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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义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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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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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大河(《遵义文艺》2023年第4期)


大山大河

谭岷江

 

我的老家在重庆东部石柱县境西北部的大山大河之间。

大山大河,总是在童年记忆里走进我的视野。

大山是村庄东面的一座山,很高,即使站在附近最高的山上,也必须对它仰望。山很长,从左望到右,一直望不到边际。每到冬季,便能看见大山顶上的积雪,仿佛它也入乡随俗了,跟乡人一起,冷得在额头上缠了个白帕。冬夜漫长,炉火之间,便会有许多儿童和大人一起唱起儿歌:大山在落雪,拿个瓢去接,接来锅里煮,煮成霉豆腐。

白,是圣洁的,是那些年乡人羡慕却又无法亲近的颜色——除了地上贱卖的白菜、某些纯白色的果树之花,或者天上的白云,秋天的芦荻,以及岩石上的白色苔藓(可以止血的“土药”)。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赞美的就是白色的美感,可乡人不敢穿白衣,绝不是忌讳,而是他们生来就是劳动者,白色容易脏,村代销店的肥皂售价并不便宜,因此白布总是遭人嫌弃,价格自然像白菜一样贱;乡人购买了白布,也不敢炫耀美丽,却要千方百计找来染匠,将白布染成深色,黑色不太好看,多半便是染成蓝色,且分成浅蓝、深蓝和不深不浅的蓝,有的人是军属,则染成人人羡慕的军绿色。在乡间儿歌中,雪和豆腐都是洁白的,前者是美景,后者是美味,却是乡人平常生活中难以遇到的。一年四季中,每家每户最多只能吃两次豆腐,一次是过年,雷打不动,再穷的人也会磨(乡人更加形象地称为“推”)豆腐;一次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多半沾了秋后丰收的光,收了大豆后,绝大多数父母心疼孩子,自己嘴也馋,便借着试试新大豆是好还是坏的名由,甩开膀子推豆腐。而雪,也不容易见;如果遇到暖冬,大山上便很少见到雪景,有时明明晚上觉得很冷,但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大山顶上的雪却没有,似乎在一夜之间便已融化,可见即使是远远地打个眼睛牙祭望望雪,大自然有时也是吝啬不许的。

 

大河,则是家乡附近的一条河。冬天里庄稼休眠,农事少,日子闲;女人们倒很忙,纳鞋底、补旧衣、洗衣被、推豆腐、磨汤圆,这正是她们的伟大之处;此时,男人多半只是侍从、保镖、力夫和帮手,有的偶尔会当歌手,用歌声陪伴女人们的劳作,但他们大多数时间都比较闲,有时闲得太慌,便有人提议去看大河。

大河很大,很宽,要想望见对岸的人,肉眼几乎不可能,只能看到一些像蚂蚁的黑点在走来走去,但可以听见风从对岸传来的些许人声,它们跟随一缕风飞过来,却在半路上被河流声拉倒,隐入汹涌的水流中。大河来自何处,要流向何方,村里好多人都不知道,在乡供销社上班的四伯父是村子里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知道大河的源止,只知道往上走到涪陵、重庆和宜宾,往下走到万县、宜昌和沙市,大河依然是这么宽大,听说到了上海,大河比这还要宽大。在乡人耳朵里,宜昌不叫宜昌,却叫泥厂,因为它和沙市都是个好地方,大米多,能吃饱,一些忍不了饥饿的少女,便带着全家人的重托,顺着大河往下走,嫁给当地人家。村里胆子最大的陶石匠,更带着全族人的重托,带着一帮小伙子到沙市泥厂去看望出嫁的“姑娘”,顺便在当地当石匠,成为大河和大山之间山地的最早打工者。

孩子们觉得大河很远,比只走一个小时便能到达的坡口乡场远得多,且只有两处地方可以看见它。第一个地方,便是沿着村里小河往下走,大约走两个半小时,里程约是二十里,小河便会汇入大河,入河口两边立着两个集镇,分属两县,西边是忠县复兴场,东边则是石柱县沿溪场。第二个看大河的地方则远得多,必须翻越村庄背后小山上的手爬岩,走十里没有人烟的山沟小道,穿过忠县东溪场地界,沿着发源于大山的东溪河往前走,全程要花四个小时,才能在埋葬唐代贤相陆贽先生的翠屏山下东溪口处,看到宽广的大河,而河对面就是忠县城。当然,去看大河的地方还有更远的,比如沿着大河往下游走到九十里外区公所所在地西沱,但除了乡上的干部去开会办事,只看热闹的农人如果没事,都不喜欢前去——因为除了太远,西沱也没有忠县县城热闹,只比复兴场稍微繁华一点。

石柱属于山区,忠县属于河边,相对来说,忠县土地好,人多,粮食产量高。因此,从人气上来说,沿溪场自然没有复兴场热闹兴旺,但乡人有自尊,总是说去赶“沿复二场”,将“沿(溪)”字置于“复(兴)”字之前,久而久之,好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忠县的乡亲如果非要提到这两个场镇,也会这么叫,从来不叫“复沿二场”——从顺口来说,谁前谁后都琅琅上口,但无疑的,“沿复”比“复沿”更有诗意,也更有品味;中国是一个两千年的诗歌大国,何况石柱忠县附近的人还喜欢唱“啰儿调”民歌,经典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便是其代表作,剔除歌词中的“啰儿”等衬词,即使是刚涉足学术的研究初手,也会惊讶地发现,这些民歌其实就是唐诗中的“七绝”组诗,不知何时隐入了民间;有专家称它们极可能是唐代竹枝词的“后裔”,从歌词体型上看,确实是非常像,且肯定是嫡传子孙。

中国有许多地方都叫东溪,至少重庆境内就有两个古镇拥有这个名字,一个在渝南的綦江,一个就在大山和大河之间的渝东忠县——因为东溪是一个美妙的名字。《水浒传》中,托塔天王晁盖住的就是东溪村。但这里的东溪还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土名,名叫王皋者,水边高地也。”在石柱和忠县的部分山区,有许多地名含有“皋”字,前面都加姓氏,但大多数都没在水边,只是普遍的村庄,但有些却只是村庄消失后的废墟山包,比如最后一位原住民死于民国年间的周皋。由此可见,这里的“皋”,类似于“庄”或“村”字,所谓周皋,就是周家村、周家庄的意思。不过,王皋倒是名副其实,确实是东溪河边的一处高地。

乡人们不太喜欢东溪这个雅号,就像我进城工作以后,仍有少数几个人始终坚持叫我的小名一样,他们总是称这里叫王。但我并不喜欢我的小名,由此推论可知,假如东溪能开口说话,一定也不喜欢乡人叫它“王”,且不说强烈表示抗议,至少也是不爱搭理、心生闷气。乡人到了东溪口,便不是仅仅为了看大河了,多半是为了进忠县城去办事买东西。大山下的石柱县沿溪、坡口、万朝、王场、黎场、西沱、中兴七个乡场,因受了大山的阻隔,到石柱县城路程较远,民间传说都在百里之上,都不愿意到石柱县城去。前五个乡场的人,因为离忠县城近,便爱坐船或走路到依水而建的更为繁华的忠县城,坐船会花钱,如果全程走路,则只需逾越几座小丘,总里程只有六七十来里,一天能够赶个来回,实在是非常方便;后两个乡场的人,因为离万县较近,有钱的便坐轮船,无钱的便走路,沿着大山走长坪、新田的古道,便可到万县去办事购物。

因为忠县县城在北岸,江南的人如果要到县城去赶场,则不叫“看大河”,而是有个专用词,叫“过河”,似乎就跟涉水趟过家乡小河一样轻松。但和过小河不同,此时不用挽起裤腿,只需打开裤腰带上扎得紧紧的荷包,四周瞅一下有没有“扒老二”(扒手),然后掏出五分钱(后来随着物价上涨,一直涨到忠县长江大桥建成前的三元钱),坐过河客轮过去。

 

大山大河,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都充满了极大的诱惑。相对于童年时去过多次的大河来说,大山虽然近在眼前、触目可及,但到大山去,却比到大河边难得多。

从村里到大山,其实距离并没有到复兴场远。可大山只是大山,没有热闹可看,也没有大的集市,山脚下的万朝虽然是个乡场,有忠县煤矿和许多小型煤矿支撑,但却是解放后从坡口乡场分出去,其热闹程度仍然不够,直到现在仍是逢五、十赶场,不像老家附近的乡场是三天一集。

但大山也有大山的好处,那便是山上柴禾多。村里附近的山林都开垦成良田良地,农人缺少柴禾,不得不用枯草、玉米杆、高粱杆甚至各种豆藤、红薯藤、竹叶、黄葛树叶作为燃料,烧火的人常常是被烟熏得眼泪直流,还被灶上的“厨师”高声责骂火烧不旺;孩童们便极不喜欢烧火,纷纷争当厨师,可厨师只有一个,只好由年龄较长的担任,齿龄较幼的只好忍气吞声,好在当年兄弟姊妹都多,除了老大展示贤惠担任厨师外,其余的老二、老三、老四甚至老五可以排队“上岗”烧火,虽也委屈,却至少是一两天才逢一次,倒也勉强可以忍受。

因为缺少柴禾,只要农闲,家乡的人便爱结队到大山下去砍柴。乡人不称砍柴,只称是弄柴,因为有向人乞讨的成分,也叫“讨柴”。抑或乡人潜意识里有契约原则,去弄柴的人,只能选择有闲余时间的夏冬两季前去,且每家人去的次数也不能太多,绝不能砍树,只能捡林间的干柴,或者砍树的枝桠以及黄荆、杂树枝等灌木当然,绝不能对某棵树的枝桠或灌木“赶尽杀绝”,必须留有较大的余地。作为大山的主人,当地农人必须有包容精神,缺少柴禾的大河边的走很远的路前来弄柴时,只要对方不违反不伐树只砍柴”的契约规则,必须睁只眼闭只眼,不能打着保护集体财产的名义前去捉拿。如果有一方违反其中的契约规则,则会被当地人瞧不起甚至当面臭骂,严重的还会影响到儿女婚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久而久之,便会名声不好,惹人讨厌。当然,乡人对这类人的最大惩罚,便是无人愿意跟这种人户结家,这种人户便会出现女的嫁不出去、男的娶不到妻子的现象

小时候,父母和大哥、大姐都前去大山砍过柴,甚至长我三岁的二哥在十三四岁那年也去过一次,唯独我和小妹因为年龄小,受到父母的爱护,竟一直没有去过。当时的我非常羡慕他们,总觉得他们不是去砍柴,而是去游山玩水。其实只有身临其境去砍柴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艰辛是难以忍受。在炎炎夏季,因为早晚凉爽时要忙农活,他们多半是选择天气最热的正午时候前去,带着自制的类似北方窝窝头的叫红苕粑的干粮,好在路上饿了时充饥。那时没有现在的矿泉水瓶,村里的军人并不多,有限的军用水壶都被人借了,只能带竹筒灌水,有的嫌麻烦,便不带竹筒或水壶,于是在炎热的路上,只能在沿途找点水喝——好在路边村庄的人都很实诚热情,讨水并不太难,但大山周围有五六里都找不到人家和水井,便只能忍住渴意,任其口干舌燥。冬季虽然不热,但为了避免乡干部巡查,必须起早打着“竹膏”(竹子做成的照明工具)摸黑前去,至少在天亮三个小时后,必须捆好柴禾,启程回家——否则,极容易被吃过早饭再下乡来巡逻的乡干部所捉住,柴禾被扣不说,还会被罚上两三角钱的款;钱虽不多,却是一家人将近半年的盐钱。

我小学毕业时,大哥在大山下看中了一个姑娘,因为害羞,便带着我去壮胆。出家门往东走,先后会翻越四座垂直高度在三百米左右的山梁,再沿着县志中称的“东溪水”往东走四五里,便可到达山下。站在那里,仰望大山,几乎是看不到山顶,不觉便有些痴迷。当时是夏天,早起的太阳被大山所遮挡,比老家出来得迟,常常是要在早上将近十点,阳光才能照到在山坡上劳作的人,这便让我羡慕——因为在老家背后山上放牧,早上六点左右便有太阳晒着,稍微一动,便热得汗水直流,只想往林荫或泉水叮咚处去。

尽管童年非常想走到大山脚下,但谁也没想到,我很快便会与大山经常相遇。三年过后,我考取石柱师范后,为了节省一点车费,开学时,母亲便会带着我,在鸡鸣三更中起身,借着月色星光,一直跌跌撞撞往东走,直到走到大山脚下的万朝场才天亮,再等上一个多小时,从石柱县城翻大山过来的客车才会到达。那时虽然往县城去读书办事的人不多,但临近开学,去读书的学生仍然不少,有时便乘不上车,母亲只好又带着我,懒洋洋地往家里走。或许正是有了这种经历,我当了中学老师后,凡是有学生说没赶上车旷课的,事后我都一概算作请假,并报之理解的一笑。

 

我第一次去看大河,大约是4岁那年春天,跟着母亲去赶沿溪场。因为年龄太小,对大河没有多大印象。

第二次去,则是因为一场疾病。那年夏天,父母带我去在赶坡口场,在下场口的人民公社食店前,听说当天有牛肉包面出售,他们怜爱我从未尝过牛肉,便买了一碗,我吃干的,他们喝汤,看他们喝得很香的样子,猜想他们可能也没吃过牛肉包面。回到家里,我脆弱的肠胃不敌牛肉的美味,当晚便肚子痛,最后竟衍生成一场折磨我长达一个多月的肠胃病,一天到晚没精打采,肚痛得奇怪,不是很痛,里面只像有捣蛋鬼用针在挑刺,全身还发着低烧。母亲早上忙于出工挣工分,午后休息时,尽管烈日炎炎,却背着我穿过山林,到坡口公社医院看了多次病,花了不少钱,效果并不太好,便与父亲商量,两人背着我到复兴公社医院。因为临近大河,那里的医生医术相比更好,结果医生只开了一小瓶像葡萄糖似的汁液,喝下去后,很快便好了。这次去看大河,因为是在病中,除了医院与和蔼可亲的医生,我竟对大河没有其他什么印象。

真正近距离地看到大河,是第三次到复兴场。1979年冬天,我已经8岁多了。冬天,生产队农闲,母亲便将自留地种的榨菜头砍好,背到复兴场去出售。当年复兴场下的大河边,有个现在已经淹没在水下的叫沙湾的沙滩,是涪陵榨菜设立的收购点,我们家的榨菜必须背到那里去出售。当时父亲已经患病,只能留守家中。按照母亲的安排,我们的负重依次随着年龄的减小而减少,母亲背120斤,大哥17岁,背90斤,14岁的大姐和12岁的二哥分别背60斤和30斤,我背20斤,小妹在家没人照顾,也背10斤。背着重物,才知道去看大河的路极其难走;刚走出不到半个小时,便要翻越最高的一座山,在半山腰的歇场垭口大黄葛树下,二哥、我和小妹便累得直叫背不动了,母亲笑盈盈地在我们的背架上拿了一两个菜头,问我们:“觉得轻了些没有?”我们直点头:“轻了,轻了。”就这样,每走大约十来分钟,母亲便会从我们的背架里取出一两个菜头,她的负担越来越重我们一路走过黄冲、张家湾、嫁庄、水口寺(这些都是现在想起来非常亲切的村庄),到了最后的龚家塝歇息时,大哥大姐怜悯母亲已经背了将近150斤,不待我们叫累,便赶紧给我们取下一两个菜头。

早上八点半,我们一般便会到达沙湾这只是个简单的河湾岸,除了沙,还有许多石头,没有一户人家,夏季涨水时淹在水下,只有冬季枯水,才露了出来,白茫茫地一大片,宛如大学校的大操场,又像古代军营里的万人大较场。由此可见,沙湾也是中国用得较多的一个地名,至少比不上郭沫若先生老家的沙湾,那可是一个人口上万的千百年古镇——那时没有手表,全靠公鸡报时,有时我们便来早了,从涪陵下来收购的轮船尚未到达,便在沙湾的大石头上等待,此时的大河真美,若是无雾,裸露的沙滩就是一个宽敞的操场,可以快乐地跑来跑去。远望江中,若有轮船行驶,便冒出一股浓烟,比更远处的对岸炊烟更加显目。看着对岸的群山与村庄,总让我心中产生不少远游的怀想若是有雾,则四野茫茫,四下就没什么看头了,二哥负责照看我和小妹,防止我们在疯玩中走丢。收购船很快就会到达,但必须排队,虽然来得早,但前面早有许多更早的农人,于是等待出售的时间有点长,母亲便会让大姐拿出一种用煮熟的红苕和麦面混揉而成再上锅煮熟的叫红苕粑干粮,分给大家吃。

10岁后,每年暑假和寒假,我都会和二哥前往复兴场去玩。再到后来,我考取中师,虽然只是十五六岁,也尚未成年,但父母已不再限制外出,去看大河的时间更多。

 

附近村庄的人,如果过河,多半是夏冬两季,和到大山砍柴竟完全相似;因为春秋二季必须忙于农活,如果不是生产队派公差或有人生病,这两个季节去过河,会被人嘲笑为好吃懒做的“二杆子”,未婚的人会娶不到老婆、嫁不到老公,已婚的也会因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民谚,从而影响到子女们现在或未来的婚姻。这些过河的人,大多数会从我家门前路过。他们去时,我多半在睡懒觉,不知道他们过河的快乐,倒不羡慕;但他们黄昏归来,从村庄前的晒坝经过,总是喜欢坐在那里讨我家的水喝(夏天是茶壶灌的凉水,冬天是热水瓶装的开水),出于回报,他们便会聊城里的热闹与趣事,惹得我总是觉得过河是件最大的美事,忠县城就是繁华的都市,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忠县更繁华了。如此一想,心里更加向往,但因为太远,还要开支过河船费,父母即使有事“过河”,对我万般宠爱,却总是不肯带着我去。

直到考取中师那年,父亲为了庆祝我的“高中”,才奖励性地带着我和中师刚好毕业的二哥前往忠县城。这是我理论上的第二次其实是第一次“过河”因为我五六个月大时,三岁的二哥生了一场大病到忠县住院,母亲背着我,和父亲一起,在忠县医院呆了近一个月),兴奋得头一个晚上没睡好觉。在鸡叫三更中,我们早早起床,借着月色赶路。一路都是偏僻的山林,几乎没有人烟,却是条“过河”的大路,倒和《水浒传》中的野猪林十分相似。我们一直走到东溪镇,天才大亮。过了河,我才知道县城确实比以前见过的最繁华的西沱镇大得多。天气太热,父子三人便钻进临河的十字路口往下走四五米的新华书店,在书香中避暑,在父亲的鼓励支持下,我也顺便买了一本新书。书店看腻了,我们走出来,简单吃了午饭,看看无事,便一人买了一个草帽,摇着扇子,顶着炎热天气,坐上过河船往家里走。

中师毕业后,我分配到临近东溪镇的坡口乡小学任教。每到周末无事,年轻同事们便会相约到忠县去。当时从乡场到忠县,已有敞篷大卡车,夏季早上六点准时发车,其他季节则是早上七点,再不用走路,只是乘客沿路上上下下,车子停停开开,加上公路坎坷不平,倒是有些费时,最久的一次,卡车竟开了三个多小时,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车上常是挤满了“过河”的乡亲,去时还好,不算拥挤,下午回来时,车上堆满了乡场店主购买的货物,挤得确实有些难受。

20岁那年暑假,我到复兴场去玩,路上遇到一个忠县同学,热情邀请我到他老家玩。当时我还没恋爱,同学住在忠县城北、邻近梁平的汝溪,当地有附近闻名的丝厂,里面女工极多,心里便有些向往,情不自禁跟着同学到河边去坐船。船开了,坐在长板凳上,半路却上来一个少女,圆脸,不美不丑,拿着一本朱自清散文集坐在我旁边。一路无话。暮色很快来临,船也将到忠县码头,我问:“你喜欢文学?”见少女点头,两人很快交谈起来,原来她是忠县师范的学生;但很快便要下船,两人扬手挥别。奇怪的是,翌日坐车经九亭到汝溪后,当天黄昏在汝溪水边散步,她居然又沐浴着暮色,从对面走了过来,一问,原来她是到汝溪丝厂来看姐姐。可惜当年没有手机和微信,但这也算是一种旅途中的缘分吧,美好得仅仅可以偶尔回忆。

 

大河确实很大,因为它其实就是长江,是中国第一长河。

但大山真的不大,它其实就是名不见经传的方斗山。但在渝东家乡附近群山之中,大山真的最大,它呈东北——西南走向,西南起自丰都县,东北穿过忠县、石柱、万州直达云阳,方才隐没不见,像扁担一样挑起了五个区县,绵亘将近两百公里,被地理学家划入巫山山脉系列,也有人将其划入武陵山脉系列。

在八九岁的时候,曾看到一本父亲存阅的新书,里面有伟人毛泽东坐在北京西山藤椅中的巨幅照片,看到伟人背后的巍峨西山,当时的我听了乡亲们的话,总以为沿着大山往前走,便能到达毛主席所在的地方。如此一想,我和乡亲们一样,顿时觉得和伟人共在一座山下,立即感到万分温暖和自豪。

大,是乡亲们纯朴无私的敬称,比如大路、大树、大田、大坡和大井。但在乡亲们眼里,大山最高,大河最宽。我想,且莫说方斗山,即使珠穆朗玛峰立在老家村庄前,乡亲们依然会叫它大山,只是看到它太高了,可能会易名为神山。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代的迅猛发展,给村里的人们带来许多可喜变化。“过河”,不再成为乡亲们追求的时尚,也没人再到大山去“弄柴”。

新世纪过后不久,忠县长江大桥建成通车,人渡和车渡船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乡村和村组之间的公路越修越多、越来越好,除了水泥路,有的甚至铺起了柏油路。2009年3月,沪蓉高速公路垫(江)石(柱)段建成通车,当时长度排名全国第三、西南地区第一的长达七公里的公路隧道穿越大山,乡亲们坐车到石柱县城不再攀越大山,坐车时间也由3个多小时缩短为1个小时。2016年10月,沿江高速公路通车后,乡人到石柱县城的时间又缩短到50分钟。

而今,大河再没有阻碍,有桥可行;大山再也不用攀越,有过。老家年轻人大多举家外出打工,绝大多数和附近忠县磨子土家族乡、复兴镇和东溪镇的老乡们一起,定居在贵州兴义市及其附近,也有少数散居在广东、浙江、山东等地,留在老家的,多是些老人——村里最年轻的那个鳏夫,也有65岁了,大家走路颤颤悠悠,但交通条件的改善与变化让他们受益无穷。每隔两三天,乡场上便有人磨了豆腐、带着新鲜的猪肉和鸡蛋,开车下乡出售,大家走到公路边,便能买到这些美丽的食品。村里有了通往无数条线路的“公交车”,假如他们要去万朝场看大山,只需坐车走十几分钟,便能到达如果要去看大河,只需坐车走约20分钟,便到复兴场到忠县城稍微久一点,从家门口有直达车,大约走半个小时,而复兴场到忠县的公交车则大约半小时左右便有一班,走十来分钟便能到达县城。

称呼大山、大河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老了。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们,已经习惯称呼它们的学名,叫它们长江和方斗山。这是大山大河的欣慰,是普通人的欣慰,更是一个伟大时代的欣慰。

责任编辑:冉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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