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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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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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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路山中

山路弯弯。

汽车颠簸,在山间弯弯绕绕,视野所及山路断断续续和山体相接。路是水泥新修,上面附着落叶和滚石,干净、敦实不显突兀,在群山间隐现,同山林融为一体。长途跋涉之后,高源村团庄在山路尽头显现,云雾缭绕,仿佛身临仙境。

何金竹第一次来这里,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彼时,金竹样貌清丽,内心亦轻快,跨过由碎石和泥土组成的山路,绕过一段又一段的山路,只身赴宴。要见的是仅一面之缘的男人,同他共度余生,需要勇气和信心去面对。想着自此把余生寄托于此,内心不免泛起迷茫。但金竹信命,宿命般。

村子远离村镇,又在山里,因此是显着静的。像林间鸟山间风,白日的羊群和夜空的繁星,这般看将下来,四下反倒是动的。对何金竹来说,是合时宜的。春天里和丈夫翻地播种,夏天下山购置衣物饮食诸物,秋天采摘时新果蔬,冬天点上一盆炉火,与新年新衣新屋诸事,日子显见得轻省。待到叶子黄了又绿,换了一茬又一茬,金竹肚子显怀,到了做妈妈的年纪。早春树还未发芽的光景,家中孩童的衣物鞋帽已经堆满了角落,金竹手里没闲着,天气暖和时依旧随丈夫去地里侍弄庄稼,像侍弄孩童般,把田垄规制平整。逢上雨天,金竹就搬来小靠椅坐在门前,凭借母亲早年手把手传授的手艺,一针一线地缝着,想着即将见面的孩童,金竹内心不免一阵柔软。周围仿佛也跟着柔和起来,屋檐垂落的雨滴是,屋外摇曳的竹林是,就连梁间呢喃的燕子也是。

春风总不解人意。山村远离集镇,医疗条件落后,何金竹的第一个、第二个孩童接连夭折,未能和她见上面,眼见着箩筐里的虎头帽虎头鞋新了又旧,缀得布料的颜色肉眼褪去,金竹的心也跟着黯淡下来,内心底难以承受。面对接踵而至的灾厄,她手足无措,只在闲暇时于无人山林疾走。她问灌丛开出的花朵,田里新绿的麦子,山间蜿蜒的小溪,无人应答,四下一片静寂。花兀自开得鲜且艳丽,麦子跟随时节拔节抽穗变黄,溪流时大时小悠忽不见。自此,金竹变得沉默寡言。日子还要继续。几年后的金竹迎来第三个新生命,全家小心翼翼以待。孩童终于降临,声音洪亮,昭示着新生命的诞生。何金竹哭了又笑,笑了再哭,做妈妈的心愿终于了却,她早已忍不住要向外界分享这一切,天上的云层也好,地里的蝼蚁也行,她要好好发泄一场。

虽是家中第一个孩子,但是行三,这在何金竹脑海里是不变的。简单纯粹的日子只持续了两年。何金竹清楚记得,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怀里的老三感冒加重,进而发烧,急需送往城镇医院就诊。山路在此时被汇集的水流冲刷得支零破碎,变得摇摇欲坠,车子被阻隔在半途。老三扛过了想要吞噬他的猛兽,但将记忆和纯真留在了那一年。对于结果,何金竹颤抖着双手去接受,一边开始嫉恨起这可怖的山路。当初,她由这条路一路上行至此,沿途带给她的是无数美好的期冀和对新生的向往,到如今,一切尽是虚妄。她开始恨起山的叠翠缠绕,恨起路的蜿蜒盘旋,甚至恨起田间嬉戏打闹的鸟雀。不!她不要这些,她要为此做出改变。

高源村的名字由来已不可考究。或是源于它难以企及的高度,海拔600米的高度,注定了它的遗世独立,迁居于此地的先人一早将它的表象囊括在名字中,它的高耸,它的险峻,它的温柔缱绻,它的风情万种。

日子回归日常。何金竹遵从太阳起落,将房屋院落收拾得舒适净透。忙完农事,她便踩着小碎步往家里走。整齐的新嫩秧苗她顾不上驻足停留,新开的杜鹃花她来不及近身嗅闻芳香,山野不知名的小草她没心思招呼应答,她的整个儿心都是家中老三身上,她要紧赶着返回到他身边,和他介绍村外这一切。老三在何金竹的照拂下,身体显见得成长起来,眨眼间成为村中标志的小年轻。此时的他,穿着干净的衣物,脸蛋红润,在院落里玩耍,不时把自己逗弄得哈哈大笑。床前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火,衣物在晾衣架间迎风飘扬散发出淡淡皂香,丈夫从几里地外担回两桶水,水充满活力地填满盛放物中,生活仿佛也因此预示着圆满。夜间老三做噩梦吱哇乱叫,何金竹拥他入怀轻抚背部,在他耳旁轻声呢喃,直到东方既白,已是另一个清晨。有时,何金竹也尝试着教授老三简单的生活常识,穿衣、用筷、识字,以应付接下来漫长的道路。农闲时,何金竹带着老三下山求医,走的仍是多年前来时的路,她已记不清往返此路的次数,但开始在内心丈量着路的长度。下山意味着希望和未来,她心底亮堂着。

修路的事,是何金竹和丈夫在饭桌上商量后得出的结论,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团庄也于此前不久,筹措到部分经费将修路提上了日程,其实也只是填补填补。修路的主力是村民,何金竹夫妇也在其中,家中生活日常至此在照顾老三、深耕农事的同时,添加了修路一项。两人跟随大家一道,挑土和泥担水,事无巨细全都参与其中,仿佛单单只为自己,为这个家修路的缘故。何金竹抽空也领着老三去修路现场,向他描绘水泥路修好后的样子。它首先是厚重的,经得住水流冲刷。其次,它必然曲折蜿蜒,历经山村全程每个角落。最后,它也是属于何金竹他们自己的,对过往的遗憾和对将来的希冀。

何金竹的丈夫在此时出了事。还是因为路。

修路途中,丈夫被倾倒的大树砸倒在地,昏迷不醒。何金竹赶到现场时,双手已是颤抖到无法自制。那一刻,她感觉天塌了。在村民的帮助下,金竹丈夫被送到镇上医院进行救治。住院期间,何金竹寸步不离床前,擦拭、喂食、换洗,一天一天,一遍一遍,好像一早熟悉流程似的。闲时,搬来椅子坐在丈夫旁,何金竹讲起了两人这些年的过往,一开始磕磕巴巴,到后来,像倒豆子般,话越说越密,心思在此时才稍稍安定。好消息在三个月后。这一日,丈夫走了一遭鬼门关,在漫长的昏睡中醒来,见到了守候在床前数夜未眠的何金竹,一切又都是值得的。短暂停留,何金竹带着丈夫回到团庄疗养,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洒扫庭院、劈柴担水,那些往日丈夫做的事,悉数成了何金竹的工作,她变得比以往更为忙碌,安顿好小的,再去照顾大的,却是丝毫未出差错,里里外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忙完这些,她并不闲着,路还没修完没有修好,她惦记着。

这年,团庄竞选组长,何金竹第一时间报了名,这在村里是少见的,带着世俗的眼光。何金竹不怕,在竞选会上,她大方展示自己,有理有据,一下便征服了评审团。结果一出,何金竹顺利当上组长。上任后第一件事,何金竹再度把修路事宜提了出来,要修一条从村口通往山下的路。大家在震惊之余,响应者寥寥。修路意味着钱,花出去了不一定能看到效应,这点大家心知肚明。但,大家忽略了何金竹那坚毅的心。她是一个男人的妻,也是一位孩子的娘。路是她的命,是她与大山纠葛多年未曾了断的恩怨,必须得出结论。但村子是大家的,路是大家的,在对待修路的问题上,大家想法不同、莫衷一是,最终也没个定论。路依旧盘在那里,晴时雨时在,接亲嫁娶也在,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前迈。何金竹望着生活已久的村庄,村中的山塘,村口的大树,村后的田间地垄,靠山的茂密竹林,孩子在门前嬉笑打闹,鸡鸣狗叫声四起,一切充满生机活力,心下一阵悸动。寡言的何金竹开始走家串户,聊天围绕着修路,修什么样的路,以及怎样去修。一家一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如同在家和丈夫聊村中日常、出门带老三去镇上采买玩具是食材等物般稀松平常,说完这家说那家,一轮转下来再重新来一遍。天亮时,她在东家拉家常,天入黑,她从西头往家走。农忙时,她蹲在地头跟人说叨,梅雨时,她就着针线活念。说的都是路,路要修得足够宽,足够两辆车并排同行。靠近山体的一边预留排水沟,另一边装护栏,诸如此类。大家说她魔怔了。她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修路事宜最终确定下来。

动工那天,艳阳高照,何金竹扛着铁锹走进施工队伍当中,干起活儿来。劳力只是其中一部分,材料费要统一、施工人用餐伙食、日常开销登记,何金竹努力记录着,不懂的地方就问人,问老一辈人,问年轻有学问的人,也问山下的人,本子上的字迹常常是眯着眼睛才能瞧见清楚,需要花费她更多的时间边学边做直到熟练。岁月也开始在何金竹身上留下痕迹,泛白的发丝,皱纹爬满眼角,手指粗糙焌黑,那个上山时眉眼含笑的少女如今已成过去,脸上的笑却依旧,是发自内心的。道路修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行进着,夏雨冬雪春蝉秋叶,时节紧随着换了一轮又一轮,山上的鸟鸣声之外,多了叮当的敲击声和汽车发动机声响,从这个斜坡到下个拐角,山路在亦步亦趋中渐渐显露出真容,仿佛是它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足迹,留下崭新过往。

路修好了。长长的俯卧于山间,像水流像丝带也像浮动的云朵,路面没有了落叶和滚石,取而代之的是老人拄着拐杖的木棍,儿童耍玩的玩具,鸡鸭猫狗缓步而过的身形,货车上山的频次密了起来,喇叭声远远地从山腰传到山头。何金竹穿戴整齐,领着丈夫和老三,走在全新的水泥路上,喜极而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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