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听到猪叫

冬天的时候，王致中与大牛在干涸的灌溉渠里推牌九，王致中聪明，昨天刚刚把教会他象棋的大牛杀败了。推牌九时，口头约定欠账。到了夏天，王致中想起来了，大牛的欠账，真真假假的催要。都穷得叮当响，别说毛孩子，大人也没几个铜钞。王致中嘴馋，逼大牛偷香瓜。大牛厚道，实际上他滚一身泥，已融入瓜地，看瓜的一声断喝，他跃起，腋下的两个瓜落地。看瓜的拿着两个半生不熟的瓜一路追到学校，找老师理论。也没什么好论，烈日下，老师让大牛手举两个瓜，口中念念有词，我偷瓜，我偷瓜！王致中虽没举瓜，心里像虫子爬似的，暗自难受。

王致中，心思集中在念书上，高考时成当年状元，上了大学。大牛也想上。王致中为此曾在学校寒暑假不回，陪着大牛，甚至辅导大牛。但大牛一而再，再而三，终于气竭力衰，杀猪去了。那是很多高考落榜生的选择。

大牛先是和大家一样，起早摸黑，先杀猪然后到菜市场卖。慢慢地，大牛看出名堂，如此挣钱，速度太慢，也太受罪，有时两个猪摊子还干上了，拔刀相向，猪场如战场，胜者不易。

大牛先是收猪头猪脚猪尾巴，进而拓展到收猪杂碎，一度把大肠小肠生意垄断。生活总是改变人，原来吃肉要肥，现在要瘦，嘴刁的搞各种吃法，做人要做武二郎，吃菜要吃猪大肠。猪小肠一度还成了出口创汇的肠衣。这都让大牛抓住了。有时，大牛穿着花花公子、梦特娇到单位找王致中，王致中既自豪又心痛。心痛的是大牛发了，而他还在苦苦挣扎。大牛抖抖的，把王致中拉倒街上，点了大菜、硬菜，喝上大酒，话也说的多，说的硬。逢年过节，还用蛇皮袋子装一堆腌制的猪尾巴、猪头，够王致中吃上时日。

大牛接触人越来越多，心思也越来越多，有段时间专门做制革，把猪皮腌制成革，供海宁那边，也跟浙江人学会了勤劳致富，学会了顺应市场变化，学会了和银行打交道。一个老实厚道的大牛变成了能说会道，抖抖的大牛。

一天，大牛兴冲冲找到王致中。还故意耍了个花招。他推开王致中的门，看到王致中，又带上门。然后又咚咚咚近乎捶门。王致中不解，你不是都看到我了吗？怎么又带上门，敲打门。大牛笑着说，这不体现我有素质，见领导敲门吗？你若不在，我敲门干什么？说完，两人哈哈一笑。大牛说要办担保公司。一个杀猪的，居然要办担保公司，可见乱到什么程度。王致中是分管联系金融的副秘书长。办个公司说难不难，首先是注册资本金，大牛把几个存折一摊，王致中瞟了一眼，后面是七八个零，钱肯定不少。那经营人才呢？王致中到嘴的话未说出来，你杀猪的，怎么玩起这个？大牛看出来了，他说道理都一样，杀猪卖肉，大家竞争，没多少赚头，还辛苦。那皮革就不一样，一张好革，没破，厚薄适度，制得好，就能做好皮鞋或夹克。如果猪皮跟牛皮搭配好，猪皮能卖上牛皮价。我做担保就是过个手，都是快钱，利息按天算，那不赚翻了。大牛有点蛮了，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小时候被逼偷瓜，现在你做官了，我做个买卖，你得帮我。说人才，就三个人，我是经理，老婆是财务，还请了个银行退休的，他是专业的。我就找你这一次，以后绝不会再麻烦你。说完眼睛红红的，十分期待。王致中想，连大牛都在搞这个，这个市场疯了。

王致中转念，说不定是个财路。他有注册资本金，又有符合规定，没有理由拒绝。可心里老大不愿意，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是把工商局长找来商量了一下。工商局长说，这有什么问题，我们局里的员工，明里暗里入股了好多家担保公司。听说马上要搞小贷公司，小贷公司可以转为银行，很多人都冲着这个，发大财！

一日，王致中来了一个上级领导，想吃猪尾巴。王致中下意识地想起了大牛，一个电话过去，号码不对。有人说，大牛可惨了，现在被到处起诉，到处被人追债，连家都不能回了。他老婆一夜头发雪白，赚的钱全打了水漂，连房子都被人扒了，真惨。

王致中知道，这几年市里经济案件大增，一波担保公司倒闭潮，随后一波互联网金融诈骗风，他在的市，一年案件差不多有十万件，百分之九十都是金融，为此还成立金融巡回法庭，快审快结。这里面衍生出一种套路贷，把人性恶的一面全部集中展现出来。可怜那些老人，把退休金和积攒的钱，把亲戚的钱全部搭进去，血本无归。搞套路贷的还欠了一屁股债。国家虽整治，但钱没了，人也没精神。在大牛家，他的亲戚把钱交给他经营，他厚道，赚了拿走，亏了自认。有次，大牛老婆边说边打冷颤，人都把钱往这儿送，还托门子送。钱，先是一张一张数，嫌烦，干脆用尺量，用秤称。我人都昏了，看到钱，就跟以前一片片猪皮，腌制，码堆。一闻猪皮就想吐，看到钱也是。大牛老婆说，我劝大牛收手，大牛不肯，还把钱送给一个骗子，说马上要上市，发大财。哪里什么大财，把钱一付，那骗子就溜了。一千万打了水漂。开头还能支撑，最后窟窿越来越大，大牛今天躲明天藏，实在受不了，只能一逃了之。前几年，乡里人过年烧香，除了给列祖列宗烧，就给大牛烧，保佑大牛不死，保佑大牛起死回生扳本。灰烬泪干，钱打了水漂，大牛人也跑了。

这几年王致中头也大了，一次一次协调会。这不刚刚什么担保小贷倒了，又来了互联网金融，过去骗老人妇女钱，现在骗大学生，骗年轻人。王致中忙得不可开交，也暗骂人性之贪之恶。一次，王致中与大牛相遇，王致中请大牛喝酒，几杯下肚，大牛嚎啕大哭。王致中唏嘘不已，连大牛一个杀猪的都杀到了金融，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开始时，大牛家里的钱赚的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大牛老婆常常发愣，这样不明不白的钱，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用秤称，用尺量，荒唐到极点。人家是没钱发愁，大牛老婆是钱多的发愁，而且还愁白了头。

一天，大牛老婆对大牛说，还是不搞小贷不搞担保。这个钱扎手，伤人。现在老大读博士，老二当了副科长，够好的。大牛正在风头上，被老板老板的喊的心里像被鹅毛掸的，舒服。报纸有图像电视上形象，还被称作大时代下的农民金融创新能手。大牛有点烦，看着老婆花白的头发掠过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说，我今晚跟镇领导和几个大企业家在一起，他们商量着怎么把小贷公司转成银行。一旦转成银行，那就鸟枪换炮。大牛甩下继续犯愁的老婆，一踩油门走了。

晚上，大牛在外应酬，大牛老婆等了一会，也犯困了，就躺下。大牛老婆也听到过风言风语。大牛几斤几两我是清楚的，人家看的是钱。他的手是杀猪的，摸我都扎皮。

一早，外面喜鹊叫个不停，现在环境好了，鸟都回来了。醒来时，大牛老婆看看身边还是空的，怎么没回来，这种情况很少，哪怕外面喝多了，回家睡沙发，也还是回，怎么就没回来。正胡思乱想，听到警车响。大牛老婆想，今天真奇怪，喜鹊叫不停，警车也来，怎么了？

正疑问，警车停在门口，大牛下来，连说真丢人真丢人。原来是昨晚酒后，又陪银行的人去洗澡，搞糟。被抓，罚了款，送到家。大牛老婆苦笑，钱多就作怪，犯贱。你图个新鲜，哪里新鲜，一天不知经过多少道手。大牛连说丢人丢人，躲到屋里去了。大牛老婆签了字，送走了民警。喃喃说，难怪我夜里听到猪叫。人都变了。

自此，大牛有些消沉。人人都知道，叫你死亡，先让你疯狂。这种搞法肯定不能持久，先是还利息，后来什么也没了，倒欠人家钱，能抵的都抵了，能拿的也被别人拿了。连过去杀猪、腌皮赚的钱全赔上了。大牛一家回到零点。大牛老婆做梦听到猪叫，大牛也梦中听到猪叫。还是大牛老婆做主，到山里种树养猪。听着猪叫踏实。说也奇怪，大牛一家似乎跟猪有缘，一沾上猪就兴旺。

一年将尽，大牛夫妇在猪的哼哼声中准备过年。清早，喜鹊又喳喳叫开。大牛老婆朝路头一望，一辆瑞虎停了下来。王致中打开车门下来，大牛老婆忙呼，大牛，你看谁来了。

王致中说，听说你的猪养得好，我是来吃的。那个腌猪尾巴还有吧。大牛老婆说，那怎么没有，马上烧。

猪尾巴炖黄豆，咸香入味。王致中和大牛一早就喝开了。王致中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过年吃猪尾巴，清炖，太馋。吃过以后，闹心，好多年都不敢吃肉。我也属牛，就要退休了。大牛老婆忙呼，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一起来干一杯。干杯！

远近的猪，以为唤食，都哼哼了起来。猪，就是哼哼。好卖的时候，哼哼，命短点。难卖的时候，也哼哼，命长些。电宰时，连哼也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