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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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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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楝 树 开 花

1、

风向不定。时东时西,或南或北。韩家穷窝在草堆垛边,躲避寒风,捕捉阳光。阳光稀罕,斜射到光秃秃的树丫上。草垛经霜,覆盖一层凝脂白。老牛皮糙,横臥在树桩下,咀嚼着。吞咽着白沫和时光。家穷枯瘦着,像瑟缩的干草。在陈巷,家穷最不讨好。他是小姓,也总是小心。所有看日出的机会,他没有;所有盼天亮的心思,他深藏。伙伴们结着群,拉手去芒山观光,他只远远地看人。人影消失时,他就躲在草堆下。水牛瓤了,眼里常汪着水,浑浊的。眼睑也结着垢。蚊子追腥,苍蝇逐臭。侵袭着老牛,老牛发出哀鸣:哞哞——

家穷轻轻地从草垛里钻出,头上披着几根枯草,旧袄上绽出几个洞窟。冷风趁机钻入,家穷一抖。他蹑脚赶去,扑走苍蝇,驱散蚊子。家穷觉着怪,这寒天还有蚊蝇。

家穷觉得安静。喧哗在伙伴嘴里,他不想为伍。投射来异怪的眼神,如芒刺在背。不舒服。吼出来冲天的啸叫,似恶狼近身。难受。他闭目,也塞听。事情看似简单,可到他这儿,像水流打了个卷,深埋着不测。他远离。焦点就不会聚落在他额角。他躲避,矛盾就不能集粹在他脚面。伙伴们声嘶时,他在草垛边;伙伴们狼嚎后,他也在草垛边。离群会孤单;索居会影只。他就和老牛嘁哝。二毛指着家穷鼻子,红着脸说,那个孬子,一个躲在草垛里的人。

家穷不曾反抗。他的天空也瓦亮过。

他不孤单。心里有阳光,抵牾着那团阴翳。

韩家穷生下来娘没奶水,是用米汤喂活的。正好赶上荒年,一张张豁口大开,等待饭食。父母孱弱。他们取不起高贵的名字,干脆叫家穷,小名二孬。

家穷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在趔趄中走来,在逶迤里长大。在家行二,上面顶着哥,下面携着妹。家穷老实,满身木讷。每唤小名,家穷默然;每呼大名,家穷摇首。家里重活他干,粗活他干,脏活也他干。掏粪他全揽,挑粪他全包。冬天冷,风侵入骨。人们有招。废物利用,将牛屎做成粑粑,贴在土墙上。烤几个太阳,就结实了。用来烧火烘手,好极了。家穷小妹拎着火钵,穿着碎花夹袄,串门。母亲没享受到。家穷还小时,她走了。家穷记忆里,母亲嘬他额头,痒舒舒的。熨帖极了。父亲不疼他,哪怕有母亲一小半疼,他也安慰。他并不在意,心粗粗的。春风酥雨他能感受到,冷风冰雪他也能感受到。春风拂面时,他咧嘴一笑;冷雨浇身时,也只打个寒噤。哥哥有时欺负他,父亲不会向他的。如果他向父亲告状,反而招来饱打。

哥哥背书包上学时,他在拾猪粪。妹妹端碗喝稀粥时,他还在拾猪粪。妹妹不忍。哥,吃饭了。等拾满箩筐,就回。家穷肚子早饿了。看到妹妹端着碗,直咽口水。父亲板着脸,眼里射出瘆人的光。家穷刚掀起的勇气,立刻退缩了回去。他从村东拾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每个角落踏一遍。新鲜冒着热气的粪落满箩筐,他才兴抖抖地背着回来。他不怕异味熏人。一个穿花衣的少女踅过,捂着鼻子疾走。家穷脸红得像柿子。他见不得女伢,尤其漂亮女伢。

饭后就做牛粪粑粑。地上结着薄薄的霜。带齿的风强劲,割得肉疼。家穷捋起袖子,吐几口唾液在手上,坐在小杌子上,有滋有味地团起牛粪。阿妹有时给他擦汗。他扭扭头,不肯服帖。

冬天。风冷雪寒。家穷喜钻草垛。那里有春天,有梦想。还有暖暖的阳光。够了。他索取不多。有阳光就像有稀粥。肚子饱了,身子暖了。他蜷缩在草垛里,作着一个人的春梦。一只母鸡也爱上草垛。无意邂逅,无心打扰。母鸡总伏在身边,家穷从不招惹。过了好一会,一个鸡子遗在脚下。家穷起身回家时,发现了秘密。家穷捡到了鸡子,兴奋。脸上镀上一层油光。自己贫油,肚子糙得很。整天红薯果腹,玉米充饥。从嘴里哈出的气都是粗的,梗得难受。鸡子是稀罕物。他要独享。偷偷吃了几次鸡子,家穷顺当多了,也活泛了些。面色明显红润。母鸡和家穷搭成默契,只要家穷在,母鸡就在。家穷挑粪,母鸡就站在枯枝上,左顾右盼,盯着家穷远去的背影。

2、

母鸡别致。尾巴上有根毛特长,竖着。看着不像野鸡。这根毛有点招摇。一只芦花公鸡发现了,咯咯地追过来,要交尾。母鸡从容地拒绝了。芦花公鸡衔来虫子,低头咯咯着。母鸡没理会。芦花又叨来米谷,低头咯咯着。母鸡灵秀,知道是来寻欢的。不愿屈从。既然芦花一再示好,只得委身。交尾后,芦花一声长啸。扑棱着翅膀去了。

家穷刚好看到这一幕,心中涟漪翩翩,脸上红光灼灼。他赧然低眉。粪桶飘出的异味也浑然不觉。

母鸡见到家穷,乖巧地臥在脚下,像是检讨。家穷卸下担子,捧起母鸡,轻抚毛羽。羽毛更加顺滑。

家穷大了。生活并没往坏处走,拐着弯向好处迈。他似乎也能感受到。春风贴着脸面吹,像一双多情的手,轻抚。本来平静的内心也躁动了。春风吹起水面的涟漪,涤荡着他的心。

村里的女伢不和他说话。搭讪一两句,都很奢侈。像菜里的油腥,格外香甜。偶然一回,他会激动得脸红,羞惭得脖粗。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曾经有个沾亲的小姐姐来家串门,他吓得躲进床底。在他眼里,小姐姐美透了。瞧一眼是亵渎,望一下是罪过。他心脏砰砰地跳,气都喘不上。阿姐是找阿妹玩的。她们出门时,家穷愣了半天,才从床底爬出。身上灰扑扑的。 妹妹出嫁,哥哥成家。他只和父亲搭伙。父亲没事就着花生米喝点白烧,从不过问他的事,也不懂他的心思。

他最大的娱乐就是藏在草垛里手淫。事毕后悔。掐大腿,肉都拧青了。过不了几天,故态复萌。每次思想斗争都厉害,非常激烈。但欲望战胜了克制。他不拧腿肚子,改作揪头发。

一度脸色枯黄,上了铜锈一般。父亲以为缺营养。破天荒地省俭下一颗鸡子,递到他手里。他眼神里泛出异光。想接但未接。那是父亲下酒的菜。他不能剥夺。

他来到草垛边。朝霞万道,红日初升。他习惯性地钻入草垛。那只老母鸡,蹲伏如初。家穷心一颤。他不想惊扰,但心又不甘。偷偷靠近。母鸡没有任何反抗,非常配合他的拨弄。家穷给鸡取名阿黄。阿黄乖巧柔顺,家穷喜欢。有几次看到红冠鸡欺负阿黄,伏在它背上。家穷火大。红冠鸡被瓦块击中,踢蹬几下,倒地噤声了。又一只黑羽雄鸡高昂着头嗷嗷叫着,然后就追着阿黄。阿黄绕着苦楝树三圈,到底服从。家穷知道后,紧追不舍。手里的烧火棍掷出,刚好击中左腿。雄鸡扑腾着落荒而去。

家穷一有空就钻草垛。那天,天光冷冽。家穷本能地躲进取暖。阿黄正蹲伏在地,屁股撅着。家穷知道在下蛋。蹲了半天,蛋总下不来。家穷可怜,也着急。他想助力。爬过去,要抱阿黄。阿黄受惊,猛一挣扎。一只硕蛋滚落。家穷慌忙捡起。蛋上汪着血丝,黏糊糊。再侧目,阿黄踢蹬几下腿,脖子一歪,咽气了。家穷抱起,嚎哭。如丧考妣。

阿黄带给他快乐,也带给他慰藉。他抚着阿黄的毛羽,还是那么顺滑。泪水滴在阿黄的身上,眼睛里。阿黄眼睛圆睁着。眼球里映照出家穷伤心的颜容,难过的面色。他偷偷来到野外,挖了深坑。以心目中最高的规格安葬了阿黄。上面植了一棵楝树,旁边扦了一根柳枝。

他揣着鸵鸟般的鸡蛋,回了家。在后院草丛里把玩。左看右看,感觉不凡。蛋大且硬,像石头。为了纪念阿黄,家穷用瓦罐盛着巨蛋,埋在屋后老柳下。

阿黄为他生了很多蛋。每次家穷要挨揍时,都是阿黄帮他。一度捡粪艰难。每次到点都拾不满。捡粪的伢多了。好像有意要跟他过不去。小虫比他起得更早,猪粪先被他拾光了。家穷丧气,垂着头,落寞回家。父亲眼光如刀,剜着他。他遍体不适。父亲还寒着脸,能冻死百足虫。家穷饭都不敢吃,饿着肚子溜了。来到草垛边,阿黄柔顺地蹲在脚下。家穷心里一暖,抱起阿黄。阿黄咯咯地叫着。家穷意会,放下阿黄。阿黄就钻进草垛。很快产下一颗热蛋。家穷饿极,敲开生蛋,汁液直接倒进嘴里。虽腥,倒也饱腹。食后精神大振,力量陡增。家穷壮实了。

3、

他把悲伤埋在心里。他长大了。父亲不敢再打了,他比父亲还高大。父亲到底怵。干活练就的腱子肉,脱光衣服,一览无余。父亲看到了,眉头紧皱。小赤佬长大了!父亲嘴里总没好话。好话都喂给了哥哥。哥哥俊美,遗传了他的基因。妹妹也是,父亲爱如珍宝。独有家穷如母,塌鼻阔嘴。父亲是厌弃母亲的。他是母亲的镜子。如此对他,想必也如此待母。想象如此,事实也如是。虽然家穷印象浅,从邻人的嘴里得到了加深。

北风呼啸时,父亲在继续喝他的酒。南国红豆生,父亲还在喝他的酒。一碟炒蛋就是最大的荤腥,仰躺在父亲樽前。酒盅早就干了,犹如双塘的水,也早就干了。父亲就是那条鲋鱼,明明无水,还生撑着。陈巷后山茅草丛生,坟茔遍地。风掠过,兔起鹘落。在家穷心中,父亲离后山越来越近。每一滴酒入腹,脸面酡红一寸;每一筷菜下肚,脾性暴涨一尺。这是酒,也是寄托。他的精神全汪在里面;那是水,也是眼泪。他的哀愁都滴洒在里面。他曾经是地主家的崽子,虽然是庶出,倒也风光过一阵。后来忽然就没了,像一团风,刮过去,嫩瓠鲜瓤就消弭了。满眼全是老南瓜,秋丝条。母亲是童养媳,穷得衣不蔽体,枯瘦如柴。一碗稀粥喂活,就在韩家柴房里干活。大了,韩家也衰了。父亲百般不愿,还是进了洞房。哥哥出世时,父亲欢喜过一阵。自己降生,父亲千种不快。很小,家穷就感受到。后来听说母亲在双塘浣衣时,被一莽汉强暴。于是就有了自己。父亲心里老不痛快。他是父亲心中的一块病,也是父亲背上的一撮疮。抓不得,挠不着。却痒得难受。家穷于是远离父亲。妹妹三岁时,母亲闭眼。那时,他也只有五岁。记忆是恍惚的,联想也是空疏的。父亲馈于他的不是敬,而是畏。家穷绕着墙根走路。家穷只配拾粪、团粪。上桌共餐的机会很少,只端着海碗蹲在后门槛边扒拉着稀粥。母亲走后,草垛就是家。夏天蚊子多,苍蝇多,跳蚤也多,虱子更多。他都忍过了。他像粪团,像土块,像硌脚的零碎砖石。

寒冷时想采撷阳光作衣,饥饿时想偷盗饭香入腹。阳光也吝啬,在需要时却偷偷藏匿。饭香也稀少,烟囱里冒出呛人的黑。

母鸡死去,这是重创。跟随他的只有影子,还有搅毛的跳蚤和嗜血的虱子。他一如既往地孤单着。

父亲淹死在酒缸里。更确切地说,倒在酒桌上。西风凛冽时,他慢慢地歪倒了身子。不是西风的过错,也不是凛冽的罪。酒精谋杀了他。啥时要了他的命,家穷也说不准。家穷心中的刀磨得锃亮,就是下不了手。即便给他机会,他也要扑空。父亲死了,家穷也掉了泪。只如零星小雨,时有时无。阿黄蹬腿时,泪雨滂沱,倾泻不止。

4、

在深冬的漫漫寒夜里他唯一想的就是女人。

妹妹似乎感知了他的孤单和无助,四处托人帮他说媒。正常的女人看了他拔腿就走。他的目标只有锁定在残缺的女人身上。

神经异常的女人见过,他拒绝了。不着调也行,太离谱了。

双腿残疾的女人见过,他又拒绝了。哪怕有一条腿也好。

双眼失眠的女人见过,他也拒绝了。哪怕留一只眼还可以考虑。

一身牛皮癣的女人见过,他还是拒绝了。再能容忍,也难接受。

家穷濒临绝望的边缘,挣扎在灰心的崖岸。为甚见到都是糟心的人,碰到都是恶心的事。他吸溜着稀粥,碗里汪着一撮臭咸菜。来人捂着鼻子,疾去。在左哄右劝下,又见了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小,还瘦。脸色苍白。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没说完一句话就喘个不停。媒人也不掩饰,了当地告诉家穷,她有慢性气管炎,重度哮喘症。唉,要是没这毛病,定是个美人胚子。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由于喘息,眼里带着泪和幽怨。就那点神情,家穷心动了。但还要做出姿态,表达点情绪。媒人再三劝,妹妹再四哄。家穷咬了咬牙,点头。娶回来后,发现嶙峋瘦骨感觉不到丁点温暖。还比不了阿黄,阿黄可以下蛋,伏在脚下讨乖。

家穷唯一收获的就是有个说话的人。陪伴他的不再只有影子。

他要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稍不留意,喘病就会发作。他经常要光顾药店,买来中药熬水给她喝;他要经常带她去卫生院打吊针。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止喘。有时他正在田里忙活,却被叫了回来。她哮喘又发作了。家穷只得常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庄稼荒芜,收成没了。家穷唤女子珍芳。

娶珍芳时,规矩照旧。该给的彩礼没少给。家穷搜罗库存,买鱼割肉,挑着送去。迎回了喘媳妇。接亲那天,珍芳花枝招展,家穷油头粉面。俩人都笑。一个憨笑,一个窃笑。一个心思终于娶到了,一个暗想终于嫁掉了。晚上合卺,家穷激动,珍芳颤抖。一个回合没下来,珍芳脸都喘紫了。家穷跪地求饶,小祖宗,别吓人!以后再不敢碰。家穷死灰着脸,守着珍芳。珍芳总是捂着胸口大喘气。家穷生怕她一口喘不上来,翘辫子。家中瓦罐中常年飘出一股股药味,熏人。家穷习惯了,珍芳也习惯了。哪天瓦罐不在炉火中咕噜,家穷周身不自在;珍芳浑身不舒服。

收成没了,连稀粥喝不起。家穷脸上皱纹如刀刻,心中苦水泛滥。从嘴里噁出的尽是酸水。腰身驼着,活像一只虾米。人更迟钝木讷,像风蚀的刀,锈钝不堪。连一枝朽木都斫不去。有时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就看着。家穷时常犯迷糊,有时就盹了过去。他手握绿胆,口含黄莲,可心里却想有个崽,自己的。生活才会多些亮色。他的钻头却干磨着,滚烫如铁。

一天早起上茅房,他发现茅房旁边有个小包被,里面似乎有声响。他下意识地走过去看看。是个孩子,还活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是谁这么没良心把婴儿丢在这里?杀千刀的!他在心里咒骂起来。这深冬腊月的,快冻死了。他赶紧抱起了包被急步走回家。肠道不停地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

病怏怏的珍芳见了,一叠声地说,扔掉扔掉。我都照顾不来,哪养活得了她?

家穷像做错事的孩子,迟疑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扔出去就是死。他想先喂活,再慢慢打听主人。再不成转送人。珍芳拗不过他,就没再坚持。

家穷其实喜欢孩子。珍芳不让碰,当然生不了孩子。他好想有个孩子。虽然是个女伢,还是捡的。他并不在乎。没发现有啥缺陷,家穷放心了。

讨债鬼,养着有什么用?珍芳嘟囔着。家穷不在意,就像自己生的娃,抱起来就在小脸上亲。小宝贝,饿了吧,爸爸给你喂饭吃,好不好?婴儿似乎听到了,睁开眼睛。他哄了一会孩子,然后轻轻地放到床上,赶紧去做米汤了。他就用平时喝的米汤来喂养孩子。孩子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一段时间将养,孩子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还能发出哭声了。家穷松了口气。孩子似乎知道自己的身世,非常乖巧,很少哭闹。家穷有孩子的消息未曾走漏。

珍芳有时也帮衬一把,带带孩子。说来也怪,自从有了孩子后,珍芳犯病的次数也少多了。家穷很欣慰。带孩子时,珍芳活泛了些,脸上泛着母性的辉光。也柔情了些,嶙峋瘦骨不再生硬。有几次,孩子睡着后,家穷向珍芳求欢,竟然默许,还发出配合的姿态。家穷对孩子更好了。起名阿大,希望悦然。

阿大总喝米汤不是办法,迟早会生病的。家穷捋起裤脚,下水摸鱼,熬汤给她喝。家里没养鸡,没有蛋给阿大吃。家穷像顽皮的孩子上树掏鸟蛋给阿大补身体。阿大瓷实了,小脸肉嘟嘟的。几乎不生病,生病时也只发发低烧,哄几天就好了。阿大长高了,家穷舍不得送人,珍芳也是。

阿大五岁那年,瘦骨如柴的珍芳竟然怀上了。家穷额上生出了油光,晦暗的脸上平添了些亮色。阿大从没买过新衣,不是左邻三娘送的,就是右舍四婶把的。家穷上街卖鱼,特地给阿大扯了一件新花衣。阿大穿上,美得很。她馈于家穷一个香吻。家穷笑了,褶皱更深。

5、

家穷对新生命充满期待。他时常揣着莫名的兴奋,压抑着无端的激动。珍芳身体瓤,肚子也比常人小。有时下面见红,家穷也不懂。他以为珍芳快生了,赶紧拿个大脸盆过来接。等了半天没动静,偶尔有点血色的东西从珍芳私处流出。珍芳肚子也不疼,还不够大。怎么看都不象是生产的样子。珍芳喘着叫家穷去问隔壁的三娘,她已生过五六胎。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次她上茅厕,不小心让胎儿跟着屎尿一起拉了出来,幸亏出手快,没让孩子掉进茅坑里。生孩子对三娘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稀罕的。三娘过来一看,断言要小产,可不能蹲着了。人要躺着,十天半月不要下床。家穷像供菩萨一样供着珍芳。怕有丝毫闪失。

珍芳还是要小产,下身持续流血。三娘看了叹口气,唉,二孬子。你活该没后啊!病秧子好容易怀上,就快成熟了还要掉。我也没法。

家穷急得手心出汗,面色潮红。他抓耳挠头。突然想起,土罐子装了颗铁蛋,深埋在后院的老柳树下。他在梦里听到传话,如遇到困难,就打开铁蛋,能助你度劫。珍芳生孩子是天大的事。他等三娘走了,黑幕拉开,带上铁锹偷偷挖起来。打开坛子,一股奇异的味道冲鼻而来,铁蛋安好。家穷用砖砸不动,锤敲不开。借来村西老木匠家的钻子,钻出洞窟。倒些汁液,和着鸡蛋,烹煮给珍芳食用。几次下来,效果好。珍芳不喘,胎儿保住了。家穷宝贝似的将蛋放进罐子,密封好又深埋原处。

孩子生下,是个小子。家穷给儿子起名铁蛋,小名阿二。

阿二生下后又瘦又小,珍芳生伢伤了元气,半天挤不出一滴奶水。阿二像小猫一样咿呀,声音很小,中气很不足。家穷急得直跺脚。为了平息阿二的哭,他亲自撩起上衣,把奶头塞进娃的嘴里。娃儿似乎很懂事,竟然也吧嗒吧嗒地吮吸起来。吸了一会儿后,似乎累了,就睡下了。

家穷赶紧到灶膛里烧火,熬米汤给阿二喝。阿大就是这么养活的,他相信阿二也会。阿大看到阿弟出世,很兴奋。也懂事,帮着父母忙前忙后。米汤熬好了,家穷踮着脚尖端过去,吹了又吹。然后就给铁蛋喂了下去。

阿二活了。但阿二身体孱弱,不比阿大好养。经常发烧或咳嗽。一次高烧将近40°,迟迟不退。阿二脸蛋通红,身体有点抽搐。家穷想尽了办法,都退不了烧。他又把埋在地下的铁蛋起了出来。从蛋里倒出了一点汁液,和在水里给阿二灌下去。阿二的烧慢慢退却。家穷惊喜莫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默念:神鸡保佑!珍芳扎着头巾,苍白里透出半点红晕。她也要下地叩拜,家穷没允。

家穷摸鱼,蒸煮喂食。阿二馋痨,多吃了一筷鱼。刺卡着喉咙。家穷还是动用铁蛋汁液,灌漱。刺就软了,落入肚子。阿二又活泛了。珍芳犯病也用,病就好了。用了多次,铁蛋里的汁液越来越少。家穷就直接摆在碗橱里。

春风吹拂,大地蓬茸。巴根草吐绿,狗尾草返青。阿大牵着阿二在野地里疯跑。他们也裹着翠色,在旭日里招摇。时常阿二跟在姐姐后面捡柴拾粪。

阿二大了,珍芳喘病也少犯了。家穷悬吊的心咕咚一声落地。他揣着踏实,出门揽活了。临走在阿二额上吻了吻,在阿大头上摸了摸。阿大头上扎着小碎辫,红头绳系着,美!阿二小平头,脸蛋黑里染着红。他是阿姐的跟屁虫。阿姐疼他,比自己甚。

陈巷南边,东亮家要盖砖瓦房,请家穷去做小工。家穷不会砌墙,就挑砖抛瓦。家穷有经验。时代在向前迈进。从穷窝里挣脱,向富裕里游走。陈巷的人会折腾。外出打工几年,回来就翻盖新屋。都是砖瓦房。家穷像实心的榆木,沉厚。都愿意请他。明昆家盖屋,人已够。他还要请家穷。上梁那天,热闹喜庆。

农家盖屋,上梁是头等大事。陈巷人讲究,一点不马虎。明昆家新房上梁,就准备了两稻箩糕点糖果。上梁人腰系红绸,两人平均用力,将梁柱拉上来。梁柱中间绑着稻箩。稻箩里是糕点。爬上屋山后,各坐一端。鞭炮齐鸣。在烟雾缭绕中,撒糖开始,抢糖也开始。家穷有幸成为上梁人。这是荣耀,有面子。家穷本想推却,明昆递过烟去。 你中!家穷脸红了。接过烟,架在左耳上。他不抽,攒着。回家换针头线脑,兑几颗水果糖,带给阿二吃。阿大懂事,不争。

上梁那天,热闹得很。伢们都涌来,站在场基上。头高高仰着,双手张开,在空中比划着。愣头吼叫,毛头嘘叫,黄头啸叫。一个比一个来劲。

阿大牵着阿二,也到来。在香雾中,糕点糖果纷纷撒下。喜庆撒下,丰收撒下,幸福也撒下。人们在争抢中收获了甜蜜的喜悦。

那天家穷荣光极了。脸酡红着,醉酒一般;额崭亮着,月照一样。拖着鼻涕的伢们直唤二叔。这边撒,这边撒!家穷似乎受到了膜拜,神气活现。

上梁后,中餐坐主桌,还在上位。受到了恭维,得到了爱戴。向来不酒的人那天醺醺。左耳夹着阿诗玛,右耳戴着红塔山,口袋揣着大前门。美得没了边。

有了上次经验。他不怯了。给东亮家帮工,依然照旧实诚。别人小憩时,他在搅拌砂浆,等下午来人开工。东亮不好意思,递过烟去,也递过话来。家穷,你也歇息,活是干不完的。然后就舀了茶水请家穷喝。家穷不客套,接过咕咚几口喝干,搪瓷缸往地上一掼,抹抹嘴,擦擦汗,继续干活。东亮劝,于是家穷放下洋锹,躲到阴凉下,摘去草帽扇起风。

6、

东亮媳妇金花是美人,在家穷眼里炫目。他不敢正眼瞧。穿着灯笼裤,走路飘飘的。嫁到陈巷,多少人眼馋,多少人心惦。每一个春梦都为她保留;每一段骚情都与她相干。东亮走过村口,有人睃着;金花来到水边,有人瞟着。眼神里缀满羡和妒。家穷没资格,那时珍芳还没来。他觉着女人是神物,特别是漂亮女人。怎么长的?都吃五谷杂粮,恁就大不同。喘媳妇珍芳过门,他还惦念着。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抱着枯瘦如柴的珍芳,家穷难过。跟搂着枯木,拥着废柴没两样。

金花给了他很多性启蒙和性幻想。在想象中自我欢愉一通。于是满足地从草垛里钻出,掸去浮尘,拂去乱草。他在陈巷人印象中转好,就从给明昆家上梁开始。人们将他从孬字去除,叔和哥字请来。从前虽为长辈,无人称叔;即使为兄,乏人叫哥。他领受了很久二孬的“雅号”,烙印深,流传远。金花从不正眼瞧他。从她眼里飘出的光,也是侧漏,浓缩着无言的深意。家穷不懂,珍芳费解。

阿大会喊叔伯婶婶时,家穷的待遇略升。阿二满地乱跑时,家穷的处境堪优。人们眼里匀出柔和的光,话里也蘸些甜腻。家穷受用,于是更活泛些。

对金花,家穷一直敬而畏。东亮请他帮工,一是怜,二是助。东亮跑江湖,走南闯北。见得多了,对家穷悲悯,为珍芳惋叹。这一家委实不易,住着茅屋。秋风欺辱,吹去檐上茅;冬雪侵袭,灌入缝中寒。家穷破袄裹身,旧帽遮颜。阿大阿二破衣烂衫,脏兮兮,灰扑扑。珍芳常立在檐下,站在风口,捂胸长喘。每个走过的人都觉着心疼。东亮眼里揉入了水雾。

家穷在树底树阴处干坐着,低头打着盹。金花不忍,端来凉茶。家穷忽然抬头。一股异香唤醒了他。面前站着尊贵的女子,于是赧然。她丝发不乱,脸盘如月,眼含秋水。脸不傅粉而白,发不涂油而黑。徐老半娘,风韵犹在。家穷不敢多看,迅速敛眉。自己光棍时,在梦里意淫数回,在想象中亲热多次。一朝眼前,近人情怯。

她刚嫁来时,真叫好看。墨漆似的眼眸盯上你,你都会醉几回;黑豆似的瞳仁咬着他,保准他死几次。有胆的就直溜溜地看,没胆的就偷觑。在门缝里,在树丛中,在犄角旮旯外。当新人走到近前时,家穷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没有低头,迎着她多情的目光。来到跟前,才想起要低头看路。由于多贪了一眼,他连人带担子蹿入水沟,浑身湿透。有人“嗤”地笑了。

记忆还是崭新的,人已到中年。家穷红着脸接过搪瓷缸,咕咚一气。无异于喝下仙醪,吃入珍馐。胸中激烈,腹里舒坦。

金花已是几个伢子的妈,早就泼辣。东亮外出时,她也学会了打情骂俏,寂寞时也学会了偷腥。家穷隐隐不快,也隐隐无奈。他是不敢告诉东亮的。怕东亮打折她的腿。那就不美了。

不由得想起珍芳。那是破纸片,风一吹都会散架。整个人腌在药罐里,比酸菜苦,比泡菜涩,比霉菜皴。怎么尝都不是滋味。

家穷突然弹起,洋锹搅拌砂浆霍霍。盖屋进度很快,不久就上梁了。

东亮讲究。喊了陈巷德高的三发,他家里有事走不开;又请了望重的二衡,临了疾病缠身来不了。

东亮两难。明天是好日子,上梁不能改期。家人一合计,请家穷上马。家穷有过这样的经验。明昆家盖新屋上梁,请的就是他。

家穷半推半就,硬着头皮上。照旧在鞭炮齐鸣中,撒糖扔糕开始。场基上黑压压都是人。大家都知道,东亮手头阔,糕点糖果不怂。东亮面子大,人们乐意捧场。

家穷骑在梁柱上,可着劲撒糖。忽然眼前冒出金花的身影。绿叶里的深红,鸡群中的白鹤。那一身素衣素衫,山水隐现。他不知是幻觉还是疲态,脑子忽然旋转。整个人摇晃着。只听得下面呼他的大名小名和绰号。他本能地抛撒糕点糖果。然后失足,摔下了。

珍芳第二时间赶到。第一时间赶到的是金花。她摇着家穷身子,拍着他脸。珍芳只一个劲喘。阿大牵着她衣角时,她忽然醒悟。家穷气若游丝。东亮叫珍芳准备后事。珍芳惊吼一声,跑进厨房,打开碗橱。空无一物。珍芳又一声惊吼:铁蛋呢?阿二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头埋在裤裆里。阿大站出来怯生生地说,阿二饿,偷吃了!

家穷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他掐了掐肉,疼。还活着。他咧嘴笑了。

他明天还要给东亮家上梁。他打开碗橱,铁蛋宛在。

7、

东亮业务做大后,推倒旧居,盖起了别墅洋房。家穷也跟着沾光。第一个被带出去的是家穷。家穷给东亮家盖屋,出了不少力。上梁还请了他。事情总算圆满,没出分毫纰漏。东亮很满意,东亮老婆金花也很满意。家穷却不这么想。他对一事至今耿耿于怀,生怕他们记恨在心。上梁那天,下午吃酒席。村里照例来了很多小孩。村里的狗闻到肉香,也不知从哪里一股脑儿凑了过来,钻到桌肚下等着啃骨头。家穷屁颠屁颠靸着布鞋,回家牵着铁蛋过来一起吃酒席。铁蛋很久没吃过酒席了。明坤家做屋时,家穷舍不得,抱着铁蛋去过一次。伢那时还小,吃得多了,也吃得急了。回家上吐下泻,闹肚子。这次家穷有了经验,不敢狠给,只舀了些汤汤水水,用碎花瓷碗装着,让到半边去吃。铁蛋三下两下就吃尽喝光,又把碗伸过来。家穷到底不舍,搛了两块红烧肉放进碗里,又夹了三个肉圆子。鱼是不敢搛的,刺多,怕卡着喉咙。想了想,最后夹了一个鸡大腿。铁蛋端着碗,在矮凳上胡吃起来。灰狗和黄狗在桌肚下抢骨头,不知何故突然互咬起来,灰狗落败,噌地从桌下钻出,撞向铁蛋。铁蛋摔倒,碰在矮桌上,碗掉地上,菜泼了出来。碎花瓷碗摔成了两瓣,瓷勺也摔成三截。铁蛋看了几眼,然后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他用嫩嫩的手背在脸上一抹,立马成了大花脸。家穷听到了,赶紧转过头,碗和勺子都碎了。他脸腾地红了。家有喜事不能碎东西,这是不吉的象征。家穷作势要打,客人拉开了。“碎碎平安!”于是有人接口:“碎碎平安!”。东亮全没当回事。小孩哪有不冒失的,大人都有犯傻的时候。他招呼大家继续吃喝。帮厨的就过来重新给铁蛋换了一个碗和勺子。金花端着菜给珍芳和阿大送去。她完全不知。事后,东亮也没说。东亮越不在乎,家穷越上心。生怕他家有个好歹,将来算到自己头上。好在这事很快过去,东亮家啥事也没有,家穷才稍稍忽忘,一颗悬着的心才咕咚一声落进肚子。

有件事很不踏实,一直梗在心里,特难受。东亮对他好,对他家也好。珍芳喘病发作时,捂着胸口,一副难受之极的样子。东亮过年串门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本来以为珍芳只是小病,并无大碍。看到她紫茄的脸面,痛苦的模样,东亮别过脸去。他留下两百元,急急溜掉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家穷正在锅底烧水,烧好水出来,人已消失。他一声长叹。

不久就来了一个赤脚医生,给珍芳挂水。珍芳总算缓了过来。铁蛋递给妈妈一包麻酥糖。珍芳吃了,摸着铁蛋的头,甜得齁!

家穷家是茅草屋,一刮风下雨,家里漏风潲雨,用脸盆接着。不多会,就满盆水。东亮找来瓦工,请人为他家修屋。家穷说,不用,不用。能对付着住就行。也没那个闲钱。珍芳看病花光了积蓄。

东亮说,我看着心疼。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穷家窝在一边,默然不语。房子重新翻修后,好歹还能住人。房不算危房,墙基还是牢靠的。

家穷有个小九九闷在心里,快发芽了。他没机会说出来。也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自己解放了,别人恐怕就遭殃了。他考虑再三,犹豫再四,还是没敢说。嚼舌根子不是所擅,弄巧也许成拙。

陈巷后山是坟地,长着一大片毛竹,一到夏天郁郁葱葱,莽莽苍苍。那里阴气重,一般人不敢去。野鼠的天堂,家蛇的老窝。家穷不大时,一次内急,刚好走过竹林,一看四周无人,搂着裤子往竹林里钻。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不一会,剃头匠阎后进从里面钻了出来,脸色潮红。家穷快要撑不住了,他不以为意,希望他赶快走人。阎后进凶巴巴地说,不许在这里拉屎。家穷没理解深意,梗着脖子回怼,也不是你家的,咋不能?有蛇!小伢子,不知道好歹。剃头匠拎着裤子急急地去了。家穷以为他也在出恭。他刚好解裤子,金花从竹林钻了出来。左胳膊上还挂着一根枯草。家穷也不懂,以为她也是来这里方便了。他脸“腾”地红了。憋得脸色黢紫。心说,姑奶奶,快走吧。金花似有会意,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踅过。家穷拉过屎后,觉得不对劲,就往深处走。看到地上窝着一滩草纸,草纸上沾着湿乎乎的一坨东西。他“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一切。自己在草堆垛里手淫时,下身流出的东西,好像一样。他挠了挠了头皮,皱了皱眉。自此就有了心思。

东亮本是当兵出身,据说没要工作,拿了几个补贴就回家了。回来就娶了金花,生了崽。然后满世界跑。先是贩牛,后又贩草席。贩牛赚了不少,贩草席赚得更多。

陈巷不远有个牛集,一到春天,四面八方的人都牵着牛来卖。有三岁母牛,有四岁公牛。有黄牛,也有水牛。都洗刷得干净,希望卖个好价钱。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家家都想有头牛,这样犁田不求人。求人犁田还要看别人脸色,更要看别人心情。给钱也不行,得就着别人的时间。家里有头牛,就像军人有头马。那是大牲口,表示家底殷实,稻米流脂。红花草大片大片地开着紫花,根茎还嫩时,犁田开始。将红花草一同犁进土里,然后水泡一阵子。沤得田里水呈紫黑色,就可以插秧了。红花草是肥料,庄稼有了营养,长势非常喜人。一个春天都不要施肥的,禾苗长得又绿又壮,风吹不倒,雨浇不灭。就等着丰收,等着喜庆。

红花草盛开时,正值春天。蜜蜂闻香而至,围着田转。一群瓜娃子提着篮子,背着篓子,拿着镰刀,来收割一亩一亩的红花草。既可当猪食,又能做人餐。端上桌,不失美味。家穷曾和妹妹收割过,去掉花和叶,留下茎,炒了吃,浇点菜油,甜甜的,香香的。青黄不接时,这是一道时蔬,也是饱腹之物。

东亮靠贩卖青牛,经常出现在牛集。人们看他从口袋里掏出档次越来越高的香烟,就算计出他赚了多少钱。

春天牛集过去,就到夏天了。夏天陈巷家家户户都种席子草。一种长长细细的草,绿油油的,长在田里煞是好看。到了仲夏,天气最热时,也是收割席子草最好时机。好几户人家都有草席机,收割后就兑给他们,打成草席,售卖出去。东亮不做草席,只管贩卖。那时竹席还没流行,草席很有市场。夏天热,草席性温,可以睡到秋凉。竹席太凉,寒气重。老人小孩都不宜久睡。草席不同,夏天睡凉快,秋天睡暖和。不伤身体,价格还便宜。

东亮开着三轮车,跑到安徽金寨,又远到江苏金坛。几年下来,卖草席赚了很多钱。回来,乡亲们都能分享到他的好烟。连家穷也不免。家穷觉得他瞧得起咱。家穷舍不得抽,攒着,兑给货郎,换几颗水果糖和狮子头带回家给铁蛋吃。阿大有时也分到一点。

家穷小时候被父亲逼着早起拾猪粪,长大了,也没改掉习惯。即使有了铁蛋,他也照常早起,没事就提溜着一粪筐,到处捡粪。一日早起,刚走到东亮家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东亮家门“吱呀”一声洞开,一个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低着头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家穷人虽憨,却不傻。他“跐溜”一下,躲在了檐后,偷偷观望。

月亮已经收敛,星星还偶尔眨眼。东方已露出一丝亮白,足以看清一个人。家穷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剃头匠阎后进从东亮家钻了出来,隐身在一片薄幕中。

阎后进仗着有个手艺,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头摸了个遍。不仅摸头,还趁着人家衣衫单薄,偷窥。衫底风光一览无余。包裹得再严实,也逃不过那滴溜溜乱转的贼眼。可饱眼福了。他不仅饱了眼福,有时还饱口福,更饱手福。真不是东西!家穷在心里暗骂一句。这个麻杆,瘦得走路都没劲的人,咋还有那劲头,往人家床头摸。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想象,他这样一个人,会做出那样的事。其实,做出那样事,也不奇怪。他老婆就是个十足的疯子。整天衣衫不整,疯话连篇。接连生了仨儿子后,就疯得更没形了。她生冷不忌,好赖不分。遇到什么吃什么,碰到什么砸什么。一般人不敢靠近。常年不洗澡,也不打扮。头发蓬乱,衣服油污。脏得没边,瘦得脱形。家穷一次捉了几条黄鳝,养在缸里,不知怎么被她发现了,竟然伸手抓了出来,用嘴直接咬着吃。鲜血糊得满嘴都是。恶心极了!家穷拿出菜刀比划,才最终吓退了她。据说疯女人过门时,还不太孬。生了几个伢后,就越发严重起来。生孩子都不知怎么回事。当然也不知道男女干那事会有什么后果。一任阎后进糟蹋。后来,阎后进就没性趣了,碰都不碰一下。这个可怜女人在水塘边看影子,觉得好玩。后来落水,淹死了。直接裹着张草席就掩埋了。阎后进一滴眼泪都掉。仨伢也不懂事,都没哭。

阎后进不知咋就勾搭上了金花。金花虽然和村里大老爷们打情骂俏,但慑于东亮威严,不敢造次的。她毕竟已生俩伢。好歹是为人父母,知道轻重了。东亮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带着许多吃的穿的。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融化的。

家穷没弄懂。家穷真的不懂。成人的世界相当复杂。

8、

东亮给家穷家修屋后,家穷就憋不住了。他嗫嚅了几句。东亮以为他不好意思,想要付费。东亮眼一瞪,莫说了,莫说了。这点小东西,不足挂齿的。家穷于是噤口。东亮帮家穷,既有同情的一面,还有秘不示人的另一面。东亮家早期很穷。靠着壮实的身体,灵活的头脑,才有资格去当兵。在当时,能当兵,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要么就去考学。东亮初中都没读完,不是笨,也不是不想读,根子还是穷。在家牵牛鼻子牵了几年,也下地侍弄庄稼数年,一晃眼就大了。他在放牛时,将牛往草滩上一丢,在春天里,在秋光中,在晨曦后,在黄昏前,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望着蓝天想心思。一个个奇怪的念头在脑际闪过,一幅幅美妙的画面在眼前显现。他在思考未来,他在擘画前程。可眼前,除了山就是水,除了水就是空旷。附近有口小塘,塘边有块水跳,常有女子来浣纱汰衣。一日他放牛时,在草地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得嘴角流出了口涎,他浑然不觉。太阳高照,和风徐徐。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爱上了一个红衣女孩。那女孩好漂亮。唇红齿白,眼眸里漾着春情,正款款走来,还向他招手。他看真切了,这不是家穷妹子,韩家慧吗?几年没见,出脱得如此袅娜,那样娉婷。真不敢直视。他正张口要喊,突然听到她说话了。好温柔,好甜蜜。骨头都酥了,心醉到家了。她在喊:东亮,东亮,杨东亮。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切。他忽然醒了。擦掉口涎,翻身坐起。四下张望。眼前正杵着韩家慧。穿着红裙子,端着脚盆,盆里放着棒槌。

你家牛吃人嫩豌豆了。还不快去!看家慧涨红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东亮觉得好美。皮肤像刚剥开的水煮鸡蛋,嫩白、芬芳,沁人心脾。脸蛋像鹅卵石一般光滑,在春光沐浴下,更娇艳,越发楚楚。东亮光听声音就骨软筋酥,浑身舒泰。她吐气如兰,让东亮销魂;她语绽莲花,使东亮蚀骨。东亮几乎忘了她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盯着她看。看得家慧直发毛。家慧脸酡红着,鼻子沁出了微微细汗。她似乎发怒了,脸上渐渐显出不悦的神色,就这神色,东亮也觉得好过难看。他也喜欢。她一颦眉一蹙目,都让人心旌摇荡,波翻浪卷。他终于知道她在说什么了。等他明白过来,牯牛已啃了一大块豌豆。豌豆是情种,缠缠绵绵,曲曲弯弯。不是绕着柳条,就是傍着细枝,却是缠不了树。东亮一个健步赶过去,拽住了牛鼻子,牵住了牛绳。在它身上连拍几掌。牛哞哞几声,摇了摇脑袋,跟着东亮走了。

那时风气未开,思想锁闭。即使沐浴春风时雨,也让人难开尊口。东亮看着红裙子飘忽如云,在清水塘边招摇。像塘中的水草,油油的荇菜,在水底摇曳,姿态万千,想伸手捞去,却不敢,也不曾。就让那团柔柔的情愫随着水流滑去,偶尔一两个涟漪,几次泡沫。小鱼儿在水草里钻营,一会进,一会出。进进出出,水草就长高了一截。再去时,更加招摇。临走时,他想招呼一声,妹子,我走了,谢谢你!可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涨得脸通红,汗也跟着挤出。他就低下头,狠狠在牛背上甩了一掌。

几番入梦,数次入心。人已长大。家慧及笄时,上门求姻的络绎。家慧头几年一概回绝,理由是自己还小,不足婚配。虽然年龄不大,但做人行事却老道,透着成熟。家穷对妹妹也是仰视。当蓓蕾绽放时,姹紫嫣红;当青春勃发时,柳绿桃红。家穷粗粝,像硌脚的砖石,像铺路的粉煤灰。他在粪土堆里长大,从驴粪蛋里走来。他总觉得自己脏,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这不是青春,这是为青春培土浇肥的料。

父亲看在钱财上,还是把家慧嫁给了大她一旬的阔嘴男人。家慧哭得很伤心。要是母亲在,断不会如此待她。她梨花带雨,泪落倾盆。

好在那家还不错,家道殷实,富裕不足,温饱有余。家慧就铁了心,开枝散叶。

东亮听到这个消息,几天没睡着。辗转反侧,翻来覆去。那个可人没了,我到哪里去找。当兵后,回到家,手头已有些钱了。他发狠心,要好好经营家,经营事业。他给了人家很高的聘礼,迎来了金花。金花也是周围数一数二的人,泼泼辣辣,很有男子风范。家慧就从梦里消失,只珍藏在脑海深处。只有家慧回娘家时,才过来偷瞄一眼。眼里含着别样的深意。

家穷过得寒酸,过得憋屈,东亮理应拉一把。家穷甚是感激。出门就夸东亮好,能干,还热心。金花和剃头匠的事,他几次想开口,都被东亮岔了过去。

东亮生了一女一儿后,就常年在外跑江湖。除了贩牛,就是贩家乡草席子。跑遍了安徽,后来范围扩大,跑到江苏。刚开始在苏北,后来又延伸到苏南。

苏南经济要活泛多了。有人家开始盖小洋楼了。早就不住土屋了,砖瓦屋很普遍。东亮嗅到了商机。他想到了改行。陈巷慢慢有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土房子就空着,成了老鼠的地盘,它们在里面生息繁衍,为所欲为。

9、

陈巷附近有座山,林壑尤美。人呼雀儿山。山不在高,有用则名;水不在深,有鱼则灵。山多杉木,春夏针叶幽碧,秋冬枯黄萎落。杉树是速生林木,长得快,卖相好。是村集体财产,一大创收来源。有人突发奇想,将杉树砍尽,运黄土烧砖。作为乡办企业。想到就能办到。很快,一根高高的大烟囱矗立。来了一批人,周围盖起了厂房。一个黄道吉日,开启点火仪式。那天,围了一大批人,看新奇。陈巷的壮年男子都涌到砖瓦厂,当起了工人。砖瓦厂机器日夜轰鸣,厂区灯火通明,来往卡车、拖拉机昼夜排队,等着红砖出窑,一抢而空。没装上砖瓦的司机大声骂娘叫嚣。有人买通了地保,偷偷塞钱,就可以靠前,多拉几趟。看砖瓦不够卖,地方领导一合计,又开了一个轮窑二厂。砖瓦还是不够卖。

老婆珍芳身体稍好时,韩家穷就去了窑厂拉水坯。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灰。活又脏又累,挣头还不多。有人就说,在窑厂打工,注定秃屁股。没娶到老婆的男子在窑厂干活,没文化,没出息的。稍微活泛点的,谁愿意窝在这里。注定要受穷,注定娶不上老婆。家穷已成家,还生了铁蛋。他不在乎。多少还挣点,贴补家用。虽然发不了财,富不了家,比种田种地要强。

春天的傍晚,野火还未烧尽,仍然哔啵着。东亮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他说,春天到了,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你瞅瞅,到处春意盎然,花香四溢。该换一种活法了。

家穷刚从窑厂回来,身上的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听到鼓舞人心的消息。他似懂非懂。确实,巴根草返青,狗尾草吐绿。柳树上的嫩芽早已长成绿叶,在和风里摇摆。它们是春天的信使,暖日中的芳姿。长尾雀叫得多欢,黄鹂鸟鸣得多脆,百灵鸟直上九霄。小云雀在油菜田里跳跃,黄花满地。到处铺锦织绣,满目春潮。

东亮拉着家穷说,走!跟着我干,比在窑厂多拿两倍的钱。家穷憨厚地笑笑,不置可否。他其实心动。要不是珍芳拖累,他早就跑江湖了。虽说嘴不好使,脑子不笨。虽说文化不多,力气有,使不完。

想了想,家穷就问,我能干什么。你不是给人家盖过屋吗?我们也给人家盖屋。家穷脸上露出了喜色。这个成,我能。

家穷还是不太放心,别人不招,咋就只找我。莫不是骗人的谎话吧?他将信将疑。咱村里还有别人不?小劫,小虫都去。东亮的话像一扇天窗被捅开,露出了白亮亮的一片。他豁然开朗,心中亮堂。

小劫是朋友,自小腿脚不便,老大还没对象。他去,自己没意见。小虫不行,羞于和他为伍。少时,为了捡拾猪粪,没少挨父亲的冷眼和巴掌。要不是他抢先一步,断不至于此。家穷对小虫没有好感,不希望与他共事。既然东亮愿意,家穷也无话,只是心里硌得慌。

东亮承包了一个施工队,挂靠在祥和建筑公司下面。施工队很大,分好多班组,有钢筋组,专门负责轧钢筋;有水泥砂浆组,专门和水泥,搅拌砂浆;有脚手架,有塔吊等等。相当庞大复杂。还有后勤保障组,专门负责采买,烧锅做饭,工人衣服浆洗等等。还有财务会计室,负责算账结账。人少了不行,干不起来。

东亮也够能的。这么大一个摊子,全靠他掌控,调度。先前,他只是一个小包工,负责施工。尝到甜头后,越做越大。自然挣钱也越来越多。亲不亲,家乡人。他想着把他们带出去,带出来。窝在那里,到老还是守着“穷”字。

小劫读过书,念到了高中,没考取大学。他就窝在陈巷,在村边开了个小店,卖烟酒百货,附带修理电视。陈巷许多人都出去了,留下来的大多老弱病残,购买力不强。他也只能糊张嘴,多余的钱没有。到了婚娶年龄,没有女子看上他。他看上去清秀文弱,不过嘴甜,比较能说。比家穷要强。东亮派给他内勤,做会计,代账。这可是肥缺。不是老板信任,很难得的。小劫上班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两条玉溪孝敬东亮。东亮婉谢。叫你来,是帮我挣钱,也给自己攒钱。怎么好让你破费。干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小劫赧然而愧。

小虫负责轧钢筋。家穷只分到了搅拌砂浆,运送砖石。月底一结账,家穷挣得最少。比小劫低,比小虫更少。他有点气不忿了。好在他厚道,有话烂在肚子里。不过腹诽还是有的。他觉得东亮薄待自己了。自己整天忙活,累得请死,到头来工资最少。

回家将这事跟珍芳一说,珍芳不干了。珍芳虽说身体不好,脑子不坏。她喘了一阵,消停后,就凑到家穷耳边,跟金花说。

金花本不管东亮事。她只管年底收钱。收少了,就吵嘴;收多了,就偷着乐。东亮一年回不了两次家。一个人带着两伢,虽说累,其实也累不到哪里去。就是哄睡伢后,夜里不踏实。翻来覆去,想东亮。

东亮四十来岁,就两鬓斑白,头顶已谢。在外打拼也怪不容易的。想想也替男人亏。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一年也用不到几回。回来不是应酬,就是招人。脚不沾地,连说个体己话都难。金花也难受。每次剃头,都找阎后进。后进老婆疯了,生冷不忌,最后死了。后进年轻时读过不少书,对《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如数家珍。夏天一到傍晚,一群老人小孩凑在一起,听他说书。后进很会说,很能说。说得口沫横飞,精彩绝伦。说到紧要处,就突然打住。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金花本不感兴趣。无奈儿子小虎很喜欢。她也就跟着。听到后来,竟然上了瘾。开始对故事感兴趣,后来就对人感兴趣。觉得后进很有才学,窝在村里浪费了。娶妻不慎,一生被毁。他经常给村里八十岁老人免费理发。老人都感念其德,到处说他的好。

小虎和后进儿子小铁关系好,很玩得来。两家自然就走得近些。有时小铁就在小虎家吃饭。后进不好意思,给金花理发就不收钱。金花哪肯,不但给钱,还多给了不少。拉拉扯扯间,就产生了火花。后进没护好,金花没守住。两人就在草席上翻滚起来。金花身上汗湿透了,后进连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金花抱着后进的头,嘤嘤哭泣起来。后进脸色突变。要死,要死。这事要传扬出去,东亮不打折你的腿,也要打破我的头。以后再不往来,再不往来。边说边又啃起来。

他们以为这事很机密,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过了一阵,外面风平浪静,啥事没有。他们就更加大胆了,到了互相留宿的地步。

家穷知道了。他一直埋在心里。有几次想告诉东亮,东亮都岔过去了,他就没找着机会。后来还是憋不住,告诉了珍芳。珍芳看金花的眼神就有点异样了。有时看得金花直发毛。金花啥样人,只几回,就明白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换作一副面孔,和善地对珍芳说,铁蛋要是没衣服穿,我家虎子衣服多,可以把几件。珍芳就意会了。

杀年猪时,金花端给珍芳一大海碗杀猪汤,里面汪着心肝肠肺。珍芳大度地接了,只轻轻地道了声谢。

过年后,青黄不接时,金花又抓炒米糖又带小炸给铁蛋吃。珍芳还是大度地接了,也只轻轻地道了声谢。

出去跟着东亮干后,觉得东亮亏待了。珍芳趁着串门的空,跟金花唠家常。珍芳隐晦地提到家穷待遇低,家里生活难。自己又是药罐子,阿大阿二正在上学,还要攒钱盖屋。说了一大撂,金花于是就懂了。第二年,家穷的待遇就上去了,跟小虫拿一样多。

东亮是陈巷第一个买轿车的,北京现代。21世纪刚刚来临,东方泛着鱼肚白,东亮开着银灰色现代汽车出现在家门口。车子泊下来时,村里大人小孩都跑过来看新奇。啧啧,这要多少钱?啧啧,我祖宗八代都没见过这新玩意。东亮不仅开回了新轿车,还带回来一台数码相机。他给大家拍照,刘大爷,李大婶,一人一张。还洗好,散发给每家。大家交口称赞,说东亮真发了,发大了。东亮眯着眼,嘿嘿一笑。

东亮又从车里掏出一个东西,谁也不认识。这铁疙瘩干什么的?虎子也不清楚,好奇地打问。边说边拿手摸。东亮制止了他。笔记本电脑,东芝的。天方夜谭,天方夜谭。真是神奇。刘大爷抖着胡子,活到八十岁了,见着稀奇了。李大婶揩着泪眼,我家青毛还在背板车,亮子就带回了这玩意。这玩意能吃吗?东亮呵呵一笑,不能吃,比吃更重要。不能吃,要它屁用。我反正用不着,我家青毛也用不着。李大婶似乎不高兴。花许多钱,竟买烧包货,不怕烫着手。

东亮又从车里掏出了家伙。这是DV,知道吗?就是摄像的。大家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谁也闹不清,干什么用。

东亮就把相机数据线掏出,接在电脑上,将里面照片导出来。在电脑上一放,好家伙,照片清楚得很,汗毛几根都能数得着。又将DV里的影像导入电脑,放着给大家看。真开眼!有人眼都绿了。东亮不简单,有几把刷子。东亮给陈巷70岁以上老人每人派发了500元红包。过年了,过年了,算是一点小意思!于是收到祝福和赞美。陈巷沉浸在喜庆与欢乐中。那年过年,鞭炮放得格外多,声音也分外响。烟花直插云霄,雷子响遏行云。

阎后进受到前所未有的的压力。他脸青灰着,脑门上全是汗。儿子小铁把这消息绘声绘色地说出来时,他连连摇头,又不住点头。他一再制止小铁,小铁却十分亢奋,停不下来。终于描绘完了,然后补充道,阿爸,我以后就跟东亮叔学,也要开轿车。后进眼一瞪,现世宝,别做清秋大梦了。以后能挣钱养活自己,老子算是烧高香了。

10、

东亮家在县城一口气买了三套房。家里又盖了两层小洋楼,在十里八村都算豪宅。东亮家装了电话,买了台式电脑,组合音响。家电一应俱全。装电话时,还很贵。一般人装不起,装起也用不起。电话初装费就有好几千,这在千禧年前。家穷听到了,惊得舌头伸出老长。几千块就一个红漆话机,用荷叶边手帕盖着。平时都不舍得用。装电话,主要还是东亮与金花联系方便。有事打电话,没事也可以扯闲篇。夫妻之间,见不着,嘘寒问暖还是需要的。东亮在外多年,知道人心不古。为了防贼,防偷,在家悄悄按了摄像头。也没跟金花说,说了她也不懂。本来东亮想接金花进城,陪他一道做。金花识字不多,不善生意。她喜欢乡村,喜欢这片故土。大嫣和虎子正在上学,正好照应。城里乱糟糟的,不适应,也不习惯。

她心中一直负疚,不忍面对东亮。她不想和剃头匠那个了,再也不了。伢们越来越大了,要是知道了,真没脸活在世面上。已经好久没去理发了。她让虎子离小铁远点。可小铁老缠着他。不是伸手要糖,就是伸手要糕。虎子家里有的是,也不在乎这些。他有求必应。小铁后来胆子更大,还怂恿虎子从家里拿钱给他。虎子一一照办。小铁收了钱后,附在虎子耳边说,不许告诉大人,不然就不跟你玩了,还把你家丑事说出去。

虎子也照办。只是有点好奇,我家有什么丑事,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他在心里想着,晚上回家吃饭时,就问妈妈。金花一听,脸都绿了。这事必须断,不然会出人命的。她晚上觉都没睡好。东亮例行电话,她也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应付了事。心头一直不安,眼皮突突地跳。刚好村里流行扎金花,一种扑克游戏。既可赌钱,也可怡情。陈巷扎金花风气很盛,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金花很反感。一提到这事,就恼火。一看到有人玩炸金花,一扭头就走了。但她不反感打麻将,推牌九。扎金花,扎金花,太不吉利了。偏偏我叫金花。难道我有血光之灾?一想到这里,额头就渗出微微细汗。呸,呸,呸!胡思乱想,我家好得很,也没得罪人。怎么会呢?金花连吐几口吐沫在地,用脚死劲踩踏,算是去掉晦气。

一日从双塘担水回来浇菜,田已不种,只在门前园子里种了些青菜萝卜,辣椒茄子,还有西芹。种的菜自家吃不掉,好多都送人。不是李婶,就是刘妈。还有左邻右舍,七七八八,差不多都送出去了。送出去的是菜,收获的是人情。人们都夸金花停当(贤惠),会做人。路上刚好遇见一个道士,青衣皂袜,摇着拂尘,向她走来。施主,请留步。金花歇下担子,问道长什么事。施主,可借一步说话。道长,来我家吧。前面不远小洋楼就是我家。金花指了指。语言中揣着自豪,还有几分得意。

到了家,金花歇下担子,给道长沏茶,双手捧至前。道长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异香扑鼻。他砸吧几下嘴,不紧不慢地开腔了。

施主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道长放下茶杯,摇了几下拂尘,看着金花眼睛说。金花被盯得一阵羞臊。她忽然脸红了,心砰砰乱跳。她稳了稳神说,当然想听真话。施主,五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金花惊得脸色煞白,她哆嗦着问,可有对策?办法是有的。道长还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金花急得快要跳脚。难怪最近老是眼皮跳,敢情是真的。我的直觉是对的。就是不知祸从哪里来,怎么化解?我在村里人缘很好,从未得罪人,结善缘,解矛盾。我想不出,哪里肇祸?金花对道人说,也是对自己说。她百思不解。脑子飞快地转动。自嫁过来,没跟人结仇,也没跟人掐架。连脸红吵嘴都不曾有过。她实在想不出。

请道长点拨一二。小女子,实在想不起,哪里开罪人了。金花带着祈求的眼神。正因如此,才招致灾殃。老道又摇了下拂尘。你无意中种下孽缘,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道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长叹。金花回过神来,要追着施舍,那人已不见踪影。

金花晚上给东亮打电话。电话里很吵。好像在歌厅或舞厅。做他们这一行的,请客求人是常事,金花习惯了。没聊几句,就挂了。听不清东亮说什么。她等东亮回电话。她一般不打电话,怕干扰了他正事。专等东亮打过来。可左等右等,一直到深夜,还是没等到电话。她不好意思再打了。也许他太忙了。她宽慰自己。

第二天晚上还要打,和头天如出一辙。守到深夜,东亮还没消息。第三天也是如此。金花就有点担心东亮了。声音一准是东亮的,不会假的。他那边没事就好。

第四天,一早起来。家穷家阿大穿着碎夹花衣急匆匆赶来,阿婶,我阿妈喘病犯了。你有空过去看看。金花放下手头的活,就赶了过去。带她去卫生院吊水,还买来喷剂,只要发作,照着口腔喷几次,就缓解了。在吊水时,珍芳问,金花嫂子,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眼袋好大,眼窝好深。没睡吧,这几天有心思吗?你家这么好,吃不愁,住不愁,还有什么烦心事?

问得金花差点眼泪出来了。她也不好说,只是宽慰珍芳,照顾好身体。男人不在家,也怪可怜的。挣钱不容易,花钱倒快。珍芳一个劲点头。下午,珍芳缓解了,金花就要回家。在路上刚好碰上阎后进。他挑着稻箩碾米回来,赶紧歇下担子,跟金花唠话。金花忽然眼皮飞速跳动,跳得眼珠突出。又一阵莫名恍惚。她不想和他说话了。应付两句,就加快步伐,往家赶。回到家,心跳才稍缓。

她现在很讨厌那个人,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见到了,心里就一颤。看他狞笑的样子,就觉得恶心。她几次不从,硬逼着。并放出狠话,如果不来往,小心你全家性命。真是橡皮糖,黏上就脱不掉。真晦气,真倒霉。当初,也是好心,一时寂寞。既出于同情,也出于善意。没想到,事情弄砸了。正在家胡想,一个人进来了。将大门一关,就拉拉扯扯起来,要成就好事。金花吓得快瘫了,恨不跪下来求他。来那个了,做不得!她尽量压低声音。为什么躲着我?难道我讨嫌吗?家里有钱了,就看不起人了?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好。说得金花毛骨悚然。她颤抖着说,求你放过我吧!我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金花抹着泪,哭着求他。阎后进丝毫不为所动。你当我是叫花子吗?这么好打发。你今天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两人扭打起来。通过强力,拉扯下金花裤子,果然见红。晦气!他扭曲着脸,将她裤子提上,从口袋掏出剃须刀,在她脖子上一抹。殷红的热血像喷泉涌出。金花本能地用手捂着伤口。阎后进拉开大门,扬长而去。金花跌跌撞撞跑出门外,刚喊几声“救命”人就倒在地上。

珍芳吊水回来,后面跟着莲花乡卫生院院长王胜友医生。他背着药箱,和珍芳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赶。他要去给沈老太吊水。沈老太最近身体很瓤,隔三差五晕倒。儿女们在外打拼,只有孙子在家。听说珍芳去卫生院,就托孙子小强带口信,喊王医生过来。王院长是她最信任的人,别的医生她一律不理。由于年纪大了,很少到医院。一有病,就喊人请王院长。王院长是上海下放知青,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本来有机会回上海,由于娶了当地姑娘,生儿育女后,就断了念想。镇上和县里感念他的善行,多次送他去上海华山医院和瑞金医院培训,一学半年。他在大医院学到了很多东西,长了很多见识,水平直线上升。县里甚至省里医院想调他去工作,他婉言谢绝了。他说莲花乡需要我。老婆孩子都在莲花,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就留了下来。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找他看病。他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在百姓心中很高大。有人说,要是没有王胜友,莲花枯萎水倒流。

到沈老太家,必经过金花屋前。珍芳一看金花横卧场基上,捂着脖子,很痛苦的样子。地上有一滩血迹,金花手上全是血。她大惊失色,赶紧招呼王院长救命。

王胜友拨开她的手,血喷了他一脸。他招呼珍芳快拿毛巾。珍芳连病带吓,已经喘了。她还是飞速拿来毛巾,递给王医生。王医生用毛巾捂在金花脖子上。快喊人,抬到医院。她颈部划破,再晚就没救了。

珍芳一呼救,来了几个壮汉,七手八脚用竹床反面抬着金花飞奔医院。王院长一路小跑,回到医院就包扎,缝针,总算止住了血。金花已休克,脸如蜡纸。人不能睡着,要拍醒。珍芳守着她,不断在她脸上拍。然后迅速组织输血。王胜友忙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最后人总算救了过来。

当公安踢开阎后进家大门时,他横卧在堂屋,口吐白沫,身体已僵硬。一个胆大点的公安摸了摸他脉搏说,死了。有经验的公安说,喝了百草枯,没治。他从堂屋拐角拿出一个画着骷髅的农药瓶,举起给大家看。

珍芳晚上给家穷打电话。她还没缓过神来,说话颤抖,喘半天说一句。家穷听得好费劲。弄了半天,家穷才听明白。

好险,再晚10分钟,人就没了。幸亏沈老太叫我喊王医生,也幸亏王医生在场,不然很悬。家穷听了长吁一口气。

东亮在酒桌上被家穷揪了回去,开着车,连夜往家赶。珍芳是用金花家红漆电话给他们打的,也一直守在电话边。

在卫生院输血后,又挂了几天营养水,金花缓过来了。她见了东亮,眼泪一直流,不肯说话。头发乱糟糟的,东亮找来梳子给金花梳头。然后摸着她头,摸着她脸,也摸着她手。手冰凉冰凉。

11、

杨东亮一回到公司,就将出纳黄美丽开除了。理由很充分,黄美丽利用公司漏洞和老板对她的信任,侵吞了几十万巨款。现已查明,既往不咎,但永不叙用。当杨总宣布了这一消息时,大家惊掉了下巴。怎么可能?平时和气胆小的小黄怎么那么大胆?谁给她权利,谁给她机会?当着稠人广众,黄美丽脸往哪里搁。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在心中也暗暗佩服杨总。东胜已从施工单位转化为房产公司。千禧年后,中国正式施行货币化分房,取代福利分房。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年,老百姓腰包已经鼓起来,口袋中攒了不少钱。福利分房弊端多多,跟经济市场化严重抵牾,势必要改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东亮凭借着多年经商的经验和敏锐的嗅觉,认为时机已成熟。春江水暖鸭先知。他算是第一拨触摸到水温的人。知识是一,分析是二,判断是三。他经常看新闻获取知识,再忙也要看,新闻30分或新闻联播。国家的大政方针都来自这里。还有就是看《参考消息》,每天必订。对国际国内形势有个大致了解,做到心中有数。这样分析和判断才不会出现偏差,也才能有的放矢。

杨东亮有雄心,也有善意。要想对人善,必先对人恶。恶有时是为了掩盖善。对开除黄美丽,他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是贸然行动。

黄美丽是襄珠人,也是同镇,不同乡。从一个县来说,还是比较近的老乡。认识她很偶然。在一次朋友酒局上,看到一身清丽的小黄,杨东亮眼前一亮。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机灵透着沉稳。朋友劝酒,她很礼貌地婉拒,既不伤对方尊严,也不失自己面子。有礼有节。

但他对杨东亮似乎很有好感,主动敬酒。不胜酒力,也喝得面色酡红,灿若桃李。东亮越看越喜欢。就互留了联系方式。东亮还送她离开,临别时,说有事可以找他。

在商场和情场都是老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东亮的眼睛。东亮可以肯定,这个女孩会是自己盘中的菜。他没有主动出击,也没刻意联络。先冷她几天。女孩要是有心,必然主动上钩。

几天后,果然小黄打来电话。说自己在超市工作不开心,想要更大的发展,更好的空间和平台。 杨东亮当时啥情况,小黄未必了解。但隐约应该知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具体做什么,估计不甚了了。

东亮约他晚上见面。对方爽快答应。事情妥妥办成。杨东亮正缺一个秘书兼出纳。秘书可以,出纳得先考察。后来觉得胜任,就让她身兼二职了。东亮这事做得机密,除了几个心腹,多数人不清楚。

家穷后来才知道的。小劫很少说话,除了做账,不大与人交流,闷葫芦一个。小时,小劫和家穷交好,可长大了,反而陌生了,有了鸿沟,有了隔膜.好像彼此无形中长了刺,稍微靠近,就戳了对方。杨东亮说过,在公司做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埋头做事,低调做人。别人可能没记住,小劫恪守。他知道自己残缺,小儿麻痹。能在东胜公司做会计,全拜杨总所赐。沾他光,享他福。他一直小心翼翼,兢兢业业。他通过出纳黄美丽几次先斩后奏,揣摩出他们关系不一般。一次汇款十万,竟然没有杨总签字。他事后汇报了,东亮没生气,只说你做得好。所有汇款事项必经我手,小黄除外。小劫心中一惊,红着脸,慢慢退出。杨东亮突然冒出一句,快三十了吧?小劫轻声应着。出来后,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

家穷其实不太受杨东亮重视。他没文化,也比较粗粝。只能干些重活。家穷其实心里有气,窝火。凭啥小劫坐办公室,小虫干到代班,我就一直没进步。同样是你带出来的人,也该照顾照顾。一次酒后,他抽着烟,想到夜场去混混。珍芳不在身边,好久没碰荤腥了。那些跟他一起干重活的人,经常到KTV,到洗脚城。回来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家穷不是榆木,而是血肉之躯。经不住怂恿,受不了撺掇。他也心中痒痒。只是慑于东亮的管束,到底有些怯。本来家穷不喝酒,不抽烟,老实人,老好人。放进泥窝后,也弄得不干净。

家穷就在路边美容美发屋,和小姐苟且。不远处富丽堂皇的“温柔里”与“忘乡楼”不敢进去。听说很贵的。家穷挣的是辛苦钱,也是血汗钱,他舍不得。一次一个工友听说他和杨东亮是老乡,同村的,不惜血本,请他去“忘乡楼”逛逛。咱没吃过猪肉,总得要见见猪跑吧。家穷心动了。于是几人踅了进去。兜了一圈,确实价格太高,只好散伙。家穷独自离开后,在路上东张西望,像个贼。刚好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霓虹灯下。家穷刚要喊,忽然又来了一人。黄美丽!杨东亮搂着小黄进了一个装饰简约的咖啡屋。家穷什么都明白了。

他回去后,就找小劫。他递烟给小劫。小劫不抽。家穷就问,东亮有情人,你知道不?小劫淡淡地说,很正常啊。啥正常,他跟黄美丽。金花不要了吗?你管得宽了!小劫在计算器上摁着,头都没抬。

家穷摸着头,回去后一直没想明白。在珠城搞开发,商住楼还没封顶,买房的就一拨一拨涌过来,抢购。购房就像买菜,价格都不问,抢着付钱。有的按揭,有的全部现款。盖一栋楼,就富一批人。

家穷受到优待,管仓库,分发材料。他做事认真,不怕吃苦。经他手的材料都很清楚。家穷知道,公司做大了,花销也大。要知道省俭着用,不能铺张浪费。他很珍惜这份工作。要不是东亮能耐,自己还在家扛锹把子。这份情不能忘。有时看东亮大手大脚,他就忍不住想说。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小劫说,管得宽了。他就有点怂了。自己是啥样人,不沾亲,不带故。看在妹妹家慧的面子上,才带自己出来。不能忘本。

一次饭后,家穷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东亮说,自家人,点那么多菜干啥?又是鲍鱼,又是龙虾,又是菌菇。好是好,不必要。东亮嘿嘿一笑。就是让大家开开荤。赚钱就是用来花的。不花,动力就不足了。那也不能铺张。要知道,我们都是穷人家出身的,不敢太大方。 那是老黄历了。此一时,彼一时。人不能总沉湎于过去。东亮要制止他。家穷梗着脖子不答应。还有很多穷人,饭都吃不上,房子住不起。我们这样是不是过分了?

东亮没做声。他低头抽着烟,也递给家穷一根。家穷接了,夹在耳朵上,没抽。全公司人都对我逢迎,就你敢跟我说真话。家穷似乎得到鼓励,情绪有点高涨。依我看,公司要整顿。大家都在大手大脚花钱,不心疼。现在光景好,一旦形势不对,想掉头都难。

东亮心里一凛。这话说到他痛处了。他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想。家穷竟然冷眼旁观,知道不少事情。别看平时闷声不响,半天不说一句话,关键时管用。还有吗?

公司员工吃喝嫖赌严重。包括一些高层,不懂节制,不知收敛。我看这样长久不了。家穷的话让东亮脸红。他扔掉烟屁股,狠劲在地上踩踏几下,旺盛的火气湮灭了。还有吗?东亮盯视着,很陌生地看着家穷。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没想到不起眼的韩家穷,还有这样的花花肠子。让人刮目相看。

你和小黄的事,你以为别人不知,其实大家都晓得了。没人敢说。在你的率先垂范下,人人效法。只有你不知道大家知道了,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金花嫂子,是个好女人。你长年放在老家,不闻不问。她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吗?珍芳跟我说了好多遍了。她也想到城里来。哪怕烧火做饭,她也愿意。我想干几年回家盖屋,不再出来了。珍芳时常犯病,需要照顾。金花、大嫣和小虎,也该接到身边来。黄美丽未必真心爱你。你要想清楚了。

家穷这次豁出去了,他要和东亮说真话。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他也想好了,不让干就不干。家里还有几亩地,只要手脚勤快,饿不死的。他想好了,金花对东亮不忠,不能说。只许男人寻花,不准女人问柳吗?他虽然给了金花富足的生活,但情感是欠缺的。金花是人,还是女人。一个人拉扯着两个伢,多不容易。她也需要安慰,需要关怀。过一阵子,我就把老婆孩子都接来,你也是。东亮似乎还有顾忌,说得有点勉强。家穷虽憨,到底还是能听出来的。不像真心,倒像应付。

三天后,当家穷把老家发生的血案告诉东亮时,东亮眼都直了。回去料理完家事后,回到单位就开了大会,宣布开除黄美丽。真是下了狠心,不然不会做得那么绝。一点后路不给留。

金花带着大嫣、小虎,珍芳带着阿大和铁蛋,风尘仆仆地赶来,受到了隆重接待。闲住几天后,金花被安排管后勤,珍芳做她助手。

珠城是大城市,灯红酒绿。珍芳的喘病也得到了较好救治。好久不再发作了。不发病时,珍芳也学会了打扮。原来也是个美人。家穷看着,心里暖融融的。珍芳跟着金花跑来跑去,精神头十足。她也会管理。

两个人挣钱就快多了。几年后,家穷在村里盖了二层楼房,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居室。日子越来越红火。

几个伢在珠城也上了较好的学校。全家心里美滋滋的,说话都洪亮多了。

每个春节都回乡。家乡已大变样。许多人家都盖了楼,过上了殷实的日子。以前的草屋和瓦房都不见了,似乎一夜之间,大家都翻身了。

除夕夜,烟花满天,绽出七彩光华。家穷和珍芳全家围坐在桌边。手里握着青幽幽的小葱,篮里横着碧绿绿的芫荽,火锅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小劫带着五岁儿子放烟花,小虫搂着四岁女儿点鞭炮。

噼啪一下,又噼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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