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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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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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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

        一、

陈阿奶终于卧床了。强劲的生命力,让她撑到了21世纪。新世纪的曙光刚刚点亮,她就要熄灭了。这不怪她。时间太过无情。家里堂屋中的闹钟永不休止地走字,滴答得让人心酸。一头青丝染霜华。

从陈阿姐到陈阿姨,中间似乎就隔了座桥,几步之遥。从陈阿姨到陈阿奶,似乎要漫长些,也不过几袋旱烟的功夫。清楚记得老头子坐在田埂上拔旱烟。那时多年轻,像水中游弋的鲫鱼。一不小心就被时光捉去了。从陈阿奶到陈阿太就更为短促,几句闲言,一阵咳嗽,就过来了。

陈阿奶没有闲情感叹,她忙着呢。她一生最大的成就不是生儿子,而是带孙子。儿子是赤脚医生,也光脚走了。留下了阿布,还在摇篮中。陈阿奶脚虽小,心是大的。她没功夫哭儿子的夭逝。孙子还在哭呢。她得哄,她得喂。她将对儿子的爱一成不变地转移到孙子身上。甚至更浓烈,更醇厚。

门前的槐树跟她同龄。她刚出世,家道殷实。父母是有心人,为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种一棵树。既是纪念,也是寄托。树比人好活,人比树难养。那就要活成一棵树,沐浴阳光,也经受风雨。

陈阿奶看到这棵褶皱满身沧桑遍布的槐树,就不由得心生感慨。老槐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自己身下凄凉。儿子刚走那阵,伤心欲绝时,就抚树大恸。老槐树敦厚地杵在当下,是忠告,是抚慰,也是警醒。知了热情地唱歌,单调的音阶流散在干热的午后。

阿布在蝉鸣中长出。就像蛹虫艰难地从洞穴里爬出,恋上高枝。一声声急切的嘶吼强劲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和着阿布的哭声,此起彼伏。

阿布来到奶奶的床头。他高大英俊,魁梧结实。他挑开帘子,头要低着才能挤进去。小时候,觉得奶奶的小屋好大。大得有点空旷,有点多余。等自己大了,才觉得屋子好小。小得憋屈,小得猥琐。自己高了,阿奶矮了;自己大了,阿奶小了。眼界小时,屋子好大;世界大时,屋子好小。阿布每次进出,都低着头,矮着身。小时阿奶搀扶他,一晃眼,他搀着阿奶。阿奶的脚似乎更小了,迈步更难了。那不叫走路,简直是挨。一步一挪,一步一晃。挪得阿布心焦,晃得阿布心酸。

阿奶,阿布看你了。阿布靠近床前,左手抚摸奶奶干涩的头发,枯黄的额头。阿奶的头发跟着落叶一起谢了,随着秋风一道萎了。每次梳头,头发就跟着梳子一同降落。落得阿奶心尖儿颤抖。时光老去,饰物也凋零。一个簪子都插不上了。只用头绳缠裹着零星的发芽,算是一个不错的交待。

阿奶闭着眼睛,泪水从眼睑溢出,顺着脸颊流到腮部。阿布拿出右手,轻轻擦去。阿奶慢慢睁开眼,嘴唇嗫嚅着,似乎有话说。

阿布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她喉咙咕咚了几下,发出一点含混不清的声音。阿布抬起头,泪水滑落。滴在阿奶的额头和鼻尖。阿奶似乎毫无知觉,又沉沉睡去。

阿布来到灶间,打开橱柜,一股霉味扑鼻而至。阿布毫不在意。在灰暗中,看到了熟悉的粗瓷大碗,疲惫而安详地卧在橱里,安分守己。它已老旧,豁了几个口子。它已退役多年。阿奶就是不舍。它承载了一段中药和童子尿。阿奶就是用它延续着时光,接续着生命。它更像陪伴阿爹的那头老牛,闲暇时就伏在屋西头的余光里,咀嚼和反刍着,将碎末和余光一同吞进肚腹。

阿奶没什么希求。看到阿布长大,振翅高飞,她心里美美的。迈起小脚,格外有劲。

菜园里丝条、瓠子展览着妖娆的身段,阿奶用带钩的竹竿伸过去一钩,嫩生生的丝条瓠子就稳妥地落进筲箕。她踮着小脚,一步三晃回到堂屋。小狗银雪一路跟踪,尾随不退。四眼猫懒散地卧在鸡窝边,像个不称职的卫士。一只生蛋的母鸡跳上窝槽,乖巧柔顺地伏在那里。四眼猫看都不看一眼,将头埋进爪子,继续它的春秋大梦。

一会母鸡下完蛋,咯咯叫着跳下来,一脚踩在猫背上。四眼猫惊惧而警惕地醒来,瞄了一圈,甩甩尾巴迅速躲开了。

阿奶坐在木椅上,刨着丝条和瓠子,给它们褪皮。不一会功夫,丝条和瓠子就赤裸着蜷在竹篮里。

忙完这些,又从床底搬出蠢笨的冬瓜。上面粉嘟嘟的,像一层白霜。一看就知道久经考验,不然哪有那么大的块头。

阿奶麻利地分解冬瓜,将一小块拿上案板,斩起来。忙完这些,阿奶觉得还少点什么。又从箱子拐角旋出铁皮柜,启开封盖,抓出一小把干货,放进水盆里。阿布不懂,这是要淹死它们吗?他想打捞,拯救。阿奶阻止了。这是午饭的菜。阿布缩回手,乖乖地咬起指甲。

趁阿布乖觉的时候,阿奶又从墙上挑下一挂腊肉。油腻腻,香喷喷的。阿布脸上堆满了笑意。有肉吃咯!

不大会功夫,一桌热菜摆上了。阿布看到这么多好菜,馋得直咽口水。趁阿奶去灶房端饭的时机,他手抓了几块肉片塞进嘴里。吃得嘴角流油。阿奶一过来,就知道阿布馋猫了。

阿奶,今天是啥好日子,咋有恁多好菜?阿奶用手指在阿布额头一点,我孙子生日嘛!

阿布高兴得一蹦老高。阿奶万岁!

饭桌上,阿奶给阿布夹肉,搛蛋,舀汤。阿爹坐在正中,温一壶药酒,自斟自饮。猫闻到香味,一蹦跳上桌,坐在桌沿。阿奶一筷子敲过去,猫呜地一声溜了。

饭桌上,阿布快吃好了,问了一句,三毛有阿爸,小水有阿爸。我咋没有?

一句话问得阿奶眼圈红了。她放下扒拉着的饭碗,撩起围裙擦擦眼睛,哽咽着说,阿爸走了,出远门了!

阿布似乎还不满足,他要追问到底。不对,你骗人!阿爸就睡在后山上。

阿爸在守山呢。你要去看看他吗?阿奶硬着心肠说。

阿爸咋不回来?他不冷吗?不饿吗?他不想阿布吗?阿布想阿爸了。

阿奶一把搂过孙子。好伢子,阿爸会托梦给阿布。

他们说阿爸死了!阿奶,对吗?死了,就是回不来了,是吗?阿布在阿奶胸口哭开了,伤心得很。

要是阿爸在,黄头才不敢欺侮我;要是阿爸在,三毛也不会骂我的;要是阿爸在,小水也不敢捶我后腰。

陈阿奶的眼泪哗哗地流,她硬忍着没哭出声。阿奶不哭!阿布抬起头,用嫩嫩的手背给阿奶抹泪。阿奶哭出了声。

阿奶躺在床上,越来越无力了。人已缩成一握。高大的阿布眼里的阿奶是坚强的,从没低过头,叫过苦。也许她伤心时,偷偷掉过泪。但在阿布面前就是一座山,长满野菰嫩菌;也许就是一条河,生满鱼虾,荡着清波。他在她怀里无数次撒娇,任性。她都没赠予一巴掌。只有淘得过头时,才用焦黄的老竹枝,在屁股上象征性抽几下。富珍,瞧瞧你儿子,到底干些什么?

富珍,就是陈阿奶死去的儿子,阿布的阿爸。一听到这两字,阿布一激灵,马上就乖觉了。

儿子既然狠心走,她却不能。那个没责任心的苦主,丢下摇床上的阿布,招呼不打一声,说走就走。话都没留下一句。陈阿奶每每想起,就泪水涟涟。

阿布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屋里,播散在村中。在富珍走后不久,阿布的阿妈就待不住了。不是要赶她走,是她自觉无趣。阿妈最后给你喂一次奶。在阿布还未过周,远方的亲戚就给她找好了下家。阿妈含着泪水,在阿布粉嘟嘟的脸蛋、额头亲了又亲,才最终下了决心,头都没回,决绝地走了。她的走与富珍的走,很大不同。阿妈,还能找到,看到;富珍就再也见不着了。富珍连张相片都没留下。阿布长大,都不知道自己的阿爸长成啥样。是俊是丑,是胖是瘦都不清楚。只有从大人的嘴里零星得到点印象,模糊,破碎。

阿布长大后,压根就没有一点印象。尽管阿奶多次描述阿爸,他还是形不成概念。

阿奶经常口渴。喜欢喝红糖水。这次回来,特地买了三斤上等红糖。阿奶已入膏肓。他还是用那个退役多年粗瓷大碗,兑了一碗红糖水,端到阿奶床边。一勺一勺,小口小口地喂。阿奶喝了几勺,再也不肯张嘴。

阿布清楚地记得,阿奶还有一个嗜好。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偏方。头疼脑热时启用。药引在阿布身上。用的碗也是那口粗瓷大碗。也不知是几时豁了口。东西用久了,就自然破损吧。也许是磕的,也许是摔的。反正那碗装载了很多次阿布的尿。阿布从不用这只碗。刚开始一见到就犯恶心。可阿奶对这只碗钟爱有加,珍惜不已。

它救过阿奶的命。确切地说,他救过阿奶的命。阿布童年时,阿奶身子有点糠,也有点瓤。隔三差五就感冒发烧,咽喉痛。

没见阿奶打过针,吊过水。她有一套。深藏自我疗救的本领。

人家渴了喝水,她喝尿。人家病了喝药,她喝尿,是童子尿,孙子阿布的尿。

四、

阿布一般撒过晨尿后,直接钻进被筒,继续黄粱美梦。一次陈阿奶接过阿布晨尿后,来到灶间,将粗瓷大碗墩在案上。阿布蹑手蹑脚地进来,想抱一抱阿奶。陈阿奶正聚精会神地忙活。突然回头,看到阿布在骨碌碌地盯着看。好奇、着迷,也疑惑。

阿奶知道瞒不过了。她抱起阿布,小声地嘀咕。阿布总算明白了。原来自己的晨尿不仅肥田,还可治病。用处大着呢。

陈阿奶在阿布脸颊上亲了两口,放下。然后严肃地说,不许告诉外人!阿布觉得这是严重的事情,就点点头。

孩子们一起玩耍时,都想把自家新鲜的事往外抖,博得面子和尊重。

阿布将小山拉到一边,给了他一块米糖。小山想都没想,一把丢进嘴里。嗯,甜!他还想吃,眼睛滴血般盯着阿布的腮帮。

阿布没法,就附在小山耳边嘁哝两句。小山眼瞪得溜圆,一副不相信的神气。

骗你就是小狗!阿布急了,脸涨红了,赌咒发誓。

除非我亲眼看见,不然打死都不信。阿布和小山拉钩,要小山保守秘密。小山伸出了小指。

我阿奶一般都是早上喝,你们还在困大觉呢。能起得来吗?

阿布又在小山的耳朵嘀咕了几句。小山恍然若悟。

隔天一早,小山敲门,陈阿奶瓮声问道,谁啊?我找阿布。阿布还在睡觉。阿布跐溜下地,敞开大门。公鸡母鸭小猪老鹅纷纷叫唤着蹚出门。一出门,就排泄和啄食。抖动毛羽,嚷声不断。

小山循着空隙踏进门。进门就礼貌地喊,奶奶好,奶奶早!灶间的陈阿奶裹着蓝毛巾,踮着小脚出来。小山,恁早找阿布么事?小山边回答边拿眼觑着锅灶。锅灶与堂屋一箭之遥,并无帘栊。里面看得清楚,通透。果然见到一个粗瓷大碗墩在锅边,隐约冒出腥臊之气。小山想捂鼻子,又觉不礼貌。就踅进阿布房间。阿布将房门咚地关上。

我阿奶有病吧?阿布小声地告诉小山。小山不置可否。阿布指了指自己的脑瓜。小山摇摇头。

真能治病?小山越发好奇。他和阿布耳语了几句。阿布迅速穿好衣服,引着小山来到灶间洗漱。

粗瓷大碗已然不见。但那股味道犹在。小山鼻子尖,四处嗅了嗅,发现在橱柜。

陈阿奶去后院抱柴草去了。小山像个侦探,朝阿布努了努嘴。阿布心领神会,打开橱柜。果不其然,一碗黄金液汪在碗橱里,长柄细瓷汤勺淹在汤液里。

你敢喝吗?阿布撇了撇嘴,问小山。你先试试。小山将皮球踢过去。哪有喝自己尿的?我不喝。脏,恶心!小山摊开手,也表示没兴趣。既然来了,就不想搞清楚?阿布再次激发。你要喝,我给你炒糖吃,给你麻酥吃。这是不小的诱惑。小山一年都没吃过几次。他挽起汤勺,舀了一些,送进嘴里。起先,用舌头舔了一下,微苦,微甜,也微咸。似乎不难喝。他将剩余的汤液全倒进嘴里,抿了抿就直接咽入肚里。

好喝吗?阿布看他很享受的样子,也想尝试。小山将勺子递给了他。

阿布刚要挖,陈阿奶蹚了过来。那是药,喝不得!阿布一抖,将汤勺打落地上。还好,地上是茅草,松软得很。汤勺安然无恙。

陈阿奶走过去,摸摸阿布的头,又摸摸小山的头。慈爱地说,那是药。你们小,没病没灾的,喝不得。阿奶老了,借点阳气。

小山赶紧退出。看到条几上摆放着佛龛。一尊汉白玉观世音坐在里面,慈祥而友善。两柱香正升腾着袅袅轻烟。一股异香直钻鼻缝。 小山待阿布吃过早饭就一起出门了。小山好奇地问,你阿奶信佛?以前不信,后来就信了。闹不清。经常看她晚祷。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念么子。

听阿爹说我出世不久就信了。我阿爸走了,她的信念就来了。来得执着,来得持久。这么多年,阿奶从没断过。

我有时就觉着很烦,念那劳什子,搞得像唐僧。我阿奶,是不是有病?小山打圆场,闹不清。大人的事,小孩哪懂。

陈阿奶不是中医,就知道他的儿子陈富珍是郎中,赤脚行医的。懂医理,会看病。还到省城进过修的。有人就叹息,要是不走,多救活不少人。

陈富裕家媳妇就是他救活的。毕竟是堂兄弟,一点没保守,将看家本领都掏出来了。陈富裕累成了驼子,堂嫂病得人事不知。陈富珍弄了些草药熬成水,漫灌下去。几副下去,人就回转了。棺材都打好了,就等着断气。这下用不着了。

方阔气家媳妇手被梭了,残砖断瓦戳的。也没当回事,继续忙活。几天后,就破伤风了。怎么治都不好。方阔气请来陈富珍,敬烟上茶。满眼巴望着他也能起死回生。陈富珍掀开眼皮,摸摸肚子。一句,转院。连夜转,到芜湖。

方阔气的老婆命保住了。虽然不是陈富珍直接诊治,却少不了他的功劳。方阔气一直感恩戴德。见到陈阿奶就客气得恨不下跪。陈富珍走了,陈阿奶在,阿布在。阿布上学常经过他家门前,方阔气炒糖、麻酥、方片糕没少给。

陈富珍怎么走的,谁也说不好。只有陈阿奶心里清楚。她从来秘不示人,装在心里,烂在肚里。

阿布到了上学的年纪,十分捣蛋。喜欢野,随着性子来。陈阿奶既爱又恨,亦疼亦怜。

阿布很淘,和三毛打架,裤子扯破了。吸着鼻涕灰头土脸踅进家门。他是斜着走的,用手遮着破处,生怕被看到了肉肉。

陈阿奶在灶间,阿布,帮奶奶端菜。有你最爱吃的蒸三咸(咸鱼、咸肉,咸黄豆)。平时阿布听到这个好消息,像猫一样从拐角蹿出。这次连喊数声,都没应答。陈阿奶用湿抹布端着鲜毛豆,晃晃悠悠地来到堂屋,没见着阿布。她放好豆盆,向房间猫了一眼。阿布正坐在矮凳子上,一手护着屁股。陈阿奶火了,阿布,倒头了!阿布怯怯地说,不饿。陈阿奶不由分说,走近前,拧着阿布的左耳。叫你耳朵打苍蝇,头脑不记事。阿布负痛而起,还要扭捏。陈阿奶找来笤把丝,在阿布背上狠抽一气。阿布泥鳅般滑走。就不吃饭,就不吃饭。

到了堂屋,陈阿奶看到阿布后腿根部露出一个破绽,她马上明白了。

先倒头!又跟人打架了吧?还是上树掏鸟刮的?有娘生没娘养的,哪天气死婆子,叫你讨饭!

阿布才不理那一套。他知道阿爸走了,阿妈改嫁了。没人管才好,多自在。可阿布又恨。没阿爸撑腰,没阿妈护守,就是常受欺负,更受白眼。

风言冷语接二连三地袭来,他都当没听见。骂多了,骂久了,骂得不耐烦了,他才回敬一句。

小山有点看不过眼了,就帮着阿布。吃饭的嘴巴都不干净,尽嚼蛆!跟粪篓子一样脏!有人就红着脸,偃旗息鼓了。

阿布递给小山一颗水果糖。小山扔进嘴里,一嚼,甜得钻心。

糖果是姑妈从江苏寄过来的。自阿布记事起,糖果、糕点就没少吃。和他好的几个伙伴,也时常分享到。

阿布常和小伙伴们玩石子,跳房子,过家家。不亦乐乎。有时还会和小妮踢毽子,蹦橡皮筋。

他更喜欢抹牌,玩五十凯,争上游。牌瘾大得很。一天不玩就手痒,一周不玩就手疼。玩牌刚开始贴红纸,后来也跟大人学,赌钱。一分二分,最多不超过五分。五分就有人手心出汗,鼻子冒油了。阿布不玩大的,伙伴们也没大钞,只有一分二分五分。毛票不多,舍不得。块票,稀罕,更不敢玩。

阿布瘾大。谁要是赢钱中途开溜,阿布不依;谁要是输钱半场耍赖,阿布不饶。他和小山、小水、三毛经常玩。

阿布能得很,除了赌博,还能斗鸡。一腿拳起,单腿独立,奋勇缠斗。斗得难分难舍,不分胜负不肯罢休。阿布乐此不疲。上学路上斗,课间休息斗,放学路上也斗。斗得昏天黑地,一身臭汗。

回到家,保准现成的热菜热饭等着他。阿布从来就没为吃和穿发过愁。陈阿奶尽管小脚伶仃,但粮仓总是满的,米缸也不空。衣服脏了,脱下一扔,阿奶就端着脸盆,踮着小脚去双塘捶洗。跪在石跳上,又揉又搓,用棒槌又捶又砸。似乎有使不完的劲。阿布第二天又是一身光鲜地上学。像个阔少,俨如公子。

上次和三毛打架弄破了的裤子,阿奶端坐在小椅上,脚下放着簸箩,簸箩里盛着针头线脑。剪刀、抜子、锥子一应俱全。

陈阿奶戴着老花眼镜,远看像个学究。她穿针引线,左右逢源。缝得又快又好。阿布的屁股再也不开绽了。

太阳终于西斜了。血色光芒撒在陈阿奶身上,金光闪烁。她像一尊菩萨又像一座佛。

六、

阿布的姑妈在江苏。听说那里流着蜜和油脂。姑妈隔三差五就寄包裹,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名字叫不上。阿布自作主张,自我发挥,自我命名。这个叫驴粪蛋,那个叫麻雀屎;这个叫鸡肠馓,那个叫鸭腿菇。难看是难看点,反正都好吃。小伙伴们看他舔着黑黑的东西,觉着又甜又苦。一个个馋痨得很,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阿布一口包到嘴里,腮帮鼓鼓的,咀嚼几下,就吞进了肚里。小伙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大度而讨好地说,阿布,我们继续玩跳房子。

阿布估计是吃多了,腻味。还未嚼的黑家伙,咬了一口就丢到地上了。烂东西,真难吃!他显得牙酸的样子。

阿布和小伙伴继续玩。三毛有点心不在焉,不时拿眼瞄那坨“废物”。

阿布,我们不玩了。小山没搭理,继续着。三毛觉着无趣,尬尬的。他眼睛一转,又计上心来。我阿爸喊我陪他碾米,给我买小炸。不陪你玩了。他对着阿布喋喋不休。回家吧!

阿布竟然停止了动作,附和着,好吧。待阿布走远后,小山也消失了,他又返身回去,捡起那坨沾着泥巴和枯草的“废物”,擦都不擦,往嘴里一丢,嚼起来。好吃,真稀罕!

阿布打牌上瘾,斗鸡也上瘾。几个小屁孩,碰到一起就缠在一块,像口香糖,拉都拉不开。三句话不对头就要斗鸡。孩子们有自己处理矛盾的方式,与大人不同。

课间休息时,阿布又忍不住叫板。这次不是和三毛斗。三毛吃了“废物”拉肚子,正闷在家哼唧呢。

他和小水斗。小水肚子里装的不是墨水,是坏水。他学会一二三,就以为天下字很简单。老师提问万字么写?他说回家慢慢写。引得哄堂大笑。他却一本正经,不笑,也不脸红。

小水阿爸是捉黄鳝淘泥鳅的。整天在田埂上转悠。小水学业好孬,他才不上心。一天用笼子张住了一只黄鼠狼。剥皮抽筋,肉下油锅,炒得香飘周村。大家都来搛一块尝鲜。小水得意得找不着北。我阿爸大本事。什么都能逮着。

小水也学会了摸鱼抓虾。除了这样本领,他还会欺负阿布。阿布只有小脚奶奶罩着。她半天跑不过三尺,才不怕呢。

虽是同龄,小水比阿布个头高,也有劲。斗鸡斗着斗着,趁阿布后退时,猛地一挑。阿布跌入浅宕,失去平衡,崴脚了。当场就不能走路。不知小水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只有他清楚。

阿布的脚肿得像发面,像泡馍。小山知道了,赶紧从教室飞奔过来,搀扶着他回座位。

放学回家还是小山背着的。一回到家,陈阿奶看到阿布的伤情,心疼得眼泪滴答滴答像自鸣钟。

杀千刀的,作吧!非把自己弄残不可。陈阿奶和阿爹搬来半桶尿,杵在阿布眼前。尿骚味阵阵飘来,熏得阿布辣眼,刺鼻。阿布捂鼻,挥手。拿走,拿走。要命!

想不废,就把脚伸进去,泡着!陈阿奶从没这么严厉过。几乎是尖着嗓子叫,声音都变了样。

阿布老大不情愿。满头白发满嘴银髯的阿爹走过来,将阿布的脚挪动,掰起,抬高,轻轻放入尿桶。还是溅起了一些尿花。

阿布直犯恶心。我要吐了,吐了!作出干呕的样子。陈阿奶一点不为所动。给我看好了,啥时消肿啥时消停。

小水阿爸拎了半笼油滑的泥鳅,连声对不住。陈阿奶将他挡在门外。好好管管孩子!我家不缺那点东西。

小山看陈阿奶黑着脸,比乌云让人心颤,比山雨使人背凉。他偷偷地溜了。

陈阿奶都不知道。她还准备留小山吃晚饭呢。

头两天泡尿,阿布一头恼火。恨不得将尿桶踢翻。无奈阿奶眼睛不时睃来,脸色也不好看。阿布到底还是惧怕的。阿奶够操心的了。

到了第三天,效果凸显。阿布的脚肿消失了,疼痛减轻了。非常明显。阿布感受深切,不再抗争和腹诽了。尿骚味也习惯了,甚至可以坐在桶边吃麻酥。一周后基本痊愈,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阿布撒娇说,阿奶,你低头。我跟你说句话。陈阿奶就低头。阿布在阿奶沟壑纵横的额上亲了一口,又在褶皱密布的脸上亲了一口。

陈阿奶笑了。眼里分明溢着晶莹的泪光。

七、

陈阿奶躺下了。年届九旬高龄。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了。跟门前槐树同龄。槐树每到春夏之交,长满槐花。招徕细腰蜂,引来彩蝶。翩翩起舞,好美。小孩们就围着槐树转圈,躲猫猫。疯得没了形。

还有馋嘴的孩子听说槐花可吃,用竹竿打些下来,抢着往嘴里塞。确实味道不错,甜丝丝,一股清香。

槐树皮粗糙地包裹着树干,就像陈阿奶的脸和皮肤。阿布走到阿奶的床边,用毛巾蘸些温水给她揩面。阿奶几乎不再吃东西了。阿布只喂些清水。阿奶嘴翕合着。头有时摇摇,表示还有意识。

阿布坐在床前,沉思,回忆往事。

陈阿奶怕唯一的命根子有闪失。乡间流行结干亲。如果找到大户人家,也就是人丁兴旺的门户,那是好事一桩。

村里大户人家不少,张家、王家和李家。张家人口虽多,但穷。孩子蒙裆裤都穿不起。不行。李家人丁也旺,只是平时少来往,不走动。难!那就选王家吧。王家不仅人丁旺,有男有女,家境也不错。孩子吃穿不愁。更重要的是和王家大妈多有唱答。你送我些干辣椒,我馈你些秋茄子。你给我一块烙饼,我回你几个馍馍。来往密切了,交流就频繁了。

陈阿奶和王大妈在大槐树下纳鞋底,聊得热火。阿布和伙伴在树边玩泥巴泡。

陈阿奶看似无心地说,阿布,从小没爸也没妈。以后让那小东西就叫你妈吧。

王大妈正用锥子戳眼,听了话。停下手中的活,眼睛放出异光。中!她头都没抬,又继续纳鞋底。用抜子扯粗线。

说正经的。你家人丁旺。孙子跟你家结干亲,放心。就怕有个闪失,也有人罩着。阿布势薄,我怕有好歹。那是老婆子命根子。你们家小山与阿布交好。不如结为兄弟。

王大妈妥妥地应着。好得紧,好得紧。阿布腿崴了,引起陈阿奶莫名担心。她想找下一座靠山,好有个照应。

陈家到底羸弱,根根绊绊少。一旦与人起冲突,老婆子应付不来。

王大妈答应了,事情就成了一半。陈阿奶放下针线,踮着小脚迈回家,端来了菱角,请王大妈吃;又摘下几条瓠子,搬来一个南瓜,放在筲箕里,请王大妈带回去。王大妈左推右挡,终究抵不过陈阿奶的盛情。她拎着筲箕,笑着去了。

小水是李家的。他家是大户。别看李二懒捉鱼摸虾的,后面势力大着呢。阿布腿肿了,陈阿奶气都没出一声,更不敢高声叫唤。二懒婆娘堪称母老虎,相当不好惹。她捏着鼻子,没吭一声。

出了这事,才使陈阿奶加快了结干亲的步伐。本来有此念想,只是觉着时机不成熟。

结干亲那天,刚好周末。天空爽朗得很,晴中带着透明。中午,阿布家热闹,喜庆。准备了三桌饭菜,请的厨师。

侄子陈富裕也邀请到了。毕竟沾亲,不能留下闲话。王大妈家儿女和王大爷都到场了。还有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也请了。

阿布八岁,上学了。有些事情也懂了。听说和小山结为兄弟,高兴得一宿没睡好觉。从此喊王大妈为干妈。他想想就觉得美气。

那天他和小山在桌肚下钻来钻去,你追我我赶你。村里的狗也嗅到了喜气和香气,纷纷赶来。在桌下坐着,等骨头啃。

仪式开始后,王大妈和王大爷坐在堂屋正中。堂屋上墙挂着一幅画,画着大仙太上老君。老君手上握着龙头拐杖,拐杖上挂着宝葫芦,葫芦颈上系着红绸。旁边是万年遒劲针叶松树,松树上一只丹顶鹤展翅欲飞。两旁挂着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大爷大妈穿着干净的确良衬衫,绵绸黑裤,坐在那里很威严,很有派。阿布被阿奶叫来,给两位敬茶,改口。一边端茶,一边喊干爸、干妈。两位拿出红包,递到阿布手里。阿布收下红包,还要磕三个响头。连姓也改了,叫王不疾。

阿布出世后,本来指望富珍起个好名。没想到孩子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哭,富珍就咽气了。陈阿奶只得硬着头皮,想名字。想了好多,还是孩子健康重要。大名叫陈不疾,小名阿布。

改姓就是换名。好在刚上小学,换名不晚。有人叫他陈不疾,有人叫他王不疾。他都应着。村里伙伴一如既往,叫阿布。

开席前,鞭炮齐鸣,香烟袅袅。大家划拳行令,吆五喝六。闹了好一阵子才解散。阿布从此就有了阿爸阿妈,虽然是干的,比没有强。他的底气足了些。

阿布在玩耍中冲杀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可以拿水枪抵着三毛的小腰,不许动。戴着柳条编的军帽,敢当“司令”了。让一群小鬼跟着他跑。在干透的河床上豕突狼奔,疯得一身汗一身泥。

果不其然,小水也乖多了。甘于听命他。让到东不敢到西,让往南不敢往北。

阿布对小山更好了。毕竟是兄弟了。一有好吃的总要留点给他。有人欺负阿布,小山也常出头。

三毛、小水对阿布刮目相看,再不敢轻视。

在演戏中,阿布常扮八路军,手拿驳壳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三毛和小水只有当汉奸和日本鬼子的份。小水和三毛私下很有微词,当面不敢顶嘴。

小学时在未庄。那里孩子野得很,动不动就打架。许多孩子畏惧,吓得不敢上学。有的就逃学,跟大人谎称肚子痛。

小山和阿布不怕。小山有哥哥罩着。大哥是铁匠,二哥是木匠,胳膊粗如树干。只要他们一瞪眼,小伢们都四散逃窜。

一次未庄愣头要打阿布,只因阿布没带麻酥和小炸给他吃。小山站了出来。愣头气焰高炽,举拳就要打。小山手一指,阿哥铁柱来了。愣头还是怕了,立刻住手。但嘴硬,铁匠算个球!阿布接茬,斧子是硬,还不是在锤子和砧子下服软。愣头甩了甩拖到额前的毛发,吹一声口哨,去了。

这个事传到陈巷。伢们众星捧月,围着阿布和小山转。再不敢伸手问阿布要水果糖吃,除非阿布主动给。

八、

陈阿奶老得啃不动了。坐在大槐树下乘凉。摇蒲扇的劲都没了。手里握着开了衩的扇叶,偶尔晃动几下。风招不来,风是拿力气唤来的。陈阿奶的力道消磨在提水、捶衣上了,消磨在抹抹洗洗中了,消磨在养鸡赶鸭上了,消磨在柴草中,消磨在菜园里。再也捡不回来。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阿布于是长成了大人。她坐在大槐树下,看着阿布高大的背影,轻叹一声。阿布大了,她就小了。不仅脚小了,身板也小了。腰身几乎弓了下来。

鸟羽丰满,最终要飞出老巢。就像屋檐下的燕子,来了一茬又去了一茬。赖着不走都不行。阿布随着檐下的燕子去了。他不能走远,南方更南,他去不得。据说那里高楼林立,金银遍地。

阿布出省了。心是悬的,没落过地。阿奶毕竟80多了。还能撑到几时,谁也说不清。

再结杠的人,也会生病。譬如陈阿奶,就是喝童子尿,也阻拦不了疾病的侵扰。在她70多岁时,被一场疾病侵袭。要不是阿布的撑持,她兴许就走了。她不甘心,也不瞑目。

寿柴都买好了。本来想用大槐树来做棺椁,被叔叔陈富裕否定了。陈阿爹也不舍得。这么好的树,养了多少鸟,开了多少花,结了多少子。不能说没就没了。它与陈阿奶同龄。人去了树在,还有个念想。

于是找到铁瞎子打了一副寿棺。寿棺摆在家里,上桐油,滚了三遍,放到后院晾晒几天,再上黑漆。看上去阴森鬼气。阿布看着瘆得慌。阿布隐约知道那是阿奶的卧具,新的家。他不允许自己害怕。

寿棺备好,一是为冲喜,二是为应急。未雨绸缪,多头准备。阿奶那时已卧病。只觉路是晃动的,飘渺的。也不知伸向哪里。

阿布搀扶着阿奶,阿奶也走不实。只有整天躺着,喝点米汤。说话的声气明显缩小。话语总是冲不破喉咙,送不到听者的耳朵。阿布拿耳朵贴着阿奶的嘴唇,只感受到不规则的震动。

寿棺摆在堂屋里,用两条板凳支着。它是不能落地的。不吉祥,也不吉利。入土的时间长着呢,不在乎这短短一瞬。

隔天早上,陈阿奶喝了阿布的中段晨尿,脸上有了些血色。似乎好点了。她竟然挣扎着爬起,要看看寿棺。

寿棺用红绸布覆盖,阴森鬼气被压住了。阿布不怕了。她搀着阿奶,一步一挪,来到棺前。

他不敢掀开布幔。陈阿奶叫孙子退后,她亲手掀去。摩挲着,从棺头到棺尾,从棺盖到棺身。像摸一个老汉的肌肤,仔细,认真,耐心。

然后两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棺盖上。陈阿爹过来,搀扶着她坐下。指不定谁先用上呢。陈阿爹在她耳边嘀咕。

陈阿奶叹口气,阿布还小,不能走。先留着吧。然后对着阿布轻言,给阿奶端碗粥。我饿!

阿布一阵惊喜。多日来,阿奶从没主动要吃。就是喂她,她都懒得张嘴。似乎很费劲,就像老旧的铁门合上就很难打开。

陈阿奶喝过粥后,不多,精神头足了些。说话舌头不打卷了,口齿也清楚了。

阿布的泪水挂在腮边,他转过头,偷偷地擦去。

有句古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那年陈阿奶刚好七十三。还好阎王没请动。她有功德在身。阿布瘦小单薄的身影始终在眼前晃动。阿爸没了,阿妈去了。他不能没有阿奶。气不能噎在喉管,要沉在丹田。气顺了,人就活了。与其说是阿布的尿救了阿奶,还不如说是阿奶的心救了自己。她不屈服,命运就不会压垮她。虽然有时觉着累,很想睡下去,再不醒来。但天一亮,鸡鸭鹅猪一呻唤;鸟雀虫鱼一唱和,她就立刻醒来,再也眯不住。

淘米刷锅,添柴烧灶,洗衣喂猪。没个停歇。忙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哪天如果少了一样,就觉着空落落的,心都吊着。

待一切安排好,就唤阿布起床了。阿布总是睡得香,像根木头,叫不醒。陈阿奶在他耳边大声喊,起床尿尿了!阿布一个激灵,弹簧般跳起。他知道阿奶喝尿的时间到了。

他不知道是他救了阿奶,还是阿奶救了他。阿奶用粗瓷大碗接下中段尿,有时不加糖,先在嘴里过一点,砸吧着。觉着还是那个味,就加少许红糖,一口气喝干。

阿布脑后留着独辫。不到十岁是不能剪的。只有过了十周岁,剪掉辫子,挂在中堂边。这是爱。有父母的孩子有,没有父母的孩子也要有。阿布不能少。陈阿奶心细着呢。这一点她不会犯糊涂,也不怕麻烦。每天早起,要给阿布梳辫子,打扮得利落后,才目送他和小伙伴一起上学。这是不是古俗,从前清遗留下来的,不知道。反正村里谁家孩子脑后有辫子,就知道还不满十岁。每个孩子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阿布没有,却是阿奶的宝。阿奶惯得很,也宝贝得很。巴掌没上过头,这是真的。再气不过,就拿笤把丝伺候。打也狠不到哪儿去。气极才下手重些。不过都是些皮外伤。打过后,陈阿奶就躲在一角抹眼泪。她下不了手,没有下重手的理由。所有生气的由头都是阿布淘。在外野,在外浪。有时偷瓜摘菜,被人捉住了手腕。陈阿奶就用柳条伺候。家里瓜菜多得送人,你却当三只手。撑得慌吗?

阿布一边挣扎,一边抢嘴。小水叫我干的,三毛给我望风。

你这个猪脑子,被卖了还替人数钱。没见过这么傻的!

最叫陈阿奶担心和上心的就是阿布爬树、下塘。她心都拎着、揪着、缩着。如果看到阿布一身泥水地回家。陈阿奶绝不轻饶。真是下狠劲打。

替你阿爸教训你,替你阿妈收拾你!不长记性的东西。塘能下吗?有水猴子不知道吗?村里的荒柴怎么淹死的?村里的立国怎么淹傻的?才多久的事,就忘到屁眼沟里了。陈阿奶一边打,一边数落。

阿布像猴子一样左右蹦跳,就是逃不脱。笤把丝一道一道抽在阿布的裸背上,疼在陈阿奶的心尖上。

上树摔折腿,还想泡尿吗?残了,废了,怎么好哟!

阿布汗滚豆似的下来了。

陈阿奶病好了,好得很彻底。只是白发日渐增多,头发也日渐稀疏,露出红红的头皮。她毕竟爱美,外出时就用蓝布头巾裹着。她曾寻思,难道童子尿不管用?甚至有点怀疑了。好虽好,不能包治百病的。老了,吃什么都难挡退却的步伐,趔趄的身心。

她病好后,没事就找村里的老人叙旧。在老槐树下,一边缝补衣衫一边絮叨。她的老伴是个聋子。过得相当富态。人也七十多了。膝下无儿,唯有一女,招了上门女婿。她时常犯头晕。晕来时天旋地转,倒在草堆垛里,人事不知。

陈阿奶不仅会些偏方,还能亲自把脉治病。聋太听不懂陈阿奶说什么。俩人你听你的,我说我的。鸡对鸭讲,对牛弹琴。

黄昏,蝉鸣声声。场基上黄蜻蜓、红蜻蜓、黑蜻蜓上下翻飞,来回穿梭。不知是抓虫还是开飞行大会,热闹得很。

陈阿奶眼明如镜,心中亮堂。知道不久会下大雨。她扯着嗓子,对聋太大声喊,去我家坐坐,避避雨,喝口水。

聋太低头看东西。一群黑压压的蚂蚁从槐树洞里钻进钻出,搬运东西。忙得不亦乐乎。她自语,怕不是天要下雨吧。

陈阿奶以为她听懂自己说话,一阵惊喜。是的,天要下雨了。陈阿奶和聋太互相搀扶着回家了。在屋檐下,互相端坐着。

聋太诉说自己最近老犯恶,不大舒服。陈阿奶给她把了脉,看了看舌头。然后就用针在火上烧了一下,算是消毒,直接插在聋太的眉心。不一会,一股黑血就流了出来。

夏秋之际,天忽冷忽热,老人就容易招病。抵抗力差点就可能倒下。陈阿奶深谙此理。她给聋太放血后,又在她鼻梁处拉扯一会,又改在后脖颈处拉拽。很快这几处就紫红。起痧子了!要注意保暖,不比当年了。

聋太年轻时能得很,当过妇女主任,领着一帮人忙生产。给家里挣了很多工分。一次带着大伙开山炸石头。放炮时,没来得及躲开,被轰天巨响震坏了耳朵。自此说得,听不得。一度急得百爪挠心,头发都白了一大块。慢慢适应后,中听不中听的话都被屏蔽了。反而自在舒心了。她和陈阿奶年轻时就交好。在生产队忙得不可开交时,睡过一张床,吃过同一锅饭。甚至连衣服都伙着穿。

聋太耳朵打岔后,陈阿奶就显得无比孤独。连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她们曾经是好姐妹,好战友。聋太虽然聋了,但眼不瞎,心里明。陈阿奶的一个眼神几个手势,她就明白啥意思。毕竟交往久了,对彼此都熟悉。不靠话也能表情达意。

聋太刮痧后,气色好多了。她话匣子打开了,喋喋不休起来。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她外甥古今愁家的小儿子古怪病得不轻,希望陈阿奶帮忙去看一下。

陈阿奶收拾好簸箩,放好针线,拉着聋太就走。

一看古怪,果然病得很重。已经多日没吃喝了。脸色蜡黄,气色浮肿。整个人如入膏肓。

陈阿奶叫赶紧拿碗和勺子。命人将古怪翻身,后背露出来。褪去衣衫,陈阿奶就蘸水,拿勺子在他后背上使劲刮起来。没一会功夫,后背乌紫。主要沿着脊柱骨从下到上一路刮过去。古怪痛得咬牙,不出一声。这孩子也够倔的。陈阿奶事后感叹。

刮过后背,就拉脖子扯后颈。忙了好一阵,古怪明显觉得舒坦了。他肚子也能咕咕叫了。似乎提议该吃东西了。

没过多久,就能下地拉屎撒尿了。美美地睡一觉后,醒来就找东西吃。古今愁长舒一口气,渡劫了!

起痧不能吊水。发病机理也很特别。冷了不行,热了不照。冷或热都可能埋下祸根。冷痧不能吊水,容易送命。有人不懂,一有问题就吃药、吊水。结果导致不良后果。

古怪再不恶心呕吐,人又生龙活虎起来。幸亏听了聋太的话,请来了陈阿奶。否则,事情不好收拾。

陈阿奶手到病除,让古今愁和古怪心生感念。他特地带儿子去娘娘庙烧了高香,保佑陈阿奶和孙子阿布长命百岁,福寿双至。

陈阿奶家本是富户,年轻时在家是做大小姐的。织布绣花很在行,只是常遭匪患兵灾。没几年工夫,就将偌大的家产花得差不多了。其他几个儿女都外出谋生去了,只留陈阿奶在身边。陈阿奶养老送终后,守着空荡荡大屋子,过得孤单凄惶。

陈阿爹这时送上门来,她已错过了大好时光。人都快三十了,结结实实是个老姑娘。

接连生了几个丫头片子,陈阿奶心有不甘。快要绝经时,好歹盼来了带把子的,那就是富珍。

阿布小时就像富珍。看到阿布就想到富珍儿时的模样,闪现在眼前。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富珍在后山已好多年。后山茅草长疯了,有一人多高。小伢子们钻进去,大人都找不着。

她的这些医理和偏方都是在娘家做姑娘时偷学来的。不敢光明正大,老爷子不允许。姑娘家,会织布和烧锅就行了。读书求功名,是男人的事,学医行走也与女子无关。她偏偏留心。跟三叔学了些皮毛。要是敞开手脚学,那还不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嘛。

就这点皮毛,还让她日后派上了用场。她后悔没多学点。没证没照的,不敢乱行医。自己和老头子有啥问题,都自己解决。阿布有问题,也靠她。很少上卫生院的。

富珍的走,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他一个医生,平时没病没灾的,说不行就不行。快得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富珍的走让她悲伤,阿布的来让她欢喜。生者为大,她也顾不得许多。

富珍的走,让她觉着德薄,她行善显多。阿布的来,让她觉着福厚,积德日隆。

古今愁是个浪荡子。在村里口碑甚差。她既看在聋太的份上,更不想区别对待。所谓好人,在关键时刻也会使坏。她门清。

包产到户时,生产队长一干人,就把好田留给自家。瘦田薄地就推给小姓人家。

张家、王家、李家都分得肥田阔地。陈家只给了几亩水田,离家很远,离河很近。一到发水季节,水漫金山。颗粒无收。她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气。生产队长口碑倒是好。那是得了便宜的人夸的。她才不信呢。

古今愁在村里名声不好。一有什么事,都赖在他头上。村里丢了鸡,认为是他干的;村里失了猪,也认为是他做的。她不信。古今愁不是那样人。她凭良心,不瞎指派人。

自家一只老鹅不幸走失。大家都指着鼻子骂古今愁不是东西。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吗?陈阿奶做不来,也不屑于做。

后来,陈阿奶捞蛆给小鸭吃,在李家二懒的茅缸发现了大把鹅毛。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也没再追究。只是奇怪李二懒当初叫得最凶。指手画脚,指名道姓说是古今愁所为。

古怪急火攻心,要找小水拼命。还是古今愁拉开了。让他们嚼蛆,老子毛都不少一根。其实陈阿奶当时就已经猜到三分。捞蛆捞出了真相,她就更确信了。

陈阿奶靠几亩瘦田,养不壮阿布。她只得啃老本。好在做姑娘时攒了些积蓄。该派上用场了。

阿布越来越大了,花销也多了。她从鸡下蛋中得到启发。从来不出门的人,信息和知识懂得就少。母鸡下蛋,然后孵小鸡。小鸡长大又生蛋。周而复始,既有鸡吃,又有蛋吃。这个朴素的道理她懂,也觉着划算。所以从来不把鸡杀绝。那就断了种。没鸡吃,也没蛋汤喝。

她将细软拿出,变成现金,放出去。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她格外小心。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人可放,什么人不能放。她打开了第三只眼,在额头上。多数放出去,有些赚头。

王家洼王青头,小时候就顶龙。点子特别多。眼一眨一个主意,眼一闭又是一个想法。伙伴们服气他。长大后,闯江湖。同龄人在砖窑厂拉板车,一身土一层灰。他衣着光鲜,抽红塔山。问起在哪高干,他天南海北给你兜转。转得你晕晕乎乎,找不着北。从他嘴里吐出的名词那么时尚,那么新潮。听者仰慕加敬佩。他说在南京做生意,想带一批人出去,跟着他干。保准有好日子过。那时听到南京、上海这些词,无异在天堂之上。

他说最近手头有点紧,生意做大了,转不开。问可有放“包子”钱的。三毛阿爸正好在其中,刚接了根红塔山。他感激着呢,正愁没法回报。一听说他要那个,就勇敢地站出,指点迷津。王青头又递了根烟,事成有你的好处。三毛阿爸更激动了。

来到陈阿奶家。三毛阿爸介绍了王青头。小王家离周村不远,名声在外。陈阿奶与人闲呱时,听说过。就是没见过年少成名的小青年。总算见到了,陈阿奶很客气。既留茶又留饭。特地宰了一只半年没下蛋的老母鸡,用瓦罐炖着。不大会,灶房就飘出缕缕清香。

喝茶时,事情就谈妥了。王青头来也不空手。带了中华鳖精和芬克欣营养液。陈阿奶非留吃饭。

她平时给散户一分息,王青头主动加码,给二分。陈阿奶激动得心脏砰砰跳,差点没跳出嗓子眼。毕竟年岁高了,大悲大喜都不合适。陈阿爹基本是个附庸,不发一言。眼睁睁看着陈阿奶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千块,递到王青头手上。王青头眼里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很快恢复镇定。他呷了口茶,阿奶,您先忙着。我有点事,就不打搅了。陈阿奶踮着小脚,送出门。喝点鸡汤嘛!

王青头挥手之间,就消失在村尽头。陈阿奶本能地叹息一声。

说好三月回款付息。已经三个月过了十天,踪影皆无。陈阿奶有点坐不住了。她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去要债。

到了王青头家,门锁着。场基上蒿草丛生,虫鼠遍地。一看就知许久没住人了。问东问西,都说不知在干嘛。陈阿奶沮丧了,回来时几乎挪着步子。路上碰到小山哥。他俩家结过干亲的。陈阿奶也不当外人,一五一十地吐了心声。小山哥说,阿奶放心。这事就扛在我头上了。不出十天半月,就给您要回来。

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阿奶千恩万谢而去。小山哥挠挠头,想辙子。最终本钱要回来了,利息一分没有。据说王青头吃了闷棍。小山哥付出了一颗门牙的代价。

陈阿奶特地杀了一只乌骨鸡,请小山他们一家。

十一、

这边刚消停,阿布淘开了。天气热,陈阿奶看得紧。阿布一直没学会游泳,连狗刨都不会。他觉得丢人,特没面子。小伢们一下水,脱得尽光。阿布只有老实坐着,看衣服。没劲死了。

一天午后,阿布和伙伴们朝双塘开去。塘水正深,汪着清凉和浅蓝。诱人得很。

伙伴们玩够了,疯累了。纷纷回家了。阿布落寞地走在后面。心情像被搅动的塘水,波澜起伏。我就要下水。他在心里反抗着。

于是折返回去,脱掉衣服。在浅水里缩着。好玩得很。他也钻猛子,学狗刨。钻猛子蹬远了,一下陷入深水区。他脚不能着地,两手就乱扑腾。

古怪丢了一块钱,怀疑洗澡掉的。他折返回来,后面跟着大狗苍黄。狗一到草地,就不停嗅来嗅去。突然汪汪乱叫。古怪正低头用树棍拨拉,看到苍黄叫得急切,赶了过来。苍黄正对着一汪塘水吼叫。古怪抬眼一望,塘里正飘着个人头,在水里一拱一拱地,像江猪。他放声高叫,有人淹死啦!

小山在附近田埂上放牛。李二懒正扛着铁锹巡田回来。俩人几乎同时赶到。小山眼尖,首先看到草地上的衣服。不好,是阿布。

他要脱衣下水。李二懒将锹把一扔,衣服都没来得及脱,纵身一跃,跳入水中。准确地抓住阿布的后腿,拽上岸来。阿布已昏厥。

李二懒指挥小山将牛牵来。他抱着阿布,横在牛背上。小山鞭打水牛。水牛一边哞哞,一边跑动。颠着颠着,阿布肚腹中的水就吐了出来。水冲出口腔时,呛着鼻子了。他一阵咳嗽。李二懒、小山、古怪长出一口气。

陈阿奶叫阿布晚上蹲着撒尿。阿奶将阿布的尿一饮而尽。给阿奶压压惊。陈阿奶还给阿布喊魂,连喊三天。

陈阿奶在观音像前握香作揖,连续三月,一日不落。

阿奶终于合上了眼睛,在世纪之交。当零点的钟声敲响时,阿奶已沉沉睡去。阿布眼睛湿润了,泪水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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