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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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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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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树

当桃树顺着楼房坚硬的水泥地面爬出来的时候,这里的居民们就陆续搬走了。

没有人会愿意同这样一棵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怪树而一起生活。树是怪树,而楼,自然也就成了怪楼。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亲戚和朋友。他们都是在这里的居民们陆续搬走以后,选择了和他们一样的方式离开。

没出多久,这栋楼房就变得像是沙漠里的一个老人,在他那满是沟壑的脸颊上爬满了岁月的划痕,看上去显得荒凉而孤独。

一棵桃树,正在阳光温柔地滋养中日益健壮起来。对于从它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天然的旺盛的生命力,常常让我感到它与老去的房子截然相反,倒更像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青年。

我开始因它而彻夜难眠,甚至因它而感到莫名的兴奋,所以我决定了要留在它身边守着它,照顾它。

其实在我陪伴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棵其貌不扬的小桃树。尽管这棵小桃树曾经被许多人以各种极端残忍的手法拔除过,但后来他们全都以失败而告终。那时候的桃树,看上去还是一副弱不禁风得可怜的模样。但是我知道,没谁可能真的爱过它。

其实对于我自私点说,留下来无非也是为了想要看到它身上开出的桃花。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总能感受到来自它身上所必然会绽放而出的特有的美丽桃花。那一定会成为方圆数里最漂亮且最香,最迷人的特殊桃花。为了能够亲眼目睹到这场令人迷醉的桃花雨,我必须留在它身边照顾它。并且,我除了弄一根几米长的乳白色软管,并将其捆绕上绳子死死地接在水龙头上得以给它定期提供水分之外;我还必须得为它定期做极细致地修剪,清洗,打药。

在我每次用水给它擦洗身上泥垢的时候,都会因为它那过于惊人的成长速度,越发粗壮且饱满起来的树干而感到无比强烈的兴奋。

我知道桃花快要开了。是的。我相信桃花今年一定会开的。

抱着这种想法,我再次顺着树干往上爬,任由今夜窗外水灵的月光,将我和桃树一起给它吞进天空那口柔软的腹里。

现在,窗子关不上了。不过窗子早就关不上了不是吗?从茁壮成长起来的小桃树顶破了玻璃那天起,窗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尽管我曾经无数次地尝试过,想要将窗子重新关上。为此,我几乎耗尽了全部体力软弱无助地喘息着,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躺回到地上以失败告终。

如今我又不得不去将窗子边缘余下的玻璃碎片细心的进行打扫,好得以让我那可爱的小桃树能够更快的成长起来。让它在扑向窗外天空的同时,而不至于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桃花,已经不远了,我似乎能够闻到它特有的清香。因为我已经连续几天夜里都梦到了整片整片汪洋般美丽而迷人花海。而那些火种似的聚拢起来的彩色碎瓣儿,仿佛希望的翅膀在风中扑打着。他们在成片缀满了整棵树枝的同时,仍在以烈火般的热情继续将整座荒楼,甚至漆黑的夜空一并包围起来,并将此地全都给点亮了。那是成片成片的殷红桃花,乍一看,就像是天空手中提着的一个红灯笼似的,在不断吹过的一阵阵小风里热情地摇晃着。

也只是一夜之间,桃树似乎长得更高了。那粗壮的树干,现在已经绕过令人烦恼的小窗口而直挺挺地伸向天空。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连窗子都将被它挣破。

我突然被某种深深的恐惧且不安的情绪所困扰,甚至感到整个身体都因此而变得颤栗不止。其实我也知道,那是有着随时可能因荒楼的坍塌而导致自己突然跌下去的生命危险。

这是使我不得不面对的深深的恐惧。要知道对于这座人们早已搬离的荒楼,我的住宅可是楼房最顶层的六楼。要知道,就算当初真的可以做些自由选择的话,我依然不会因为怕冒险而将它种植到偏低些的楼层,允许它跑到别人家里去生长。现在对于开遍桃花的期待,不是也正随着此种深深的恐惧而变得极端兴奋且激动吗?

“长高些。长得再高些。你都能够到天上去了。哈哈,我可爱的小桃树。不对。现在我该叫你大树,甚至是老树了。”

就这样,我无比兴奋地顺着那极其粗壮的大树,像一条野蛇似的继续往上爬,而这种攀爬其实早已不如从前那么顺利,看上去似乎显得磕磕绊绊的。并且没过一会儿,我的身体就被它划出了好几条血口子,使我感到了隐隐的疼痛。

不过对于给它必须的修剪,而且对于危险与激情的挑战,还是让我感到了极端的新鲜而刺激。对于这种辛苦活儿,早就成为了我多年以来日夜不息,最重要的工作了不是吗?否则它那乱糟糟不成形,难看极了的树冠,都会让远处偶尔的过路人们把它当成是一棵极其丑陋,甚至死了多年的老怪树。它还活着。伴随着极端强大且旺盛的生命力,它在继续顽强甚至可以说是野蛮地生长着。我知道它总有一天能碰得到天空。因为从一开始,它就注定了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虽然因为它,整栋楼房都变得荒凉怪异,但是这也正意味着它有着不同寻常,无限强大的生命力,而让它不得不将这块偌大的地方霸占为己有。尽管现在整栋楼房全都空着,所有的房间都熄着灯,而这里的一切都是在它的庇荫之下不是吗?对于这里是否还会有人愿意主动选择进来居住这种问题,不是我们所想要去了解的。关于这一点,我想我是最懂它的。它在征服,对于它,活着,就是征服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和头顶上每一寸的天空。

此刻我因攀爬在它高耸而起伏的枝头上,而突然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兴奋。我想自己是幸运的。这样想着,我便更加细心地边爬边为它修剪起那些多余的枝干,枯裂的枝尖,直到我突然对它产生了某种深深的怜悯。因为我深知它那些因枯萎而开叉,甚至近乎碎裂的枝尖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而造成的。于是我急忙顺着它粗糙的树干从上面滑落下去,我不得不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最后几碗营养汤全都顺着根部倒给了它。眼下的我由于没办法上班工作获得收入,所以生活贫穷,这样才使它没能得到所该及时给予的营养,想到这,我感到了深深的失落且沮丧。

如今我依然同以往一样坚持渴望着,自己可以爬得更高些,而它似乎从未让我感到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因为它强大的生长速度,早已跟随着变换而来的多雨季节,而变得拥有了更加旺盛的生命力。于是,我每天都将无比兴奋而刺激地冒着攀爬更高的危险,爬向更高的地方去替它做更多的事。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这种忙碌,最是叫我感到乐比不疲的。我从之前每天半日的忙碌变成一直忙到傍晚黄昏以后,才能精疲力竭地从老树身上下来。

在迎来满树桃子的那天,尽管失落使我感到了失望与痛楚,但是我依然感到庆幸,因为它还活着不是吗?它总能开出桃花的。就算这一次它没有绽放出最美丽的桃花,结出的又是清一色的果子。

现在硕大而丰满的桃子结了满树。这不仅使我的工作变得更加繁重,艰巨。我还不得不像一只野猴子似的整天在树上穿梭于一堆茂密的果子之间拼命地忙碌着。但是这对于我而言并非是一件麻烦,繁琐的事儿,反而将成为我在等待桃花盛开之前的又一次全新的热切期望。

当发现树上的桃子突然在两天之内少了几十颗以后,我的心终于因极端的愤怒而被抽得疼痛起来。

“这是谁干的?妈的。看看这凄清,显得滑稽的夜晚吧。脚下空旷的楼房除了我,还有谁存在?出来。快给我出来。”

我再次艰难地向树上爬去,并且十分得力地绕过了滑溜溜的窗户,朝着更深远的夜空寻找过去。此刻的月光看上去盐水一样茭白纯净,正同我一样缠绕在树枝与桃子之间,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偷偷摸摸得好像是与我约会的一个无比羞涩的姑娘。这叫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气愤且忧伤。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因这样的月色温柔、而终止胸口里涌动着的极端压抑的愤懑。因为,当我想到被别人抱走的那些桃子,被别人一口口咬上去,且吞进那些陌生人的肚子里的时候,我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发生在这棵桃树身上。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阵极强烈的恼怒充斥着猛地一软,就好是失去了重心而跌到了窗棱上。我立即用两只手极力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撑住,用尽最大的力气一下子将其带进了房间里(因长久攀爬我早已练就出了不斐的臂力)。

可是现在,我却因此而摔伤了自己的双腿,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瞬间顺着全身的血液蔓延而来,那就好像是被拧断了骨头一样的剧烈烈疼痛,突然自下体向上洪水般汹涌地冲撞而来,使我感到难以喘息。

虽然此刻的我仍然因疼痛而喘得十分厉害,但是没有谁可能阻止我放弃掉眼前的一切。我开始竭力地搜寻起整个房间,用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了斧头,锤子,螺丝刀,麻绳,铆钉,就算现在由于饥饿而令我感到连肠胃都难受得翻腾着绞疼,坚持的信念依然给了我强大的勇气。因为我清楚,当下除了这些物件还有什么?这里的人全都离开了。确切地说,孜身留下的我早已经一无所有。

但也并非如此,还有眼前这棵桃树,这可是一棵无人能及且已伸向了高远的天空的大树。它那结实粗壮,坚硬并且粗糙而挺拔的树干,现在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地面的三分之二。过不了多久,这间屋子都将被它所吞没。

它如此这般的巨大,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桃花即将绽放吗?是的。无论谁选择放弃对它的继续信任我都不能。因为对它我已经十分了解,就像是与自己的影子时刻贴在一起一样自然而然。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是和它一起生活过来的。它是我的树,除了我没有人可能真正的理解它,甚至在它身上花心思谈了解,它属于我,我也只属于它,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当我突然受到因舔咬桃子的那些人们的想象而深感羞辱的时候,我还是无助的瘫软在了树下,痛苦仿佛伸着一只极为有力的手,死死地将我按倒在了地面上。于是我及其吃力的拖着剧痛的双腿,说实在的,我的腿此刻已经疼得叫我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厥过去。

我急切地抓起麻绳,将绳子一圈,两圈,三圈……的将粗壮的树干围捆起来。在这期间,我几乎用尽了各种绳法,并且极为细心的将绳子之间的缝隙里也都同样围得死死的,而不至于因裸露而出哪怕一小段的粗糙树干的老皮、而使自己受到没将它捆牢的危机。

直到整棵树干全都被我捆得极为严实之后,余下的麻绳又被我以一枚硕大的铆钉牢固的绑钉进了墙壁里。接着我的目光顺着高大的树干向上爬,当目光触碰到那些桃子的时候,我感到了极深的烦恼,焦虑。若不是此刻受到这两条吃痛的废腿的拖累,我一定像一只伶俐的野猴子那样早就攀爬上去,并且能够继续朝着天空更高更远的方向而去。想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咬着牙,继续艰难且吃力的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向上面攀爬着。

当终于触及到第一颗桃子的时候,内心猛然而起的一阵绞痛险些让我再一次从上面跌了下去。于是就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的时间,才终于将树上的桃子一点一点的全部摘了下去,并且一颗颗的将它们挪进了另一间狭窄而冰冷的小卧室。

现在,因为桃树过快生长的速度,而使我不得不每日每夜的留在树上,为它而干着越来越多的活儿。因此,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像一只野猴子一样住在了树上。

当我的双腿开始化脓以后,那段日子是我最难以忍受的一段时光。因为后来,我的身体常常感到不适。不是深夜里因胸腔撕裂般的剧痛而突然醒来;就是由于发炎感染,而流脓的双腿的疼痛而开始辗转反侧。总之,彻夜难眠的我同所有患有失眠症状的人一样,整宿的在病痛里饱受折磨。

而在那样的深夜里,唯一令我感到不错的就是我还可以拖着两条废腿爬到老桃树的最顶上,望着温和的月光从遥远的天空上洒下来。那温柔的月光仿佛是天空拧出来的泉水,将我的全身全都泡得湿淋淋的。于是我就那样躺在越来越高的树枝上,任由灼热且温柔的月光为我洗澡,让我享受着每一晚寂静,舒适的长夜。那美丽的桃花,我相信正也伴随着日益冲向天空的粗糙的老树干,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绽放了。

当大树再次结出更多果子而非桃花那天,我亲眼目睹了许多贫穷的陌生路人,而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发现了我的桃树。总之他们突然匆匆赶来,疯狂地抢夺着地面上滚落着的那些硕大粉红的新鲜桃子。而我,终于因胸口压抑的愤怒而感到伤痛欲绝。我彻底绝望了。我决定掘出它的老根。

我用斧头砍,锤子凿,绳子拽,后来甚至直接用牙齿去撕咬那无比壮硕,傲然而立的老树干。当我感到它无动于衷,甚至做出与我发生某种对峙状态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像一只被绝望彻底淹没疯了的猛兽,反复拼命地爬到老树身上去。就这样,我从上面掉下来再爬上去,再次从上面狠狠地摔下来。对于已经烂掉的双腿所带来的那些致命的剧痛我毫无顾忌,心里却早已因为它所带给我的深重耻辱而感到深刻的痛苦。

后来,我没命的用双手翻转着去刨起坑里的土,直至裸露而出的水泥地面和着自己手指上暗红色的血泥,但是这棵无比粗壮的老桃树同之前一样,依然伫立在原地丝毫未动,甚至连一丝摇晃都不曾有过一下。没有人知道当时对于我这种侮辱的绝望是极端致命的。后来我感到头猛地一阵眩晕,软弱的身体终于瘫倒在了它身边。

现在,除了无能为力之外,我已经完全变得像个废物一样面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莫大的悲哀。你不会感同身受得到我当时所陷进的那种恐惧。那是某种几乎将我活脱脱吞噬掉,在未及死亡到来以前,被撕裂皮肉,被嚼碎骨头的疼痛,却依然缓缓的伴随着死亡再也难以忍受的强烈的绝望而来的挣扎。当时我甚至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是当我吃力的从树的最顶峰再次跌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打开水龙头,开始源源无休止的给它灌水。现在除了用这种极悲略且无耻的手段之外,我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比这更适用。

老树是在被猛烈的水流地灌溉之下逐渐松软,露出了它死亡已久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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