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多种之,极易生。二月下子,随时可再种。即冬月严寒,种之火坑,亦生苗。苗高二三尺,茎有红白二色,肥者大如拇指,中空而脆,叶长而尖,似桃柳叶,有锯齿……”
清·汪灏《广群芳谱》
谷雨
溪水村的水养人,待物尤甚。
溪水河自东方一路颠簸而来,在经过溪水村绕了一个湾,阻断村子与外界的联系。村民在河流必经之路架起两座桥,一座是石墩垒起的石拱桥,另一座则由两根圆木拼接而成,铺排在河流低洼处垒起的石块上,经过上面时摇摇晃晃,发出嘎吱的声响。脚底是清澈见底的河水,鱼群在桥下逆流嬉戏。遇上雨季水位上涨,木头桥变得风雨飘摇,随波逐流乃至不见踪迹。但随后不久雨期结束,在桥消失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座一模一样的木头桥。年复一年,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河流经过的地方带来了生命和希望。沿河遍布耕地和农田,秧苗、油菜和麦子随季节轮转交替,编制出葱郁繁盛景致,从早春到晚秋,存在于每个季节每个时段,盛放开来自然优雅。山后的各色花卉虫鸟在谷雨过后变得尤为活跃。从春燕筑巢在窠臼呢喃啁啾,到杜鹃啼叫山花烂漫,再是麻雀叽喳雁群嘎嘎。花也不少,水仙、银杏、杜鹃、茉莉,还有凤仙。
姣姑在某个清晨来到溪水村,伴随她的是年轻容颜和凤仙花籽。
溪水村人不好养花。饥荒年代,大家忙着为肚子东奔西走,侍弄花草被视为负担。村中可见的是泥土堆砌的房屋和远处田间不时腾起的轻烟,散发着颓败气息。作为外地来的陌生人,村庄对姣姑和丈夫的出现表现得淡漠,似乎他们的到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家在路上见面只是简单的点个头,便一头扎进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姣姑年轻,干起来活来却轻巧利索,担柴挑水洗衣做饭,意外的熟练。新分配的田地在离村子几里外的山坡上,终日经受阳光曝晒。在那块毫无生机的地上,姣姑硬是用锄头在上面开垦出一片平整的土地,按照时节种上番薯、玉米、芋头等作物,足以应付两人的饥饱。
又一个春天,姣姑怀孕了。
自此,丈夫不让她下地,自己揽下了所有的活儿,起得比以往愈发的早。南方的雨期长,整个初春都处于湿漉漉的朦胧状态,清朗天气的出现变得稀少可贵。姣姑瞅着难得的阳光午后,搬出小圆凳坐在门口晒日光,早春的阳光慵懒稀松,打在身上不温不火,需要不时调整身姿去迎合它。姣姑想起随自己一路颠沛流离来的凤仙花籽,在翻遍所有预想能存放它的地方,最终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里三层外三层被纸包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她小心翼翼的拆开包装,里面的花籽得以重见天日。姣姑带上条锄来到庭院,翻土,将花籽一股脑儿抛洒进去。一旁是排列整齐的菜地,在来到村庄之后便被收拾出来作为种植果蔬的场所满足日常,作物长得出奇的好,多出来的蔬菜等物会被送往邻居家中。
雨季结束,凤仙花也一路疯长,转眼便堆满院落墙角,茎叶处开出红、白两色花朵,显得生机勃勃。甚至溢出墙外,开在了村人经过的小道上,吸引大家沉重已久的目光。院子也没了往日的没落寂寥,妇人们开始上家串门,带着随身活计。一旁的厨房不大,开着两扇南北通透的小门,大家挤坐在灶边靠南的木门。屋外此时又下起稀稀落落的小雨,打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姣姑将煮开的水倒入壶中,加入自己晒干的茴香招待大家,馥郁芳香瞬间充斥整个厨房。
时光斗转,临盆的日子将近。姣姑依旧停不下来,院落被她收拾得齐整。同串门的人聊天,听取大家对于分娩后的建议。去鸡棚捡拾鸡蛋,顺手摘下架子上结出的扶手瓜。做完这一切,姣姑穿着素净衣物,整理着布片,安心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孩子降生在清晨,脆嫩的啼哭声惊醒了附近的家犬,此起彼伏的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孩子稍大点时,姣姑的丈夫意外去世,葬在了那块向阳的坡地旁。
墙角的凤仙花开了又谢,花苞里结满了籽。姣姑拿出裁切好的纸,熟稔的将籽从花茎上剥落,放进准备好的纸里,包扎好,放回厨房的壁橱里。深秋的风一路跋涉,掠过溪水河,越过村庄翻进院墙,带动凤仙花左右晃动,叶子随之散落一地。姣姑的眼眶莫名红了起来。
白露
姣姑打理的菜地新铺上一层薄薄的白雾,仿若保护膜,成片片的连在一处。清晨的村庄氤氲在雾气中,三两行人从村中走出,旋又隐没在山间小道上。雾气持续了一段时间,在日光照射下渐渐散去,从雾气中传出的谈笑声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村庄近旁一处漏斗形河湾,妇人们漂洗着衣物,新采摘的果蔬,聊着近来发生的事。
南其出生时,凤仙花期已过。
姣姑升级为奶奶,内心的喜悦藏不住的外溢。天蒙蒙亮便端着香纸肉果组成的木制圆盘前往祠堂,分享着好事降临,祷告孙儿平安顺遂的话语。回到家中,向前来道喜的人们递上热茶,把提前备好的零嘴儿塞到小孩手中,一边回着感谢的话语。
春来秋往,凤仙花比往年长得凶猛,花茎粗壮花色艳丽,花骨朵肆意疯长,一度穿过竹篱笆筑起的围墙,伸出墙外。姣姑在收拾院子时,被眼前的花瓣迷了眼,回头看了眼南其,他刚满三岁,正步履蹒跚着从厨房门前台阶上拾级而下,模样憨态可掬,不忘对看向他的奶奶回以微笑。姣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噩耗在不久后的一个早晨传来。南其的母亲进城进货,回来的路上遭遇暴风雨,搭乘的货车发生侧翻,没来得及道别,便随风而去。姣姑忙着收拾后事,南其和妹妹站在一旁,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父亲在随后行踪变得飘忽不定,有时在深夜返回家中,有时在镇上盘桓几日不见,家中更多姣姑,和陪伴她的一对孙女。
村后木板桥经年冲刷,消失在岁月的长河,取而代之的泥块堆积的水泥桥。穿过桥,掠过大片农田,村庄跃然眼前。南其跟随村庄成长,身子瘦削,却是乖巧灵动,村人见到总会忍不住上前抚摸他的小脑瓜子。村庄后面大片田地里,南其跟随姣姑,春天播种夏季插秧秋末收割深冬烧火,一边照顾年幼的妹妹,早早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锄头把手磨起泡他强忍着,想着把菜苗早点种完奶奶可以早点回家休息。灶台烟熏火燎,他让妹妹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庭院,一边守着火源一边盯着妹妹。村里小伙伴讥笑他没有母亲,他只是默然地头离开,但对“母亲”一词开始有了顾念。也就是在别人欺负妹妹的那次,他把妹妹护在身后,同高自己一个头的男孩打斗,回家时没有得到姣姑的安慰,反倒是一顿训斥,南其罕见的大哭起来。
溪水村的学校设在半山腰,背靠梯田,上下课敲击的铃声是由一块生锈的铁板制成,“铛铛”的声音可以传出很远,老师多为本地人,带着浓重的乡音上课,一代又一代的孩童在此学习成长并走出山区。南其背着姣姑缝制的背包前往学校,课后依旧是随姣姑一起去田里劳作。自此,南其开始懂得了“母亲”的意义。
南其在学校的学习持续至五年级,父亲返回村子将其接到镇上。多年打拼,让他在镇上站稳了脚跟,有了安身之所。南其极不情愿,同陌生的父亲去往陌生的地方开始陌生的生活,但拗不过父亲的脾气只得作罢。城镇并没有给南其带来新鲜感,宽阔的马路,拥挤的人群,还有神情严肃的授课教师,让他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未知的恐惧。父亲迎娶了新的妻子,并在不久后拥有了他的第三个孩子,南其因此凭空多出了个弟弟。与父亲的关系如少年时一般,显得若即若离。
让他心安的是,奶奶跟随他进城,照顾他和妹妹的饮食起居。跟着一起到来的,还有从庭院来收集的凤仙花籽,姣姑将它们撒在新家的边角。
重阳
秋后的村庄,显示出颓败的气象。
河流干涸,露出底下的河床,上门铺满碎石和杂草,鸟儿的翅膀划过清浅的水面,漾起波纹。河岸野草丛生,早年间河坝上的小路经年无人穿行,复又与大地融合,消失不见。野草长势凶猛,跨过河堤,向河岸右侧的稻田蔓延,保持着侵略姿态。麦茬东倒西歪的散落一地。妇人的话语清晰的从村中传出,寂寥的村庄于是才算有了动静。
姣姑刚刚过完九十岁的生日,身子骨却硬朗。闲时串门,打打麻将,和邻人闲谈,了解村子生活的日常琐碎。旧房子拆除后,姣姑选择在靠北的角落建房,作为自己新的住所,原先的院落被硬实的水泥道路填满。姣姑在靠近马路边择了一块菜地,种上应季蔬菜。
南其已许久没有回到村里,与姣姑的联系也是若有若无,每次总是说上几句便匆忙挂掉电话。姣姑总是把着手机在阳光底下发呆。妹妹在大学毕业后患上抑郁症,发作时歇斯底里,仿若要同这个世界为敌。有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从清晨到黄昏,不言不语,安静的让姣姑感到绝望。姣姑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的前往祠堂祭祀祷告,跪坐蒲团前喃喃低语,祈望这个家能转运,声音伴随黄纸扬起的尘烟飘散。安静的时候,妹妹同常人无异,跟随姣姑到地里摘菜,姣姑自顾的叙说着她与哥哥南其小时的琐事。
新村建成后,一溜儿的白墙,整齐的屋舍,仿佛如此才是合理的安排。凤仙花反倒因此销声匿迹起来。姣姑忙着做饭,忙着摘菜洗菜,忙着谈话聊天。冬天到来的时候,姣姑提着凳子弯腰走向靠北的墙角坐下,眯着眼晒着太阳,不时同经过的人打招呼,全乎忘记播撒凤仙花籽的事。凤仙花自此便仿佛消失了一般。
南其在成年后离开村庄的生活一团糟。他把这归结为与女友同居,之后的生活日常变成吵架、争吵和无止尽的更换工作,周遭的一切让他应付的焦头烂额。他尝试着结束当前这种状态,在和女友又一次争吵之后,他选择放弃这种状态,女友的歇斯底里让他继续接受着妥协,分开变得遥遥无期。神经开始变得脆弱不堪,工作中走神的时间逐渐频繁,岗位跟着换了又换。他到医院找心理医生,给自己评估当下状态。又到凤仙花开时节,南其拨通了姣姑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嚎啕大哭,再无其它话语。姣姑用话语安慰着南其。后来,南其偶尔回到村子,在见到姣姑和妹妹后便又匆匆离开。
现今,村庄再难看到簇拥在一块,肆意开放的凤仙花,仿佛凭空消失一样。只有几株零星的花骨朵,开在村子的转角处。姣姑早已忘了当初栽种凤仙花的事,就像交好多年的老友,在患上健忘症后,便很少往来。两人居住的地方隔着不到百米距离,随着时光的年轮,彼此间的见面开始变得遥遥无期。闲时,姣姑仍会泡上一壶茴香茶,那是孙子喜欢的味道。妹妹病情反复,跟随她的父亲返回小镇接受进一步治疗。姣姑又变回自己独处时的样子,早起,洗衣做饭,谈心聊天晒太阳,同刚来村庄时一样。
重阳节时,姣姑的儿子回到村庄祭祖,一边平静的向姣姑陈述着自己患癌这件事。姣姑的心跟着狠狠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