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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祖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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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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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即永恒

大地即永恒

尼雅

大地不曾负我,

须弥山和群山也不曾负我。

在茫茫沙漠中,有沙丘起伏,并无群山耸立。这可能是尼雅诗人行吟于昆仑山下,也可能是他感受到,尼雅河水裹挟着高寒雪气,逶迤而来,在灼热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湮尽最后一滴水时,发出的感慨和吁请。

我对尼雅的憧憬是多重的。我内心的景象是,一个人远远地牵着一头骆驼,踩着硬壳伴着破碎的声音,跋涉于古河道的灰泥中。夕阳,将我长长的影子连同骆驼庞大的身躯留在尼雅的土地上。也有对历史的迷思,如何在这沙漠中建起的城堡闪耀着古丝绸之路的辉煌和荣光。那些商队、士兵、取经者,他们的聚散流动着1600年前尼雅古城。

我在秋天亮丽的光线和胡杨金色叶翼飘飞的时节,在尼雅古城遗址行走,彼时已不在宁静。以保护的名义,在一个个遗址间修栈道,或用芦苇固沙。

我向佛像处行去,不足千米,到栈道下,见到佛像。这么多年风沙侵袭、岁月剥蚀,依旧静静地立于此,让人感动。佛像被栏杆围住,下面离地有距离,我匍匐进入,双手合十礼拜,礼拜先人的创造伟力。又绕着佛像走了三圈。待到后面人来,又走了几圈。爬出后,仔细观察,佛像是粘土塑成。塔底是方形还是圆形难以辨认,佛像身上的泥土风吹日晒,有不少洞孔,整个造型尚完整。后背有山丘,西侧、北侧,都有枯干的胡杨散落。佛像是双首,坐南朝北。这是见所未见的。我四处查看,河谷在南侧,向东高地上,有很多房舍。整个尼雅城就在河两岸展开布局。从沙迪克墓碑到尼雅深处的佛像,历史的时空在延展。今日佛像已被风化,寂立在沙漠深处。若不是好事者在搜寻中探幽,在经过若干世纪就会被风扫尽。而沙迪克墓及那个大麻扎,同样经历着每年200多天沙尘吹打。

再次入内时,向导说里面有完整的房子。我们过了佛像处,沿着栈道。看到一个居住群落,典型的如斯坦因描述:

现存八根柱子,排成方形,显出中间地方以前曾有一隆起的屋顶,为通光透气只用,和近代大房子一样。

因为年代久远,风蚀力量太大,木料同灰泥的墙除不完整的木柱而外,保护的沙层只有两英尺深。

如果挖下去,说不定有斯坦因的发现。我没有贪念。有贪念成盗贼。与小巴郎子一起,数了一间居中大屋,有十一个房间清晰可见。所见无非断了的新疆杨,还有门状的胡杨树柱排列。墙,更多是用红柳,有少量芦苇。在安迪尔古城几乎都是草本的,芦苇和粟加上泥和成砌墙。红柳坚脆,仍有弹性,经历了千年,性状依存,这是何等的坚韧。散落地上,各种粗砺的陶片,有红陶和灰黑陶,大约是受了温度的影响。有经验者,能分辨出其烧制水平。我们入内已属不该,如果再索取,那就太不应该了。

天色向晚,西边的余晖,映得沙漠暗红一片。我在行走间忽略了这壮丽的时刻。晚风赶走了烈热,我的思绪也在风中流逝。

入夜,我几次出去,仰望星空,没有所说的澄明。星空浩瀚,寥远。可能有点浮尘,不是那么澄明。仰望时,没有那种崇高感神圣感,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场景。其实,我在等明月。

大约十一点样子,天边突然涌入光明。银灰色的天空渐次展开,像潮水一样。然后半月跳出,不一会就到半空,一下子空灵起来。我离开人群。月笼入,人澄明。风有些凉,凉到背寒。四散的沙漠下,清辉就这样映照,无人感应。半月升空时,万籁俱寂,一片澄明。人在尼雅,是渺小与无垠、短暂与绵久之间流转。清晨,伴着晨曦,月亮淡淡地映在空中。我在沙丘、河谷间行走。在佛像与营地间,在裸露的河床,我找到了那些红土剥碎的土陶,我小心拾起又放下。在沙与土的连接处,找到一块黑白杂间的磨石。我犹豫地拿起,没有放下,取回。日间,我找到一块风沙砥砺的大漠石,黄绿色,两面磨光。他们说肯定不是这里的,一定是什么人带进来的。

我在尼雅,用里尔克的书完成了一个记载;用一块黄绿大漠石获得交流的物证;晨曦下取来的磨石,寻意古人的生活。原本我是想作时空逃遁的,竟然同这种物质形态的东西,完成了我在尼雅,大漠深处的此在。我怎能不感叹,他乡也是故乡。

楼兰

我顺着丝绸之路南线,一路心思渺渺地来到若羌,来到了罗布泊。这是许多人梦想所在地,也是命陨大漠所在地。那些熟悉名字,牵引我们多少壮怀激烈的心。我真正向往的是像到尼雅一样,能在大漠中经历一个夜晚,领略楼兰古城遗址的历史氛围。到了罗布泊,看到是钾盐基地,那壮观的湖面没有激起我半点涟漪,那如痴如醉的蓝也没打动我。在我回程的路上,我看到了通往西北方向,向着戈壁沙漠深处的楼兰古城遗址标识。标识另有警示牌,××重地,不得入内。

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没有得到允许,一切行为都可能导致灾难,也是万劫不复之路。同行若羌人看出了我的失望,他安慰着,没什么,就是一片黄沙泥土,还有传统的楼兰美女。他愈轻描淡写,我愈戚戚。

在我不年轻的时候,我首选外出地在罗布泊。当然,我是受了斯文·赫定“游移的湖”的诱惑,我在经历过尼雅的夜后,我对楼兰更加向往。这两个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有太多的谜题。尼雅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这种极富中华文明的关键词奇迹般被沙子掩埋或保护了漫长的十六个世纪。而楼兰古城是丝绸之路另一个必经之地,他曾经的繁盛令另一个楼兰失色。小河墓地、楼兰美女,神秘的微笑公主,文明断裂、人种和文明失落是楼兰的未解之谜。我曾在库尔勒博物馆领略过楼兰古城的盛况,对实地观瞻平添了无限牵恋。我不懂得考古,也没有什么古文化发展的知识,我只是作为大地上一个行者,对这些炫目的历史印记看上一眼。看上一眼,就心满意足。

楼兰是遗憾的。从罗布泊回来路上,他们说着这个中国最大县,比东部一个省都大得多县,阿尔金山伴行,因罗布钾盐得到根本的改观。大家似乎对罗布泊以及楼兰古城的传奇没有多少兴趣。他们同情地看着我,带着我前往一个叫米兰的古城。尽最大努力满足我对古城的向往和好奇。遗址在沙漠里,四周已是枣树基地。如果从315国道过来,徙步也就3公里。我们车穿沙漠进入古城。先是一个男性生殖崇拜的佛塔,上面是男根状,后来修的圆形底座,像热瓦克佛寺的塔底一样。向东500米,一个庞大的古城遗址,很是壮观。古城四周由房子围合,塔顶高处有15米以上,墙体是由红柳一层、粘土一层夯实而成。裸露处,红柳枯槁。向里的,红柳颜色仍在。据说是汉唐之际的。历史把一切都风蚀了。环顾四周,有房子遗址散布,有壮观的巨大城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大型佛寺。米兰留下了那个时代辉煌的印记。那时的米兰,地处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却出现有翼天使。一对翅膀高耸,目光清纯,看透你的心的眼神,他来自何处又将何往?历史总是布下各种谜阵,总是留下一个又一个疑问。

伊斯兰文化和佛教文化交错期间,百年宗教战争,使那些原本被自然力剥蚀掩埋的古城又遭人为的毁损,有时我们回过头来想,这些灿烂的历史文化能得到大家共同保护,该有多伟大呀。看着这些裸露在外被风沙剥蚀的遗迹,想像着被沙子掩埋的地下古城,我们感叹和感谢这沙子。沙子是毁灭的,又是沙子将他保存。如果不是沙子掩埋,这些古城早已荡然无存,遗迹也没有一丝一毫。当然,历史就是历史,没有什么如果。

安迪尔

在夏初的一个上午,带着对古城安迪尔传说来到了亚通古孜河边。

过了亚通古斯桥,下面自然亚通古斯河。与新疆大多数河流一样,河床裸露,这条河有浅浅的河水流过,还流淌着一个汉族男人与一个维族女人结婚生子的传奇。一路,两旁胡杨点缀。这个时节,大多数胡杨,既无金黄,也无秀绿,只是灰黑色,披挂着各种毛毛须须,自身最大限度吸收水分,维持生命,以待秋日的绽放和炫灿。从安迪尔河进入,两岸胡杨成片,开始泛青。那是因为离水近或水源丰富。在这里,只要有水,就能形成绿洲。水的滋润,焕发了大地生机。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要穿行沙漠,到安迪尔古城。向导是本地人,他父亲91岁终老于斯。向导说,他父亲在没有路时曾到过安迪尔城。留个了他们很多关于古城的传说。如果没有向导,在沙漠里容易迷失,会有生命危险。跟随着向导脚步,我们徒步向沙漠中的安迪尔城遗址。

走在沙漠里,风吹起,不断有细沙粒随风入喉。穿过一个又一个沙丘,骆驼草和红柳,在这个时节依然枯槁,用手一碰即折断或碎掉。只要有水,哪怕是微雨,他们就能生长,固沙,守护沙漠。行走过程中,向导两次手指远方,说那就是安迪尔古城。我只是兴奋地走着,跟上向导脚步,疾步走着,希望能快速看到古城遗址。

一番疾行后,终于看到古城全貌。我们找到城墙,沙已把所有房子埋下。几段城墙还在。我们进入一座半掩埋的房子,墙类似干打垒。红柳枝密织的是外墙,内墙是泥糊的草墙。我非常喜欢。草墙里,一个金黄色的粟,细小,放出灿烂的光。装入口袋,掏出,不妥,放入原地。我口中念念有词,复归自然,复归自然。我突发奇想,经过千年的粟,如果给以合适的温度、水,能否长出青绿的苗?古城四周,有一排排房子,有大有小,大小可能显示出等级。穿越百米,直到南侧大门,有两扇门,一扇半开。我们进入。我不意盘桓过久,这对古城是有伤害的。从此向南,又从南向北。行至中间,见有红柳成行,大家猜测是中心公园的水塘,塘边有树。心中想,在沙漠中有此城,竟然完好。

安迪尔,突厥语,意为横向展开的平地。始建于汉代,11世纪逐渐废弃。到底为什么废弃,众说纷纭。这里离尼雅,直线距离不过百里,应是同一纬度。而尼雅早在四世纪就废弃。可能是河流的影响,安迪尔古城离河流绿洲更近一些。相较于尼雅,安迪尔只是一个小城或是村落。回去的路上,风送脚步轻,有袖珍的龙卷风,打着旋上升。向导说,今天赶上好天气,这个季节常常沙尘漫天,一下沙,人畜都不敢进入沙漠。

在南疆,塔里木河南侧的沙漠里,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古城遗址,各民族融合、交汇,各种文明交汇、冲突,各种宗教在这里你方登罢我上场,甚至不惜兵戎相见。我曾走近过丹丹乌里克、喀拉墩、热瓦克、山普鲁,每一个城堡的衰落,都意味着一场劫难,那些白森森的人骨就在那里,残酷的争斗杀戮,究竟附着什么样的选择,让人百得不思其解。这些古城遗址文化,让我们领略到的是,历史的波澜壮阔和中华民族巨大的融解和凝聚力量!

尼雅诗人用佉卢文写下诗篇:

大地不曾负我,

须弥山和群山不曾负我。

大地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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