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呼,艳阳灿烂,早晚清凉。青蛙在田坎上跳跃高歌,麻雀在稻穗上扇动翅膀,叽叽喳喳东张西望。鸟语附和蝉鸣,金黄映衬秋红,这是金秋陕南最美的景象。
难得成天忙碌的父亲披着月光,坐在院坝里歇凉。
父亲心情舒畅,叫我猜个谜语: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头坐,弟兄一分手,衣服都扯破。
四四方方一座城,两个将军在守门,乒乒乓乓一阵响,一队人马跑不赢。
上小学的我只能浮想联翩,好奇出神。
走在放学回家的羊肠小道,远远地传来阵阵砰砰嘭嘭节奏紧凑强劲的响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哦,打谷子了!要吃新米了!
站在拌桶旁的汉子们,高举挥舞着谷把子,此起披伏,铿锵有力,抡番交响,额头汗珠和着稻粒挥洒落下。父亲挥舞着金黄稻谷似一道彩虹划过头顶,丰收的喜悦刻画在田野上。
那是一场生产队的集体大会战。一百多亩稻田,金浪翻滚,稻桂飘香。
在队长的组织吆喝指挥下,十几架拌桶,列阵排开,几十个男女全劳力纷纷下田。开镰的,左右开弓,唰唰推进,八字码放。开打的,嘭嘭嚓嚓,手舞足蹈,你追我赶,往返奔忙。摸草!提桶!开仓!十几架拌桶遮阳合围,如战船纵横穿梭,镰刀划拉,嚓嚓倒地,谷把子挥舞,虎虎生风,捆绑好的稻草,高抛甩出,散立田中,像沙场秋点兵,凯旋出征。喊叫声,欢笑声,打谷子的铿锵声,汇成一片丰收狂欢的激越交响。
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打谷子场景,那是父亲最高大威武大汗淋漓的画面。
母亲备好饭菜,让我给父亲送去。
生产队的稻田离家有五六里地。
我提着布单包裹着的饭菜兴冲冲豪迈地走向田野。
来到田坎河边的麻柳树下,蹲着的,站着的,坐在石头上的,嘻嘻哈哈,许多人正在干饭了。我害怕父亲吵我,让他饥肠辘辘。小心翼翼递上饭单。
父亲咧开嘴,端起了一碗帽儿头,大家都羡慕地笑了,说女掌柜的太有心了吧。
原来是母亲用土瓷大品碗把饭菜压得实实的,堆得尖尖,说打谷子是又累又苦又热又豁人的力气活。
父亲们吃罢饭,又开始了紧张的战斗。
我和同伴们就欢快地淌进田里,去追寻活捉泥鳅,桃花鱼,黄鳝等美味,收获惊喜。不一会儿,正在高兴起劲时,我痛得尖叫起来:脚背连杆处有鲜血流出,一条黑影爬在脚上悄然蠕动,在往脚杆里钻,我害怕得大哭起来。
父亲飞奔过来,拍打我的脚杆,用手挤压,两根手指掐住黑影尾部,慢慢用力扯出,按压伤口,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手,血不流了。
从此,我才知道领教了水蚂蟥的厉害。
在为温饱操劳奔波的年代,能吃上大肉白米饭,那是逢年过节的牙祭,栽秧打谷子,是农民眼巴巴地期盼。
土地下户后,父亲们艰辛劳作谷物的心酸我无缘亲历感触。最后一次陪伴父亲打谷子是在香港回归的那年秋天。
正值中秋,我从中学的讲台回到家里。父亲愁容满面焦急地说,村上周围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遇个红白喜事啥的,都找不到帮忙的人了。田里大部分的谷子都收完了,只有我们一家的在孤独的守望。
第二天,我买了酒菜,到隔壁村上请了几位亲戚,帮忙抢收谷子。
父亲也带了几位六十多岁的邻居正在割谷子。
看到我们帮忙的来了,父亲从嚓嚓的镰刀声中颤巍巍地伸直身子,头发花白,布满汗珠苍白的脸上,青筋凸起,皱纹延伸沟壑沧桑,呼吸急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的心禁不住隐隐的痛,双眼热泪盈眶。
高举的谷把子此起彼伏轮番挥舞
顶桶齐唰,顶桶齐唰,顶桶齐唰,顶桶,顶桶,顶桶,齐唰,收
叮咚七叉,叮咚七叉,叮咚七叉,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铿锵有力的响声在田野苍凉回荡
打完谷子,装袋,用三轮车拉到临马路亲戚家的院坝晾晒储存起来。
月朗星稀的中秋夜,父亲站在老屋的桂花树下,对我高兴地说,今年收谷子是他最轻松的一年。
不曾想,这竟然是父亲打谷子的最后一年。
随着岁月的流失,科技发展,机器悄然深入农村。脚踏脱粒机,柴油打谷机,电动打谷机,联合收割机逐渐流行起来,省时省力,提质增效。
现在,山里交通不便小面积零星分散的稻田,依然选择传统的手工打谷子方式。
父亲离世二十多年了,他若能看到现代农业种植收获的变化,定会笑逐颜开,畅快极了。
在梦里,我常常看见父亲挥舞着金黄的稻谷如春天的雨滴飘落满仓,“嘭—嚓—嘭---嚓”的打谷声久久回响,弓身穿行在绿油油的稻田,头枕着稻草疲惫不堪地进入梦乡。那是泪水与汗水浸润的金色希望,那是农民世代轮回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