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英子出生在辰阳县的煤矿镇，那里常年有从山南海北来做工的工人。

自十岁起，英子便无比讨厌停在木房子里的黑色斗车，工人们拿油漆给它们涂得铮亮后风干，其中会发出无比难闻的气味。

每当月亮升起，圆滚滚的车轮从山坡上滑下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声响时，英子就知道是爷爷回来了。

他总会扯着嗓子大喊：“英子，今天想吃什么菜？”

英子的爷爷是个粗莽老头，白色背褂，解放靴，一方毛巾帕子常年搭在肩上。他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声如洪钟，就连喝汤也会发出巨大的动静。

他常教育英子：“吃饭就要趁热，吃完配上一罐热汤下肚，极好。”

英子极不爱吃饭，爹死得早，娘去年上他乡去了，只剩下她们爷孙二人。娘走之前总骂她是个“只会吃饭不干活的女娃。”

但英子不吃饭就会挨“毒打”，老头把肩头的方帕重重地摔在英子的手臂上，嗓门很大很大，像矿车轮子那样发出嘹亮高昂的声音：“你不吃，不吃长不高，饿死你，当个饿死鬼。”

街坊邻居都能听见老头训斥她的声音，同学们也都嘲笑她，有个凶火的爷爷，叫她受气包。（注：凶火：湖南怀化地区方言，意为凶悍。）

老头很挑食，明明一天到晚在山上推斗车挑石子，却不怎么吃肉，也不吃鸡蛋，甚至连饭都吃得很少，汤却喝得很多很多。

“又不吃饭，你要当饿死鬼啊，白白养你那么大，你要当个告花子！”（告花子：乞丐，湖南怀化地区方言。）

风顺着爷爷的话飘得很远很远，重复上演了无数次，那让英子讨厌的大嗓门和斗车，直到英子上大学那年才停止。

英子考上省城的时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告别了常年尘屑漫天的煤矿镇，告别了那无止境响动的斗车和让人耻笑的大嗓门。她想，她不会再回去了。

事实上，英子经常想起那个老头的大嗓门，想起那些普通却也不普通的饭菜，至少那时吃肉和鸡蛋的人家很少很少。

某个下午，已经四年没回去的英子突然收到了老头托同乡带来的饭菜，只尝了一口，英子便痛哭起来，她突然明白了，明白她曾经视为耻辱背后的深意。

她想她应该庆幸，她得到了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

如今英子依旧漂泊在异乡，老头早就隐没尘土。只是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些没有星火的夜晚，那个挑石子的老头推着矿车慢慢向山坡下走来，他大声地呼唤着她。

那轮尖月始终挂在天边，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轻柔，满满当当，却又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