥说,我打酒只问提壶人,你把那些长角的东西从外头拉进来,我们的羊子没有角,受了欺负,你还没有一句话,是不是屁股坐歪哪?
游名进知道事情越扯越烦,也怕翻出老底子来,便以攻为守,也开始耍起横来,他手指上杨老哥脸上道,我现在警告你,我没有请你的羊子来开会,我也是人,你的羊子流不流产,不关我的事情,也不是我游名进整的,你要找就找畜牧局去,找跟你把羊子整流产的那头公羊子去,找出来把它杀了,千刀万剐,烤羊肉串,炖羊肉汤……
看游名进凶神恶煞的,杨老哥一下也被镇住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仿佛想挖个洞钻进去。直到游名进走出去老远,他才在后面战战兢兢叫了一声,你大人有大量,跟我一个农民耍哪样官威。
八
年底,就像大家传的那样,原来的书记调到市里,等到换届的会一开,走一个程序,他就是人大或者政协的领导,从县处级到厅局级,也算提了一格。但县委书记的位置空了,却没有新的任命书,上头让游名进主持工作,也只是口头上的,连一纸文件都没有。事情一下变得微妙起来,这让游名进多少有些凄惶。他心里虚,就想到省羊产业的现场会,毕竟租羊子开会,真有人拿出来说事,上头也不得不当回事。那一阵,他有一点像祥林嫂,动不动就跟陈恳打电话说羊子的事,老表弟兄的,他实际上想从他那里找一点安慰。陈恳很理解游名进,就语重心长的说,组织上用人有很多讲究,或许这最后一步,就看你稳得住稳不住,还是要考验你啊。陈恳还搞了一个逻辑分析,给游名进打气道,你想啊,你真要有哪样问题,上头还会让你主持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派新的书记来,明摆着就是要你适应适应,下一步就是要你填这个坑啊。
转眼间,又过年了,一鸡二犬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棉花,陈恳照例在初七,也就是人过年那一天要跟母亲走一趟大姨娘家,大姨娘跟母亲就姐妹俩,没有别的亲戚,所以逢年过节都要走一走。茶桌了上,摆上来两包软中华,酒桌子上,摆上来两瓶茅台,喜气洋洋的,虽然大家都没有提往年的旧话,什么硬中华软中华的,游名进显然从阴影中走出来了,而且还很自信。陈恳看在眼里,也暗暗为游名进高兴,敬姨爹三杯酒,祝贺老人家终于抽上软壳的中华牌烟,轮到跟游名进喝三杯,陈恳借微醺的酒意道,你要记住那些羊子哟,我说过的,你那边那些母羊子流产的风波算过去了,你压力也小得多了,我那边还在发酵,我的那些母羊子一个会一开,也有些肚皮大了,各个村正统计,真串种了,你说过的你要负责任的,就看生下来的情况……
游名进苦笑了笑说,你放心,我是说话算话的人,我理解你,虽然我们是弟兄,但也各为其主,经历这一次租羊子开会的事情,大家都有了长进,天塌下来,我当哥的顶住,今天过年,一年也只有这一天,我们就不说公事儿,只抽烟,只喝酒……
陈恳这一天很高兴,真是不醉不归,上弦月弯弯的,往西头沉着,母亲在边上劝,大姨娘在边上劝,大家才散了。
年过完了,游名进走进办公室,刚坐下来,就有两个公家的人一人夹着一个皮包跟着走了进来。游名进烧水泡茶忙一阵安顿下来,就听他们说他们是市廉政办公室,找他核实一个情况,就是租羊子开现场会的事情,有人反映他弄虚作假。游名进听了,不惊讶,也不慌张,仿佛这几个月他早已经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好多遍,用句用词烂熟于心,自然胸有成竹。听对方说了,游名进恭恭敬敬等一阵,看没有别的问题了,这才稳稳沉沉道,现场会主要看我们的草山草坡,我们的羊子少了,省里市里电视台都要求我们做一下摆拍,拍出来好看,现场会也好看,我们只好跟兄弟县租羊子开会,羊子只是凑数子,只是配风景,风吹草低见牛羊,社会效果好,至于弄虚作假,我们可从来没有说那些羊子是我们的,我们婺东县自己的羊子,畜牧局那边有统计,存栏数是实事求是的,你们可以调查的,我们从来没有虚报浮夸……
两个人打开皮包,一个人拿出一个本子来,一边听游名进说着,也一边在本子上记着。听游名进说完,他们也没有多余的话,便起身跟游名进握手,接上夹着皮包,跟进来一样,带上门走了出去。
不几天,游名进的任职通知书下来了。从主持工作到县委书记,而县委书记其实也就是主持工作,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而游名进心里清楚,从硬中华到软中华,他算名正言顺了。可陈恳没有放过游名进,一个电话又打过来,这边电话刚一接通,那边就直戳戳地奔过来道,你不要过河拆桥啊,硬中华变软中华的,一高兴就搞不清楚东南西北,我的那些母羊子这几天陆陆续续下崽崽了,情况不对哟,统计起来有三十来起呢。
游名进心情好,肩头也感觉硬实了许多,大大咧咧道,我说过我负责,吃水不忘挖进人呢,有多少羊子杂种,我来管,我来赔,当然,还要看羊子主人家怎么想的,也无外乎就是给几个钱……
陈恳看游名进没有当回事,便认真道,你说得轻巧啊,你涉身处地想一想,我把羊子租跟你开会,现在有了二十多头杂种,我跟哪个交差,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啊,温水县上上下下都懂啊,成千上万张嘴巴,一个人吐一泡口水,也要淹死人啊。
游名进听着,竟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来浓浓的兴味道,那不就是一些杂交羊子吗,都长啥样子啊。
陈恳道,长得像你啊,你自己来看一看吧。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可游名进却听了进去。
一个星期天,游名进不声不响的,一个人就摸到了温水县。陈恳在高速路口上等着他,两个人坐到一个车上,除了司机,车上没有别的人,就往村里开。到了村里,又往山上开。一路上,陈恳在电话上呼来唤去的,就到了老马路边上一个工棚前。车一停,就有人抱一头羊崽崽从工棚里走了出来。陈恳也不说什么,就叫游名进凑近去看,游名进还没有走到跟前,就看见羊羔子两只大耳朵,仿佛跟大耳朵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直到陈恳招呼他走近跟前,详查细看的,才发现两只大耳朵之间,脑门心上,还有两只角包。陈恳道,这羊子长大后,就是两只大耳朵,两只弯弯角,典型的大耳朵羊跟小麻羊的杂交品种,我一个国家地理标志登记保护产品,清一色的小麻羊,还真不知道拿这些羊子怎么办……
游名进听着眼睛发亮,就慢吞吞的道,我不为难你,这种尴尬是我跟你造成的,我就把这些羊子全买了,婺东县没有国家地理标志登记保护产品这一说,全开放的,哪样杂交不杂交的,我们的草是中药材的草,水是环保的矿泉水,哪样品种的羊子都会长一身又肥又嫩的肉……
陈恳似有所思地点一点头道,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几十头羊子摆在那里,就是证据,浑身里长满嘴巴也说不清楚,只是眼下这些羊子还小,等断奶了,再给你们婺东县,算跟它们找一个避难所吧。
两个人接上离开山上的工棚,顺着老马路往回走,一路上,转弯抹角的,游名进就看见大群小群的小麻羊,就像刚从泥土中冲刷出来的玛瑙石,没有经过一点打磨,却悄无声息地点缀在大娄山中,给这片土地平添几分魅力……
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吧,游名进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虽然从一县之长到县委书记,却也算新官上任。可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烧呢,思路跟不上,工作没有创新,这个一把手也不好当啊。开一个现场会,一波三折的,跟陈恳扯来扯去,竟然因祸得福,得了几十头杂交羊子,可以说无价之宝啊。婺东县羊产业发展,那么多草山草坡,却没有多少羊子。现在好了,有了这些杂交羊子,串来串去的,从小群到大群,要不了几年,杂交优势,就会繁衍出来婺东县一个独有的品种,说不定跟温水县的黔北小麻羊还有一拼呢。
还一大早,游名进西装革履的,像哪一个领导人要接见他一样,按捺不住的兴奋劲。他也没有叫别的什么人,只叫畜牧局长,找了一辆面包车,把后面几排座位拆了,就直奔温水县而来。高速路口,看见一块巨大的羊脑壳的招牌,他们便开下匝道,出收费站卡口,看见陈恳站在路边上,便下车来,行一个握手礼。陈恳接上招呼一声,便叫司机打开双闪在前面开路,面包车在后面跟得紧紧的,生怕跟丢了似的。两辆车穿过县城,一前一后到了畜牧局。
畜牧局院坝上用活动栅栏圈了几十头半大羊子,看有生人走近跟前,却爱理不理的。游名进看仔细了,这些半大羊子甩着大耳朵,头上的弯弯角已经冒出来一大截。陈恳一边道,你验货验清楚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出了温水县,我就不认账啊。游名进笑了笑道,我晓得你的事情,你舍不得这些羊子,但是请你放心,我们婺东县一定会好好待它们的……
游名进叫畜牧局长在财务上缴过款,面包车屁股一撅,车门打开,一头一头半大羊子便被塞到了车箱里。游名进跟陈恳握手,说还有事,便要紧紧忙忙赶路。陈恳说我私人请客,吃了饭走吧。游名进却一个劲地摆手,生怕陈恳变卦似的,叫司机发动面包车,一溜烟开了出去。一直到上了高速公路,那块巨大的羊脑壳的招牌被远远甩在后面,估摸着出了温水县的地盘,游名进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游名进神经一放松,便呼呼噜噜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手机响,拿起来一看,是陈恳打过来的,他心里还有几分担忧,不等对方说话,就抢白道,我们钱货两清,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啊,
陈恳那边听游名进说完,才晃晃悠悠道,我听你哥子的,我只是忘了跟你说,我这个县委书记,其实就是一个小麻羊的羊老板,守土有责啊,各为其主啊,那些羊子的基因不能外流啊,你那些羊子已经被我们阄割过……
那边话没有说完,这边手机就掉了线。
游名进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尾 声
游名进就像大病一场,好长时间萎萎缩缩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便找到医生,吃西药,西药不管用,又改吃中药,中药也不见效。直到省里送下来一百头大耳朵羊子,算婺东县对省羊产业现场会的贡献奖,他才还阳一样,上来一点精神头儿。这时候,他仿佛悟到了自己的病根了,还是那些羊子啊。他想到了后山村的杨老哥,那个牵着一头流产的母羊子上访的农民。他跟畜牧局要了一头大耳朵羊子,扔了一千块钱在财务上,便叫上秘书,找到后山村去。杨老哥那工夫正坐在屋檐下叭嗒叭嗒地抽着烟子叶,看游名进送羊子来,便一迭连声说对不起,你宰相肚皮能撑船啊,我不该跟你耍横。游名进道,这头羊子,是我的个人行为,我专门买来送你的,算跟你赔礼道歉,我也不该跟你耍横。
两个人接上在一根板凳上坐着,就有一句没一句扯羊子的事情。
杨老哥道,其实,我那头母羊子也是有此一劫啊,想躲也躲不过哟,要没有怀胎就好了,听说山那边有一家人,他们开会的母羊子,一个空肚皮,开完会就有了,生一头羊崽崽,长一个马脸,除两只大耳朵,还生两只角……
游名进一下从板凳上跳起来,下意识地叫道,马脸跟羊脸有哪样区别……天无绝人之路啊,一咋一呼的,他便拽上杨老哥,要往山那边去。
杨老哥迷迷糊糊的,一根烟杆指指戳戳道,你呀,是不是吃错药哪。
游名进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我们要眼见为实嘛,稀奇古怪的羊子,我们也想开开眼界,饱饱眼福……
一行人便急匆匆走在了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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