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里乡村移民搬迁居住到县城里,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街坊新闻,国家大事,算起来还真不少:马航坠机,南海搅局,日本海啸,俄美博弈;西单寡妇怀了谁的孽种,东郭老板养的二奶添了男丁,鸡蛋也从一毛钱一个卖到了一块五。但在我心里,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跳出来的井底之蛙满是新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便又增长了我的倔脾气——老实说,却是教我茫然失措,郁闷无语,一天比一天的看不清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要义,常翻腾在脑海,将我从倔脾气里掀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那是猴年马月的夏天,太阳毒辣辣地正猛,我因为工作关系,迎接双高普九保学控辍检查,不得不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走村入户家访劝读。翻了几面山,也遇不见几个年轻人,偶尔碰到三两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老太坐在破旧的泥瓦房屋檐下院坝里像晒焉了的黄瓜藤摇着蒲扇歇凉。
山高陡险必有路,河滩阻隔定有船。渡人渡己渡日月,载物载德载芳华。进山容易出山难,好不容易打听到说不准有到集镇的招手停-----拐的(由三轮摩托车改装而成带箱蓬的拉人送货)。也不知等了多久,喜逢了一辆拐的,上面坐了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郎,也许是外出打工回家的吧。因要参加大姨妈似的例会,叫他顺带拉到X学校去。
不一会儿,太阳偏西了,颠簸在崎岖坎坷山路上的浮尘被抛到身后,链接延伸出一条乌黑的柏油马路来,拐的师傅也跑得更快,凉风呼呼爽极了。
将近X学校路段,忽然,一辆红色小轿车探头而出,双方急刹车,拐的车身摆尾,带着人,三轮侧翻倒地了。
从轿车上冲出来一个小伙子,烫染的黄卷发,衣服都很新潮。气势汹汹怒吼道:瞎了你的狗眼,赔得起我的车吗?
红色轿车从支路边上突然向拐的前方横截过来;拐的已经减速,但急刹的惯性与路面的摩擦力共同作用下,重心失稳,所以终因打横车把方向。幸而拐的师傅早有点停步,否则一定要栽一个大跟斗,跌到头破血流了。
红车直直地横在路上;拐的师傅便也爬起身,立住脚,六神无主,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定这小伙子并没有伤,又没有别的损失,只是车把挨在了轿车的保险杠,便不由分说硬要拐的陪他五千大毛,否则,没完没了。我很气愤怪人不讲理,不明是非,也误了我的事,旷会一次,要扣工资五十块呀!
我便扶起地上的女郎,抬起拐的,对他说,“不要紧,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拐的师傅没有理会,——也许并没有听到,——却扶正车子,挪到路边,五十米外放置了警示圆筒锥,走到时髦女人身边,仔细打量一番,问她说:
“您没事吧?”
“我压坏了。哎哟!赶紧送我上医院”
我想,我们都是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太夸张了,这真可憎恶。拐的师傅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看你怎么办。
拐的师傅听了小伙子与女郎的纠缠,却毫不踌躇,便一步一步走向公用磁卡电话亭,拨打了电话110。
我有些焦急,天色渐暗,夕阳西下,外面活动的人也多了起来。几分钟后,交警来了,查看了证件,勘查现场,作了笔录后,问是私了还是公了,如果私了,双方协商,互谅互解,如果调解不成,视情节性质,认定双方责任大小,接受交通违法处罚。
经现场简易调解处理,红车违犯有关交通法规,交汇路口,转弯让直行,减速慢行,一看二慢三通过。并有敲诈勒索欺骗嫌疑,提出严重警告,严肃批评,记入不良诚信记录一次。
女郎有跌倒压痛之苦,没有明显损伤,需休养观察,拐的有非法载客,超速行驶情节,罚款200元,扣3分。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清醒,觉得拐的师傅满身灰尘的背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盏路灯,甚而至于要照亮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站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交警批评教育处理妥了后才向学校走去。
交警走近我们说:“每个人都是交通人,无规矩不成方圆,不守规矩吃亏的是自己。”
我没有思索地从裤兜里摸出20元,交给警察,说,“请你给他……”
天全黑了,路上还车来车往。我一路走着,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遇事总是忍气吞声,模棱两可,抹和稀泥。这20元又是什么意思,弥补他么?我还能裁判师傅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几天后,拐的师傅还带来公鸡,鸡蛋,香菇,木耳等特产,看望了女郎和我,感谢,好人一生平安。
后来,虽然拐的便利了群众的通行,随着人流的频繁,交通事故日益增多,在交通秩序安全整治行动中予以取缔,推出了市场,成为难忘的记忆。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常常患了纠结,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执着奔波,打拼奋斗,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古典诗词伟人语录一般,背不上完整的章节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令我惭愧,催我自醒,并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二0二〇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