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里的人
我没有看到有人踩着云朵进来
甚至一抹浮光,遁影
蝉鸣叫于河岸柳树的枝梢
麻雀啄食在几只熟透的无花果之间
这是它们的欢娱
阳光透过纱门打进堂屋
落在两张破旧沙发上
左边沙发盘坐一人
萎蓬枯面,石头一样夹着半截烟
右边沙发倚着一人
其实就是一身快要被扔掉的衣裳
座钟敲了十二响,时间静止在时间的深渊
一个人发呆,嗜睡,长吁短叹
挠后面够不着的曲背
一个人扯几张面纸擦脸上泪水
二十一天了
镜头里的人想她的老伴
镜头外的人想他的父亲
唱戏机
像一个答应,仅需按一下开关
里面的人立马卷起珠帘
拉起冗长的尾音,水袖舒展
这是一茬收成换来的钻石礼包
也是父亲此生唯一的浪漫
对于一只拄杖眺望的驼鸟来说
没有比这更好的陪伴了
现在父亲已经走到尘世的彼岸
像一颗星辰俯看我在人群里奔跑
左手枕边,监控里的那个人睡觉都会打开
十八里长亭短亭,一年一度鹊桥私会
年轻时经常唱的“树上的鸟儿……”
一遍一遍循环
直至里面的人也精疲力尽
轮椅
他叫我去车行的时候,我曾竭力反对
乡间小道蛇行一样,堪比他颠沛的一生
可我不过是一头免费的骆驼
言语轻如微尘,改不了一条河的去向
生活不仅是困囿,静下来的琴音
不只是倚向墙角,细数散落的阳光
一根变形了的拐棍,坐骑
却能同时成为两个人移步换景的工具
轮椅上的人何等幸福,一脸金丝菊
她与身后的人亦步亦趋
沿着黄昏的路径回家,拉长的夕影
摁住一滩白鹭,竟然是那样和谐
现在推车的人已离我们远去
她就自己推着出行,远远望去像是推一个人
有时去人多的地方,枯坐一边看人笑语
有时去垎岸景点,看自家田上长满别人家的望日葵
有时去村北邙园小区,看住在那里的父亲
助听器
脚不能抵达的地方,眼睛替她到达
侧耳也不能抓住的词汇,手掌替她捕获
骨头里全是尖叫的西风,满塘枯荷
我们有解不了的困局,回天乏术的疼痛
新的助听买它干吗,人生尚有几何
不如眼窝里长出耳廓
才能从心里读懂一个人的雾霭
旧的已经沦为时间的摆设
你的脸上有无法消弭的云团
我的喉咙有越来越压不住的吼声
救护车带走的那个人再也没能回来
夜来灯寂,皓首孤裘
纵有倒不尽的话絮
堪与谁言说
最后一茬果蔬
龙溪北滨,一水之隅,瓜田禁地
持枪的稻草人随风巡察,与一滩沙鸥对峙
摘瓜的人始终没来
逾期自己炸裂,流淌的汁水聚集一团蚂蚁
立秋后,叶黄藤瘦,一袭破渔网晾在草地上
落下的瓜纽又苦又涩,用盐腌制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茬瓜果
豇豆未曾搭架,茎蔓沿着荒草四处攀爬
有的缠到玉米秸秆的腰身
结岀来的豆荚大多盘曲,扯不直
冬瓜藤里找出来的已经是一张蜕下来的蛇皮
满满两袋子,或清炒,或烩肉
吃不了的浸到泡菜坛里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茬藤豆
前一日移栽的秧苗,第二天人就倒下
四十五天后,每一根玉米都像是瓷娃的手臂
棒子掰一根少一根呐
留下来的秸秆像一个人伫在那儿
七祭,我们在餐桌上啃食,他在供盘上享有
鲜甜软糯,口齿余香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茬杂粮
一场新雨,韭薹纷纷举起青葱的酥手
仿佛一支支引弓待发的箭鏃
几天后,盛开的花朵像一块孝布顶在你头上
我要铲除其间地毯一样的红丝草
还要祈求雨水不要漫过这边
霜降之后,万物皆枯,只有它隐身宿根
这是父留给我的最后一种蔬菜
望日葵
统一的编制,统一的恩泽
它们以盛夏滚烫的姿势
席卷一方垛田
也召安了那块荒芜的田畴
两个月训练有素
举止一律
它们站成一道垎岸不可亵玩的风景
多么像你放学回来,站在逼仄的垅上
不过是远远叫一声
立马有那么多脸一起回头望你
现在,就算站在我家半亩地的田头
即便两只手合成喇叭状
声嘶力竭
也没有一张流苏挂满帽沿的笑脸
能转过头来望我
锄头
只要看到厢房里的那把锄头
我就想起病床上那只没有触感的脚
锄头究竟刨出多少土,脚究竟量过多少地
这种对比显然敌不过时间的判词
九月又至,枯荣毕现
我是否像往年那样接过他手中的衣钵
往松软的地里刨出一道狭长的土沟
头戴斗笠,手捧蒜种的人
将一个个蒜瓣整齐排列在里面
被我用下一道刨过来的沟土掩埋
这样的场景缘何似曾出现
总觉得像北邙的先人一个个入土的过程
可惜那块菜地已经被收编了
长满别人家的望日葵
那把锄头只能倚在墙角
与墙上的镰刀一起编织时间的斑块
唯有那包桨的锄柄
还能在月圆之夜泛出清冷的光亮
月圆之夜
碧空无垠,它把一只瓷碗撇出来的浮沫
倒入桂树的枝叶之间
水墨疏影,留白的地方仿佛一场雪崩
彼岸擎起红色的焰火
扁豆花爬满新鸡的鸡埘
从来没有人打破光栅的藩篱
无缘无故缺席
有人像一只掉队的孤雁,离开队列
留给我一双筷子,一樽酒盅
一张无人落坐的木椅
所有人皆醉,他们击缶当歌
将尘世的喧嚣拉升至明月的高度
唯独我思念都成了奢侈
俯身也不能扶起那一束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