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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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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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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在精神深处寻求异样的东西 ——胡弦诗歌论


当代新诗经历百年大浪淘沙,在举步维艰中缓慢前行,从最初的模仿、尝试,到创新、变异;从形而下的呆滞、形式,到形而上的裂变、多维……经过四代诗人艰辛耕耘,我国新诗从狭隘、贫乏的胡同里走出来,云开拔雾,曙光初现。尽管当下诗坛乃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只要我们认真辨识,还是可从酷似一盘散沙的诗歌群体中,淘出金子,找到具有时代特征和艺术美感的作品。

在第四代诗人中,胡弦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优秀诗人,他的写作,始终探寻人类精神深处寻求异样的东西,他从事物的存在中辨认人类的欲望和需求,他用智性探索内心精神的命名方式,使平庸俗体与通透灵魂在精神裂变中,融为一体。

其实,胡弦写诗时间并不长,他在诗坛出现之后,一路探索,笔耕不辍,逐渐被诗坛认可。经过不懈努力,他先后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石雕与蝴蝶》《定风波》、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诗作曾获《诗刊》《星星》《作品》《钟山》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他成为当代新诗绕不过去的诗人。研究探讨他的诗作,对分析当代诗歌写作,显得很有意义。胡弦凭借对语言的把握,其诗歌作品具有后现代多变的想象力。象征和隐喻是当代新诗的两把锁钥,他拿在手中,打开互为相通的两扇门,在诗歌幽深的思想隧道中,自由行进,游刃有余。

事实上,当代诗歌已经进入一种对既往经验不断突破(经验式)的写作。诗歌需要从日常生活中获取经验,并消化这经验,同时从经典诗作中获取语言经验,完成自我成长。当诗人不能从想象中得到的时候,他就要到外面去寻找。胡弦就是一个善于寻找经验的诗人,他有时处在事物的外部,有时处在事物的内心之中。甚至可以说他从外部走入内部,就是为了使真实生活在内心保持认同。尽管完成这一过程,不会是一帆风顺、一挥而就,甚至是要经历许多痛苦的体验。

在胡弦看来,这种诗歌中的“痛苦体验”,他宁愿把它理解为一种情感。即便对于写作者自己的心灵,它也是神秘的,并因长久的存在和折磨而变得纯粹。它可能并没有旁观者看到的那么痛苦,因为他熟知在它深处包含的平静和安详,以及从不寻求慰藉的倔强。它其实是个人与自然、社会的无法祛除的有力联系。

我认为,胡弦的诗歌已经从一种非定式的形式中,随意使自己或者他人成为诗歌的主旨。无论人物或山水,那些如同无家可归的孤魂,他愿意的时候,就给予它们安置一个家。对胡弦而言,世界是敞开的,思想是敞开的,诗意也是敞开的。用什么方式去安置那些骚动的孤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人类因孤独而陷入沉思,诗人从这一普遍现象中吸取独特的养份。胡弦也毫无例外地从现实社会中,找到诗歌的立脚点,让诗在精神深处寻求异样的东西。



胡弦在谈论诗歌创作时,他提出两个词:“辨认”与“命名”,他认为建立在心智基础上的质疑,其实是为了辨认和命名。他要发现被忽视的视角,精确地捕捉到物象,并触及其中蕴藏的精神实质,寻求无法归类的东西。

我认为,“辨认”与“命名”是胡弦写作的独门秘笈,使他成为特立独行于诗坛的资本。胡弦对事物的观察与思考,是写作素材的来源。他坐在一趟火车上,漫长的旅途是疲倦的,但这不影响他对窗外景物的想象。除了火车偶尔的鸣笛,在深冬的旷野,他用脸贴着冰冷的玻璃,听到了只有用心灵才能听到的声音:


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仔细听:

群山缓慢、磅礴的低音;

大雁几乎静止的、贴着灰色云层的高音;

旷野深处,一个农民:他弯着腰,

像落在唱片上的

一粒灰尘:一种微弱到几乎不会被听见的声音。


                                ——《窗外》


其实,坐在窗户中的诗人,对于群山与云层的声音是难以分辨的。但他感觉到了群山的低音是“缓慢、磅礴”的;大雁贴着灰色云层的高音,几乎是“静止的”;而一个农民弯着腰的样子,几乎是一粒灰尘,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这窗外呈现的几种声音,在诗人的辨认中,有了不同的命名。在读者耳中似乎听到一种由诗人创造的、弥漫在情感周围的、被艺术化了的声音,从一个物象到另一个物象的穿透,不同声音的相互感染,传递了诗人对窗外由近而远、消失于微不足道中的茫然若失。

胡弦善于从细节中捕捉碎片化的日常琐碎,使生活中那怕是某个细微的事物,很容易产生诗意的遐想。挂着的旧衣服在寂寞中,看到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更衣记》


从更衣联想到的际遇,把人的心灵所能感受到的经验,通过艺术加以消化,使诗歌更富于通透的哲理,抽干了他的想象:“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难道说诗人的这种描述是一种诗歌的特性,而不是诗人个人的发明?!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当我们折磨一件衣服只要“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就会让衣服的审美变脏、变丑;同样的道理,折磨一个人:“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受折磨的人就会变得面目狰狞。诗歌揭示了人性中掩藏在阴暗角落中丑恶的一面。

无论《琥珀里的昆虫》“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还是《蚂蚁》“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仿佛在急行中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抑或《光》“——他习惯了黑暗,并把一只悬浮在/空中的灯泡,教导成了长夜的亲人。”……胡弦总是能够从生活细节中,用语言辨认出事物包含的诗意,并赐予意象在诗句随意流动中显示命名的意义。

从胡弦作品中不难发现,无论这种辨认有什么特征,都不与普通大众的一般性思想结为一体。他的辨认取决于自己观察和思考获得的个体思想性。他捕捉的物象掩藏的精神实质,体验了人类思想的多样性。

在我看来,胡弦的诗歌中,任何辨认都在人与人之间、内在性与内在性之间产生穿透和共振。任何辨认都是纯粹个人化的认知。



道家有“名为万物之始,万物始于无名”之说。诗歌是极其个性化的语言艺术,诗人的每一首诗,有如道家之“万物之始”。胡弦深知这一道理,他需要从日常经验中提炼生活,从经典中吸收养分,才能给无名的万物,以诗的名义确定恰当的命名。他强调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不是过往的重蹈覆辙,需要新的命名加以确认。创作不应停留在某一事物或某一观点上,他在不断吸收与消化中,让流动的脉搏与吸入的氧气,永远是顺畅而清新的。所以,给诗歌以命名,就是诗人创作灵感上的一种求实、突破精神,也是技巧上必须掌握的硬功夫,让语言和事物之间达成某种默契,造就诗歌的未来。

诗人写作一首诗是有目的的。诗歌是情感给予事物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事物或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假如一个诗人的情感是虚伪的,即使词语再华丽,情节再细致,也掩饰不了它是空洞、乏力的。

胡弦在《峡谷记》一诗中,写空旷的、一眼见底的峡谷,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得像一群柔软的身体在河床上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这些躺在枯竭的峡谷中的石子,使时间慢了下来,石缝间长出的小草,用它的新芽在改变时间的概念,以至于石子的结构在不易察觉中发生了裂变。这司空见惯的峡谷,在常人眼中是荒凉、孤寂的。诗人凭借他对生活的经验,从修辞中找到了一个具体的事物,从想象中产生抽象的影像,使这个孤寂的峡谷,有了新鲜的含义。诗歌的语言在铺陈与叙述中,不再是孤立的文字,石头不受感情的束缚。正是诗人的情感,导致无限的遐想产生了峡谷的厚重与凝聚。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虚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石头没有好与坏的经验区分,没有恐惧和欲望。诗人的态度决定了石头的状态,从峡谷到石峰,在空旷中,诗人听到了呼啸的光阴,使峡谷像一支久远的音乐,潜入诗人的心房,使平静的峡谷变得不在单纯。

胡弦对峡谷的命名,是以诗人的视角,让许多沉思注入了荒凉,使峡谷拥有底蕴和回响。我始终认为,一首好诗必须有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不论题材写什么,诗人都具有非常的敏感性和表现力。情感的流入使诗的思想性愈加凸显,我们会从中发现诗人在峡谷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诗人在精神领域探索艺术的来源,世间万物在他观察的眼中,始终是敞开的,他在写作中寻求灵魂深处那异样的东西。胡弦知道,如果写作只是复述生活的表象而毫无见地,或者仅仅说出自身的苦楚而无法使之成为生活的起诉书,就无法认识到写作的真谛。所以,诗人的生活是否有价值,不是留意身边的喧响,更不是和大家一起欢呼,而是要去辨认这些声音的源头。

正因为胡弦对写诗的认知有个体的经验,他对社会、人生的观察与理解,也有自己的态度和主张。反映到作品中,常常产生小中见大,或大中见小的艺术效果。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秤》


宇宙是有法则的,像落在秤杆上的星星。这个法则是:“大秤”可称“石头”,“小秤”可秤“药草”。“石头”和“药草”既命名现实中的两个物象,两种极端。一个“能压坏山川”,一个“关乎人命”,这样的命名被推上至高的意境中,是典型的小中见大。

一杆秤是一个世界,一切事物放在秤上,就会显示本质的原形。由于掌秤人是决定“秤”的“灵魂”,在现实社会就会出现失去平衡的乱世。为此,秤上表达的不管是“君王轻狂”,还是“短暂的释然”,只有秤表现出坦诚的时候,它才能真实地反映现实事物在它关联中的可靠性。当沉重物和秤砣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事物就发生了裂变。

因此,可以说秤表示“混沌”与“法则”之下的悖论。而诗人在这里揭示了两种不同结果产生的源头,导致诗歌意义的变异和扭曲。



胡弦是一个有独立生活空间的诗人,他的诗歌来源于他对经验的透彻理解和消化。他心中涌动热情的江河,不受束缚,能够说出一种纯朴而诗性的语言。

在胡弦看来,选择一种语言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当他把视线投射到了山川湖泊,或人间琐事,那些粗糙而质朴的景物,在他耳边回荡着对现实直接的反馈,虽然缺乏严密的逻辑,没有明晰的含义,但却丰富、生动,给予他在不确定性的日常语言中做了铺垫,为他创作诗歌提供了语言与生活方式一系列的新的命名。

在诗歌中,语言与生活不是对立的,而是两种形式的互为作用,词语的意义来自诗人对生活的体验和经验,语言决定了词语的意义。当语言穿越精神的护栏,进入内心,从语言上解放自己,一种充满诗意的语言预示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这是个性化诗人的独立特征。


如果,你要活下去。

你敲打石头将得到两样东西:火,

和斧子。

然后,我们才能谈谈艺术。

石头里的火星会告诉你:死者体内

只有火能再生,

并给所有的艺术领来岩浆,

又触手冰冷。

我掌中,这充满了气泡的小石头,

能察觉到已经结束的东西。

而巨大的石头,被切割,雕琢,在所谓

成熟的风格或曲线中,

保持生硬。

如果你从火中来,

你也必将知道,活,陈旧而平庸。

爱是一次死亡:喷发,

一个心碎的过程。分散、冷却的灵里,

留有你对世界的同情。

作为一个整体,火会死去,但石块

会一直醒着。

火星,成了被忘却的艺术的天赋。

宗教,用来吸收冲动和震颤的装置。

飞鸟变黑了,藤曼和水纹都在挣扎,

你住在幽暗的房子里。

——你不会逝去,包括从前那大地的伤悲。

博物馆、书院、古村落、寺庙……

讲解轻声细语,但真正的教诲

会让一座山从内部重新燃烧:只有

少数觉者能绝处逢生。

——那最初的火,犹如孩童,在我们

每个人心底里喃喃自语……

有时我闭上眼,感觉

自己像个在门外偷听的人。

如果我们从火中来,

我们必将在寒冷的梦中睡去,

而火就是黎明。

疼痛,和这世界一样古老。

火焰曾编织天空。思索,

若过于漫长则会充满灰烬。

只有道观的浮雕上这不知名的仙人,

用飘飘衣袂摆脱了沉重。

一个看似不真实的族群,替我们

把对绝望的反抗完成。


                          ——《西樵山》


这首《西樵山》的诗,写一座静态的山,如果要复活,石头需要火与斧头,诗人的想象打开了诗的空间。诗人并没有改变山的形态,他寻求西樵山折叠的真实背后遮蔽的事物,在语言中创造了山的魂灵:“石头里的火星会告诉你:死者体内/只有火能再生,/并给所有的艺术领来岩浆,/又触手冰冷。”诗的语言使静默的山体有了温度和情感。这座背负艺术的山,需要“切割,雕琢”,才能产生“成熟的风格或曲线”。

赐予火的灵性之西樵山,它所经历的不是一次爱的喷发,而是一次扑向死亡的毁灭。它显示了目睹死亡之后,留在大地之上的伤悲。语言在叙述中表达了一种近似于宗教的诗句:“火会死去,但石块/会一直醒着。”这是基于火在事物中的必然结果,也是遵循自然法则下的归宿。

当人们站在历史的纬度去审视,那教科书上关于火的重新燃烧与绝处逢生,我们对这火创造的艺术,却只保留了记忆。我们站在历史门外偷听故事,俨然是个局外人。

诗人发现火焰过后,剩下睡去的梦和古老的疼痛。只有岩石上的浮雕,为人类完全记录火与斧头造就的文明。此时的西樵山,已经从久远的烈焰中,凝固为沉重的记忆。诗人面对山的静穆,用诗的语言翻开它另一个世界:艺术来源于原始的宗教、文化,是人类创造改变了历史。

在当代诗人中,胡弦像一支独秀,为诗歌辨认基于艺术的精神世界寻找方法,为发现或发明基于情感、想象、本能在诗歌中的命名探索路径,他给当代诗歌注入精神上的情与理,从生活经验中流露情感的真知灼见,从人文、历史、经济、文化、宗教以及自我个体中,构建后现代诗歌多维的想象空间;从热情与思索的意境中,寻找灵魂深处异乎寻常的事物与情感碰撞后产生的共鸣,用灵动而智性的语言,使创作保持一种独特的抒写方式,从而证明诗在精神深处,寻求异样东西的可贵之处,就是讲究诗的艺术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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