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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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极少请客，直到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来自杭州，只显示十一位的号码，没有名姓。老李仔细想了想，他在杭州有几个大学同学，但他们的信息都存在手机里。这个人会是谁呢？
或许是骚扰电话吧？老李掐断了电话。
老李对坐在他对面的同事说道：“现在的骚扰电话真是烦人啊。”他的同事显然也不胜其扰，说道：“已经有地域规律了，北京的电话多是办培训班的，广东、湖南的电话多是抽奖信息，咱们本地的电话，要么是卖房的，要不就是卖保险的。”
老李戏说道：“他们的敬业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一遍又一遍反复拨打，直到你接听电话。”
话音未落，那个杭州的电话又打来了。
老李的手机铃声是《好日子》，刘德华演唱的，旋律动听，嗓音婉转，然而再忧伤的歌声也架不住循环播放，老李想了想，万一不是骚扰电话呢？他就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出了急切而兴奋的声音：“老李，我是小方，这是用另一个手机号给你打的电话。近期我要去你们郑州出差，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到时候咱们见面好好聚一下。”
小方是老李大学时的师弟。小方要来郑州了。
有朋自远方来，那是一定要接待的。师弟来参加学术会议，住宿、车船票由单位安排都能报销，虽然可能需要出面协调一下，但不需要破费。但是会议之外的观光旅游，还有请客吃饭，甚至娱乐活动，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尤其是小方来了，请客是少不了的。
放下电话，老李瞬间不淡定了。
2
老李和小方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这所位于浙江省的医学院，在他们毕业那一年还享受分配的政策，原则是哪个省来还回哪里去。老李比小方早毕业了一年，进入了位于省会郑州的总医院。
小方老家在邻省，可能觉得家乡过于偏僻，通过争取也来到了中原省，却被分配到了省会郑州西北方一座名为月山的小城里。
老李和小方在学校时就认识。小方来到中原后，先找到了老李，当时他觉得，将来定是与老李成同事了，得知分配结果后，小方满腔的悲愤无处宣泄，怎么会是这样呢？
组织分配是必须服从的，除非从此失去了公职，成为社会无业人员。
老李陪着小方来到了月山市，一路上老李反复安抚小方：“先站稳脚跟，以后再求发展，将来的路谁也说不准的。”
在来月山之前，老李和小方一起在网上搜索了这个小城的信息。说实话，这个位于太行山脚下的县级城市的风景还是有些吸引力的，境内奇山绝水相间，峰雄峡幽相连，对于常年在大城市生活的人，这里是休闲度假的绝佳地。
然而，按照地图导航，出租车把他们二人送到月山医院的时候，他们惊呆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凉地方啊。从公路往医院大门走去，要经过一段约三百米距离的土路，路两旁是高大茂密的玉米地。
进入医院后，迎面是一栋两层高的门诊楼，门诊大厅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看打扮像是周围农村居民来就医的。门诊楼后边住院部是一座三层楼房，进里面看去，没有见到住院病号，只有一名医生和几位小护士在嬉笑闲聊。
这就是一个乡镇卫生院的水平，因为附近有个火车站，才设置了这么一个小医院！
从全国知名的江南医学院毕业，居然要到乡镇卫生院工作，小方几乎要绝望了。
小方告诉老李：“我是一定要考研走的。在这个医院工作一辈子基本上就废了。不过还好，一定会有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正好可以好好复习。”
老李离开医院的时候，小方并没有多少离恨别愁，反而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这让老李有些担心。
老李告诉小方：“有机会我会常来看你的！”
3
小方的父母还住在邻省偏远的农村。为了能让小方顺利完成五年的学业，父亲已在城里打工多年。如今小方参加了工作，父亲也年近五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你们给我三年时间！”小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又很倔强地告诉父母。
“你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不为我们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你看邻居你二叔家已经抱上孙子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小方：“还是现实一点，好好工作，将来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同时挣了钱也给咱家的三间破瓦房翻修一下。”
小方已下定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小方住在医院职工单身宿舍。每天晚上，宿舍里的其他同事们喝酒、打牌、下棋，借以排遣一天的疲惫。还有几个同事已经悄悄地开始谈情说爱，谋划着美好的家庭生活。
小方似乎与外界隔绝了，他每天下班后还一直呆在医生办公室里埋头苦读。
每到节假日，老李总是会带些生活用品来看小方，并给他鼓励，这让小方深感欣慰。
在学校时，小方的学习成绩一直惨不忍睹。毕业当年，小方参加研究生考试，只得了二百多分，距离分数线差得太远了。
这让同事有了不同看法，大家议论：小方似乎选错了行，就不该当医生。
科主任告诫小方：“要处理好学习和工作的关系。”主任同时告诉小方：“希望你属于‘永久’牌，而不是‘飞鸽’牌。”
小方不为所动，依然坚持天天在科室里学习。
第二年春节放假，小方在等考研的成绩，同时也准备来年再考。他给父母打电话，春节他就不回家了。
大年初一的上午，小方还在科室学习。快到中午了，小方打算煮一碗泡面充饥。这时候科室的门打开了，老李笑意融融地站在小方面前，手里拎着一个饭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饺子。
春节过后，分数公布了。小方考得不错，居然超过了分数线。
小方告诉老李，尽管超过了分数线，但不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他打算再考一次。
小方一直过着很节俭的生活，第三次考研结束，他在除夕那天回到了父母身边，把近三年积攒的钱交给父母手里，并让邻居帮忙，把家里的老房子整修一下。
那年八月，桂花飘香，小方考上了研究生，重新回到了他的母校江南医学院。
临别时，小方告诉老李，中原是他的伤心地，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老李知道，小方还在怨恨三年前的那次分配。
4
随后很多年，小方没有联系过老李。老李只是听同学说起，小方研究生毕业后又出国了，这之后就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老李一直在省会这家中心医院工作，之后娶妻生子，过着城市里平常人家的生活。
圈外的很多人觉得医生的收入不菲，其实不然，不同医院的收入差别很大，同一个医院不同科室也有很大差别。老李的收入水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饿不死，吃不饱。
庆幸的是，老李娶到了一位贤惠持家的女子。
老李的妻子是本医院的护士，二人的收入相差不多。老李把工资卡交给妻子，妻子每个月把两人的收入统筹安排，除了房贷、生活费和交通费这些固定支出外，其他弹性支出尽量节俭，毕竟孩子教育和医疗费用，都是要做长远谋划的。
每个月妻子会给老李几百元的零花钱。
原本老李是抽烟的，后来戒了。老李原本也很喜欢喝酒，尤其是喜欢和同事们去地摊夜市上喝酒，后来也戒了。
不为别的，囊中羞涩啊，不能总是让别人请客吧。
老李大学时的同学分布在全国各地。
每次到外地参加学术会议，老李都是悄悄地去，不愿给那个城市的同学打招呼。
与其说是他不愿意麻烦别人，倒不如说是他担心别人来到他这个城市也要回请。
大概两年前，他去浙江宁海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不小心把一张风景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很快就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在浙江的同学从四面八方赶往宁海县，一定要见一见他们这位多年不与他家联系的老李同志。
出乎意料的是，小方也从杭州赶来了。他从国外留学回来，目前在杭州一家知名医院工作。
那天他们吃的是海鲜，喝了很多酒。老李多年未沾酒，很快就醉了。
小方也醉了。他抱着老李失声痛苦，说在他最艰难的那几年，有老李在他身旁。
喝完酒，他们又去KTV唱歌。
小方唱了一首动情的歌曲，是刘德华的《好日子》，在酒精的催化下，小方唱得热泪盈眶。
老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他觉得太好听了，就把这首歌设置成了手机铃声。
是小方结的账，同学们都说，小方现在发达了。老李估算了一下，那晚的花费已经接近五位数了。
“我嘞乖乖！”老李后悔自己发了朋友圈。
5
小方要来郑州了，怎么接待？老李犯愁了。
现在小方已经是全国知名的专家了，老李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地位悬殊，即使竭尽所能去接待，也很难让小方满意的。
和单位同事聊起这个事，他想听一听别人的意见，他自己已经没主意了。
同事说道：“人家是大地方出来的，是见过大世面的。凭你一人是承担不起这个接待任务的，何况你也需要把在郑州的你们的同学都召集起来，你们还是共同接待吧。”
的确如此，他们在郑州有不少本校毕业的同学，如果大家能共同出力，老李的压力会小很多。
然而老李已经很久没和同学们联系了，同学们每年都会组织聚会，刚开始通知到老李，老李都以家里有事推脱了。拒绝的次数多了，同学们也不通知他了。
老李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妻子，妻子也犯愁了。
后来，妻子对老李说：“你再考虑一下你们的关系，当年他在最落魄的时候，你曾经帮助过他，你是有恩于他的，咱家怎么反而作难了呢？”
老李想一想，就是啊！都说情义无价，那些年我虽然付出不多，但那都是雪中送炭啊。
一想到这一层，老李夫妻顿时豁然开朗。
什么最贵？无价的最贵！
妻子告诉老李：“小方到郑州后，你把他请到家里来，我们以家宴招待他！也让他品尝一下我的手艺！”
老李说道：“喝酒就喝中原产的杜康酒，这个酒有中原茅台的美誉！曹操说过：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其实主要是这个酒便宜！”
妻子说道：“吃过饭，你带他到中原博物馆去看看，感受一下中原悠久的历史！”
老李说：“可以啊，博物馆现在都是免费参观！”
“这样行吗？”老李其实心里没底。他突然想起了赵本山和小沈阳演过的一个小品《不差钱》，会不会闹笑话呢？
这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短信，是他在郑州的大学同学发的，大意是：小方要来郑州，同学们准备共同接待一下，希望老李也能参加。
老李犯愁了。
他还是不愿意参加同学们的聚会。
他打算给小方打了一个电话，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不参加同学们的接待，而是另选时间让小方到家里，以家宴接待他。
小方接到电话后，说道：“临时有事，这次郑州之行取消了。”
老李放下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