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周末,我驾车回到相隔三百余里的老家去。
回老家有两条路可走,往北是连霍高速,沿黄河南岸途经楚河汉界、虎牢关、二里头遗址和北邙山,南线则可遥望中岳嵩山和闻名天下的少林寺。高速路上驾车自然无暇欣赏周围的风景,二者距离也大体相当,我常走南线,可以免去从省城到少林寺近三十元的高速通行费。
从洛城下高速后,转到洛水大堤,那是一条快速通道,也是一条景观大道,右边是波光粼粼的洛河水,左边是成片的庄稼地,田间道旁的林木环抱着散落的村庄,并绵延至数里外的熊耳山脚下。
这个时节,刚下过小雨,桃花、梨花、杏花虽早已凋零,茂密嫩绿的枝叶则呈现出了春天独有的勃勃生机,我的心情自然也就舒畅起来了。
近些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以前可不这样。十几年前,我还没有能力买车,每次回家先坐火车,然后转乘长途客车,一路风尘仆仆,到家已经疲惫不堪。邻居见了,先审视一下行李,然后笑问道:“给你爹你妈带回了什么?”我总是尴尬地苦笑,实在带不了太多太重的东西。
现在好了,所有行李全放进后备箱,车可以开到家门口。
2
到家已是中午,母亲和刚十岁的侄儿早已迎了出来。
往家里搬运行李时,母亲一再对我说道:“不要花这些冤枉钱,以后不要再带这些东西,咱家里什么都不缺。”侄儿则在一旁开心地拆解给他带回的玩具。
午餐很丰盛,有菠菜、芹菜、蒜苗这些时令蔬菜,有自家母鸡产的土鸡蛋,有韩城特产王麻子牛肉,有豆馅馒头,当然还有我最喜爱的酸汤面叶。
吃完午饭和母亲聊天。母亲告诉我,一个星期前邻家三叔去世了。我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邻家三叔在我的印象中一向健壮结实,七十多岁了还能开三轮车,干农活。老两口不仅不需要子女赡养,还粜卖粮食给子女补贴家用。这些年耕种农田已实现了机械化,从耕作、播种、浇水、收割都不需要太多的人力,有的家庭甚至使用了无人机喷洒农药。虽说三叔近年来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庄稼活一样也没有耽搁过。
母亲说道:“那一天他从地里回来,突然就觉得背部疼痛,贴了膏药也不起作用,后来急救车拉到县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我惊呼道:“这是典型的心绞痛,如果有速效救心丸,估计就不会出事儿了。”
母亲说道:“当时大家都慌了,也没人懂这个。”
我说道:“当时该给我打个电话问一下的。”
我在省城一家医院工作,这些年给老家的人看病提供了不少方便。邻家三叔这事的确让我感到些懊恼。
母亲说道:“当时我也没在场,都是听人说的。或许他们不愿意麻烦你吧。”
随后又和母亲聊了不少村里的事。
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小冬回来了,他多次问你的情况,说等你回来了一定要给他说一声。”
小冬?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我急忙问道:“他回来多长时间了?现在还在家吗?什么时候会走?”
母亲说道:“回来一个多月了,听说这一次打算长住,就不走了。”
我的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出了小冬那一幕又一幕的影像。
3
我和小冬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我得承认,在学校我远没有他聪明,记得上初中时,他能同时两手执笔写字,而且写得端正秀丽,很让人羡慕。他的数理化考试成绩非常突出,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全乡和全县竞赛,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说来也奇怪,聪明的人往往不太勤奋,小冬就是这样,他偏科严重。学校老师告诉小冬:“别人高考七门七百分,你只能按六门算分数。”
小东的英语考试从未超过二十分。
高三毕业后,我勉强考进了本省一家医学院。小冬落榜又复读了三年,第四年,他只看了一眼成绩单就落泪了。他悄悄到县城的路边摊制作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回老家给他父母展示了一下,然后背着行李进城打工了。
当然这是后来小冬告诉我的。
再见到小冬,是在省城我所工作的那家医院。当时正值数九寒天,小冬衣着单薄,身体略有些发抖。我带着他在医院附近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然后把他领进了宿舍。
他告诉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才来找你的。”
小冬在一家制冷设备制造厂做清洁工,当然是不在编的打工者,工资待遇和正式工没法比。
大概一个月前,他觉得肚子胀痛,特别是在吃饭前更为厉害。
小冬告诉我:“刚开始没太在意,后来实在受不了,就去医院找大夫,西医和中医都看过了,也做了很多检查,医生都说没事。”
小东困惑地说道:“没有事,怎么会痛得越来越厉害,不会是不治之症吧?”
他拿着一个手提袋,里面有各种检查和治疗的资料。
我细细看完后,告诉小冬道:“你按我的说法做,应该能缓解症状。”
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毛衣和一件羽绒服,告诉小冬道:“我已买了新的,这两件旧衣服没有破损,样式也不算落伍,你先换上吧。”
等他穿好了衣服,我叮嘱他道:“从今天开始,你每天吃饭一定要喝热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用一个热水袋放在肚子上热敷。”
大约过了一周时间,小冬又找到我:“很神奇,两三天时间,放了几个屁,然后就彻底治好了。”
小冬同时告诉我:“和几个老乡商量好了,一起去南方打工,今天是来辞行的。”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小冬。听说他后来做了生意,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母亲告诉我:“他家盖起了新房子,他的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一起做生意,现在生活很不错。”
那他怎么会回来了?还不打算再出去了?
我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4
回老家,我一般不愿在村里露面。也是虚荣心作怪吧,每一次和村民见面,总有人会问我是否当官了?能不能给村里争取一些项目?比如打井、修路、建厂等。
面对他们恳切的目光,我都觉得很尴尬。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咨询一下健康方面的问题还可以,其他的事真的爱莫能助了。比如近期我阅读了古法养生方面的书籍,也练习了八段锦和五禽戏,颇有些心得。我也很想和他们交流一下,很多人身体出现状况,并不是真的病了,只是没有做好保健而已。
我想起了村学校教书的小文,据说他现在已是校长了,就给他打电话,想到母校去看一看,周末也没有其他的老师和同学,还可以和他深入聊聊老家的事。
文校长告诉我说:“有些情况你可能不知道,学校要合并到镇里,我也要调走了。”
这的确令我感慨万千。我小学和初中都在这个学校上学,近十年的少年时光,留下了太多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这个学校就要消失了吗?
文校长告诉我:“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他们的孩子要么一起带走,要么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以前咱们上学时,学校有二三百学生,现在只有三二十人了。”
他苦笑道:“老师比学生还多。”
他告诉我说:“来家里吧,正好咱们喝几杯。”
在往他家去的路上,我特意戴上了口罩。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村里很难碰到太多的乡邻,只是遇到了几位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
到文校长家时,从里屋迎出来了三个人。
另外两个,一个是小冬,还有一个是村干部卫主任。卫主任和小冬的身体明显发福了,而文校长依然那么清瘦。
我们四个都是小学同学。
小冬快步走到我面前,使劲地拥抱了我,然后拉着我的手,说道:“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卫主任说道:“你每一次回家都不给同学们言一声,这一次可逮住你了。”
文校长家不大的客厅里摆着一个四方桌子,桌上摆满了杯盘肉菜,旁边桌子上有一箱刚拆开的白酒。
卫主任端起一杯酒,做开场发言:“咱们四个也算是村里的能人了,今天喝酒聊一聊村里的大事。”
我吃了一惊,我既不是能人,也不懂村里的大事,看来今天是插不上话了。
文校长说道:“你们看学校快办不下去了,怎么办?”
卫主任说:“主要是得把学生给拉回来,没有生源,学校谁也保不住啊!”
文校长说:“咱们学校教学质量没问题。主要问题是,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孩子在家里上学时,食宿没法保障。”
小冬说道:“那就在学校里开食堂,办宿舍。”
卫主任为难地说:“哪来的经费啊?上级部门不会支持的。”
小冬说道:“大家凑钱吧,我来出大头。”老板说话就是硬气。
文校长说:“其实孩子随着打工的父母外出上学也不容易,能在咱们村上学当然最好不过了。”
卫主任说道:“今年开春,很多人外出打工,后来又回来了,由于年龄偏大,用工单位拒绝使用,他们都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辈。”
文校长说道:“如果能够提供食宿,孩子们平时在学校,周六周日回家,正好爷孙之间可以相互照料。”
看他们聊得起劲,我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就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开溜。
5
这时,小冬端起一杯酒对我说:“我永远记得十几年前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说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能耐,就是给人看个病。”
小冬说道:“这十几年在外漂泊,我遇到了太多的坎坷和各种人情世故,咱们农村人太实诚,与城里人打交道,就要多个心眼,有时候害咱们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咱们认为的最亲近的人。”
我笑道:“也不尽然吧,我觉得城里人文化水平高,待人处事更温和些。”
小冬说道:“我反正是伤透了心!这些年在外边虽说也算是事业有成,但也觉得和城里人相处太累了。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我近期打算回咱老家开展一些业务。”
卫主任说道:“咱们村虽说规模不大,但是还是有资源的。”
文校长说道:“小时候觉得咱们村贫穷落后,实际上咱老家三面环山,河流纵横,历史悠久,物产丰富。想一想小时候,村里有竹园,有大片的桃树、梨树,而且咱们村的大蒜还远近闻名。”
卫主任说:“现在的形势不好,村里留不住年轻人,都搬到城里生活了!”
小冬说道:“栽好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我先考虑把村民们不愿意耕种的庄稼地收拾出来,成立合作社,统一种粮。之后把荒地利用起来,栽种优质桃梨,再往后建立水果加工厂,生产罐头饮料!”
我觉得他们都喝得不少,已经上头了,赶紧找个借口逃离了。
回家的路上,偶遇本村的王叔,我记得他在县城某个机关单位工作,好像还是个中层干部。
我忙上前问他:“王叔,你也是趁着周末回来了?”
王叔笑着说:“我已经退休了,现在搬回老家住了。”
我问道:“在村里生活会很不方便吧?”
王叔说道:“也没啥不方便,现在空调、冰箱、洗衣机都普及了,电视、手机,电脑,城里人能享受的咱这里一样也不缺。而且咱这里自来水是几十米深井里的矿泉水,吃的蔬菜和粮食心里都放心,我反正是打算一直在村里住下了。”
我问道:“那医疗条件会跟不上啊。”
王叔说道:“我每年都去体检,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实在不行,就回城里去了。”
王叔同时说道:“我在城里是做技术的,现在在咱老家,谁家里的电器出了故障,我给他们免费维修,最多换零配件时收个成本费。”
我很羡慕王叔现在的生活。
6
第二天上午,我要返回省城了。
一大早醒来,听到大门声响,忙爬到窗口看时,只见母亲拿着一个锄头,挎着一个竹篮从大门外进来了。
母亲听我说体检发现血脂稠,她去采摘一种称为白蒿的野菜让我回家泡茶喝。
同时她还拿给我十几双鞋垫,那是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冬打过来的。
他问道:“听说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笑道:“我还没走呢,怎么就想着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说道:“那我有机会到省城找你去。老家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常去探望我婶的。”
我说道:“欢迎你去省城,我也会经常回来的。”
我同时给他开玩笑说:“等我退休了,可以考虑回老家常住了!”
我驾车快速走上了高速公路,路上的风噪嗡嗡作响。老家离我越来越远,老家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
我会经常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