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棂被碎雪撞击得啪啦啪啦响,北风嗷嗷的叫了起来!他爹被风声惊醒后,坐起来撩开窗帘往外看。天地间混沌一片。刚立冬就下雪了?他爹嘟囔一句,打个冷战又钻进被窝里。每遇刮风下雨,他爹立时觉得浑身坦然,好像什么担心的事情都可以放下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坦然还能为他带来另外一种冲动,就是特别想和女人亲近。他碰一下身边的老伴,老伴说,刚才折腾完,你还想……他爹也不答话,蛮横地撩开她的被角……
“叮铃……”电话铃急促的响了起来。他爹兴致正浓,骂一句:“谁这么败类?”女人说,快下去,接电话!他爹好一阵才滚落一边。他妈披衣接了电话。电话是儿子老大打来的。老大在外面打工快一年了,刚才在镇里汽车站下车。老大说,他拿回了行李,用具,还有给爹妈二弟买的不少东西,加在一起足有一百斤呢!老大说,这几天他感冒浑身没劲,扛不动,打车又舍不得那十块钱,要他爹套驴车到车站去接一下。他妈连声应允:“行行,我的孩子,快把妈想死了!你在车站等着,你爹一会就到!”
他爹听清楚了电话内容,只是一动不动。他妈冻得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窝,催促道:“你倒是快点起来套车呀?”
他爹说,我不去,我嫌冷。他对老大的深夜归来不屑一顾。他妈急了,央告说,他爹,你还是去吧,啊?老大感冒了,他扛不动,他又舍不得花钱打车,你……能看着他在车站挨冻……
“老大有点傻,花十块钱算啥啊?他照老二差多了,这要是我二儿子,保证料理好了。”
“花钱谁不会?你们爷俩花的钱不都是老大挣的吗?”
他爹不言语,也不动弹。他妈等了一会,抹着眼泪说:“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你倒是不挂心哪!老大他细惯了,他舍不得打车啊!哪象你们爷俩,花人家的钱不心疼!”
“这连风带雪的,我怕……”他爹把头缩进了被窝里。
“你这老牤子,壮着呢!说归齐,就不是你的种!这要是老二呢?老二半夜扛行李回来,你能不接吗?”
他爹蜷缩一团,就是不言语。他妈见没了指望,就喊起了那屋的老二:老二,老二你起来,到车站接你哥去!快点啊!他感冒了,不抗冻!——半天没有回应。他妈骂:这个损犊子!随即起身去推那屋的门。门开了,屋里却空无一人。墙上的石英钟敲了三下,回钟三点了!老二又是一夜未归啊!他妈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这个孽障!一定又上麻将馆了!他都输了三千多块了!
他妈打了几个咳声,回屋坐在炕上拉开了半扇窗帘。外面的雪花漫无边际的跳着舞,那尖利的风声刀子一般剜着她的心。老大在车站一定冻得发抖啊。老二呢,老二常年耍钱、喝酒、找小姐,他花的钱,都是他哥打工挣的!就这样,他爹也看着他二儿子也顺眼……
想着想着,这女人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多少年来,他爹亲一个后一个的矛盾就从未解决过,为了让他爹平等看待两个儿子,她和他拌过嘴、吵过架,也和他使用过一个女人的所有招数,就是不见长效。偏一个向一个也罢,老大又偏偏不会藏心眼,在老大的记忆里,全都是人家的好处。人都说老大有点傻,她不服气,她知道自己以前的男人是当过教师的,他在附近是有名的大好人。想不到他竟死于尿毒症。那一年她二十二岁,肚子里怀着老大才三个月。那年月家里的粮食挺短缺,婆婆小姑们老是为了吃多吃少跟她吵,没有男人帮衬着,她只好经人介绍嫁给了这个主。这个主长她八岁,光棍一人家里有余粮。这个主知道她是带肚的,又一想,象这样长着白净瓜子脸的女人可也是不多见的。就娶过来等着盼着她生下这个孩子,那紧迫劲真象是等着腾下地来好种二茬庄稼。老大生下来之后,她随即怀了老二。老二一落地,他爹就喜欢得了不得,今个老二乖巧,明个老二机灵,最让她消受不了的是,他经常拿老大做比衬,说什么老大和老二比,简直就像一个糟糠,一个精白粉哪!他妈每次听他爹吹捧老二的时候就狠狠的瞪他一眼:不嫌砢碜,你那种就那么金贵?他爹听完抿嘴一笑说:我的种啥样,你还不清楚?
他妈不作声了。这女人一想起这个老牤子,总是埋下头去涨红了脸。凭心而论,自打嫁到这,吃穿好赖不说,这男人的强壮劲倒很合她的意。她有时也痛恨自己的那份痴情,可就是一进入就不好把持。他每次都给她以巨大的满足,她对他的许多抱怨就都在这满足之中消解了。风雪这么大,这老牤子就把老大撂在车站不管,她说不动,尅不动,就只好悄悄流泪,悄悄流泪是这个女人对待为难事的唯一办法。
二
他妈坐在炕上想心事。老大今年二十八了,还没有媳妇。二十八在农村早已超过了定亲年龄,算大龄青年。促使老大婚姻不能成就的原因是紧随其后的老二。前二年家里来提媒的都是提给老大的,不过媒人一张口就被他爹给挡了回去。他爹说,要订,也是先给老二订,咋说呢?他爹编出了很多理由——什么老二好游逛,娶个媳妇也好让他煞下心来过日子;什么这好比是用兵打仗一样,要先攻克要害部位;什么这好比是矛盾论里说的,要先解决主要矛盾,其他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这女人当然知道他爹的用意:给老二订了媳妇,家里就要倾其所有,那么老大呢?老大他就不管了!
然而,人家姑娘的用意就不是他说了算了。不给老大订,谁也不愿就坡下驴嫁老二。提起老二来,保媒的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这样,老大订不上,老二又没人给,哥俩的婚事就双双耽搁下来了。最让她感到不平的是,这几年家里的一点积蓄都是老大打工挣来的。老二常年游手好闲,酒场赌场的来回转悠,家里的一点卖粮钱还时常让他给偷出去耍了!在这种情况下,越过了老大先顾老二,她这当妈的心里能不难受吗?
然而她却只能难受。有时自己偷偷的打自己几个嘴巴,打过之后还得纳入他爹的生活逻辑。天快放亮的时候,大门桄榔响了一声,她抬眼望去,大门被推得咣当咣当响起来。接着就有人喊:爹!妈!我回来了!
呀!老大回来了!我的儿啦!他妈赶紧穿鞋往外跑,开了门,只见老大满脸挂着霜絮,背包落衫的笑呵呵的站在门外边:“妈,你挺好吧?我爹他挺好吧?”
“我的孩子!”他妈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落下来。她赶紧帮儿子往屋拎东西,老大一抹脸上的冰霜,笑呵呵的说:妈,我来我来,没事,我是有点感冒,要不,这点东西算啥呀?他妈禁不住盯住了儿子的园脸仔细看,儿子黑了,儿子笑起来很好看,牙齿雪白,憨憨的,安详极了。在儿子的圆脸上和一笑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神韵里,她突然窥见了她的死去的前夫的影子!那影子通过儿子的脸,儿子的眼神在凝视着她,凝视中好像还有这样的发问:孩子跟着你,你可不能让他受委屈啊!他妈眼里噙着泪,为老大拍打身上碎雪,她想用这个动作来切断前夫的影子。她说,老大,你正月十六走的,快一年了!然后用衣袖抹了一下眼角。老大忙说,妈你干啥呀?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娘俩提着大包小包往屋里走。进屋后,老大先把一个蓝色帆布包拎到他爹的屋子里。老大甜甜的叫:“爹,儿子回来了!”
他妈没有进屋去。他妈在外屋听见儿子叫爹的声音,就嘀咕一句:老大有点傻,老大就是不知道和谁有怨恨!
老大在一样一样给他爹往外掏东西:蜂王浆、豆奶粉、罐头蛋糕和香烟……他爹拥着被子坐在炕上直直的看着老大往外掏东西,然后不无抱怨的说:老大,你咋就不知道打个车回来啊?那花十块钱能咋的?我昨晚上不舒服,要不我就去接你了!
爹,我没事!我这不是走回来了吗?老大羞涩而谦恭的解释着。他爹的脸上却不是颜色了——这是窘态,还是憨态,或是其他什么态?他听得清楚,由于感冒发烧,老大的呼吸声都有些急促。老大笑着说,省下十块钱,我还留着给你和我妈零花呢!
老大给爹掏完了东西,又给妈掏:棉坎肩、软底鞋,还有两盒高钙片;给二弟掏东西:一身浅青色西服,还有一双真皮皮鞋。老大掏完了东西,就开始洗脸。当他擦脸的时候,他妈发现,他的脸上布满了红晕!他妈一摸额头,呀!烫手啊!老大,你发烧了!老大说,我没事,我一回到家啊,就高兴啊,就发热啊,就把啥都忘了!老大说着,又从自己挎包的底层里抽出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来,他把这沉甸甸的信封双手捧给他爹说:“爹,这是我一年挣的钱,两万零七百,你数数……”
“老大,挣这么多啊?”
他妈在外屋一跺脚说,这孩子,真是的,咳,老大有点傻!这钱你咋能给他啊?你倒是给我啊!
然而已经晚了。他爹眨巴着眼睛咧开了嘴,一张一张的数起钱来。老大站在他爹的身边看着他爹数钱,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这时,他妈旋风般刮进屋来说:“我说他爹,这钱该咋花,你可得一碗水端平了!”
他爹头也不抬的说,你看你,还信不过我啊?
“就算是吧!”他妈不冷不热的到外屋炒菜去了。
“妈,你看你,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啊?啊?”老大笑得前仰后合的,那神态真象是面对一桩世界上最荒唐最可笑的事情。他爹用一双昏黄的小眼睛贼溜溜的瞟了一下外屋,继续数钱。这时,老大十分得意的向爹妈报账:我这一年,净挣两万二千一百元呢!在外面零花一百元,给你们三个买东西花了一千二百元,我自己留一百在家零花,才剩下这两万零七百!
“这孩子,真是灶王爷上天,有一句说一句!老大有点傻!真是的!老大有点傻!”他妈在外屋边做饭边自言自语的说。他爹在屋里听清楚了他妈的话,立时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就随手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百元票来递给老大:“老大,你留一百太少,给,再拿二百零花!”
“不不不,这可不行!”老大急忙推给他爹:“咱家用钱的地方多!咱家的房子要翻新,二弟他还要念书,他要是考上了大学,还得多少钱啊?”
“哼,你那好二弟?他早不念了!”
“啊?他不念了?他在干啥?”
“喝酒、嫖娼、打麻将!”他妈边盛菜边用勺子把锅沿敲击得嘎嘎作响。
“你看你,说这个干啥?”他爹瞪起眼睛斥责他妈说:“老大刚回来,你就不兴说点高兴的事情?再者说了,这晚这年轻人,谁不搞点娱乐,喝酒算个啥?嫖娼算个啥?麻将又算个啥?说明我二儿子有脑瓜,谁讲话了——心眼够用了!”
“你那叫不嫌可耻!”他妈小声嘀咕着,白净的瓜子脸气得都变了形。
“呦,妈又和谁生气了?啊?谢谢妈!”老二抱着胛,冻得哆哆嗦嗦的走了进来。他一面用一句戏文和妈调侃,一面冲妈抱了一下拳。老大吃惊的看着老二,照走时比,老二简直象是换了一个人:他头发蓬乱,满脸乌黑,两只眼睛熬得通红通红的。老二发现老大站在眼前的时候,立时眼睛一亮:“哎,是哥回来了!挣了多少钱?给我买啥了?”当他看见炕上的钞票时,上前就抓一把!他爹急忙护住:“一边去!钱要正用!”
“老大,来吃饭!”他妈看也不看老二一眼,就把为老大准备的饭菜摆在了桌子上。老二用鼻子嗅了嗅说,啊呀,真香啊!随后大大咧咧的坐那说:“哥,来,二弟陪你喝两杯?”
“老二,一边去!这饭菜不是给你预备的!”他妈没好气的说。
“哎,这话从何说起啊?他是你生的,我就不是你生的?”
“咳,吃吧吃吧!都吃得了!”他爹看着老二的贫嘴像,脸上掩饰不住心里的得意,赶紧打起了圆场。
“都是你惯的!”他妈白了他爹一眼,把手里的饭勺啪的摔在桌子上。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是我的亲爹呢?是吧?亲爹?” 老二的脸上充满了奚落,老大不知道底细,他妈却听出了老二的话里已经带着挑衅了。老二随即起身拍拍他爹的肩膀,又抹了一下他爹的瘦脸,然后作了一个鬼脸,就坐在炕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三
老大如果吃完饭就躺下来歇着,发点汗,吃点止疼药,还兴许把这场感冒挺过去。偏偏不巧,他吃过饭上厕所时发现家里的厕所堆积起了高高的粪便,已经不堪使用了。他二话不说,随即找来锹镐清理粪便。好不容易清理完毕,洗了手,想躺下来歇着的时候,院子里的大黑驴又叫了起来。他起身给驴去添草,驴圈的情形又让他大吃一惊!由于驴粪常年不得清理,驴的后半身已经高高的翘了起来!驴头深深的侵在槽里,这种前低后高的站姿,又让老大于心不忍了!他顾不得浑身酸痛,又拿起了锹镐清理驴圈,一干就是大半天!
干完了活,老大的体力可就耗尽了。一夜没睡,加上十里山路的负重跋涉,另有感冒的积极配合,老大不由自主地躺在了炕上。为了让他发汗,妈特意为他做了热面,里面放了葱、姜、蒜,还有几个荷包蛋。面做好后,妈给老大端到炕上来,老大瞅了一眼,五脏六腑都发出拒绝的信号。老大的鼻孔煽动着,身上冷得直打激灵!他爹说,这孩子烧得不轻啊!我去找大夫,我这人心肠软,我可不能看着不管。他妈听出了他爹的自卖自夸,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村大夫进屋一摸前额,就叮叮当当的敲打着药瓶准备挂点滴。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老二早就无影无踪了。他妈预感到老二今晚没啥好事,她的左眼这几天老是跳个不停。这时她想起老二在临走之前跟爹说过这样一句话:爹你别为我操心,大不了去蹲三年!
什么事她不知道。她让他爹去找老二,他爹不去,说没事。一提起老二来,他爹总是兴致勃勃的夸一顿二儿子:老二机灵,随点我,也随点他爷,他爷你是不知道啊,伪满国高毕业,人称六先生,能写能画,最多时娶仨小老婆!他妈没做声,心说,我也听老人说过,这屯子有个败家的六先生?拿二亩地换他喜欢的一只小狗。你家的好房子好地不都让他给败了?
他爹又说老二不像老大那么傻,慢说没啥事,就是有事,老二也会转危为安的!他妈听厌了他爹的陈词滥调,嘱咐他爹照看老大打点滴,自己披衣去找老二了。
他爹只好仰在炕头守望老大打点滴。与其说这是他妈的吩咐,还不如说这是那沉甸甸的信封里的力量。有了这力量,就有了一种迫使他守望在老大身边的约束力。是的,老大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认真端详老大那微胖的圆脸。这圆脸对他来讲始终是陌生的,他要看懂这圆脸就象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辨认一纸文字那样力不从心。这圆脸有时让他生气,越是生气他就觉得这圆脸可恶;这圆脸有时也让他高兴,而越是高兴他就越是觉得这圆脸一定是包藏着什么祸心。老大一年就能挣回两万多块呀!老大的勤俭劲他其实是服气的,只是他不把这看成是好事,而看成是对他的一种威胁,说不定这个微胖的圆脸那一天早晨就颠覆了他这三间房的朝廷!
药液一滴一滴的滴进老大的血脉里。老大脸上的红晕退去了许多,鼻息也均匀了许多,他睡熟了。他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形来:那一年,老大五岁,老二四岁。一天晌午,屯里的一条黄狗撵着哥俩往家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老二扑通一声绊倒在地,黄狗张嘴向他咬去,老大捡起一根木棍就和黄狗厮打起来!几个回合,老大还是被黄狗给扯倒了!就在黄狗张嘴朝老大咽喉咬去的时候,一个过路的大叔打走了黄狗,老大才幸免一死。老大爬起来,哭喊着向爹的怀里扑去,不料这个若无其事的爹却紧紧的抱着老二。当老大觉得自己被凉在一边的时候,委屈得大声哭喊着:爹呀爹!他妈赶来抱起他说,不哭孩子,你爹他早就死了!
那年秋天,老大三岁。场院里的粮食都打完了,场院的四周零落着不少豆粒。每天天刚亮的时候,老大就跑去蹲那拣豆粒。一个三岁的孩子天天蹲那拣豆粒感动了许多大人。大家纷纷夸奖老大说: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过日子,真怪招人喜欢的!而他爹却不声不响,脸上现出尴尬的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越是夸老大好他越是觉得不安宁。还有那年腊月,老大八岁,老二七岁。一场大雪过后,嘎嘎冷。老二把五婶家的一只冻僵的母鸡抱回家来,老二让老大帮忙,宰了这只鸡。老大不干,老大说,五婶家就那么一只鸡,你把它杀了,人家用什么下蛋呢?当五婶来找鸡时,老大还向她告了密。五婶抱着鸡没出院就数落到,鸡啊鸡,多亏老大那孩子心眼好,要不你早就喂了黄鼠狼了!
他爹听着脸都气黄了!而他又不敢公开责备老大,甚至还要在街坊面前夸奖老大心眼好,有出息。而在他的心底处,老大这个内奸的形象却是牢固的树立了。打那以后,他更不愿意正眼瞧这个在家里卧底的内奸了!并且还时常嘱咐老二:有事加你哥点小心。
他爹闭上了眼睛。朦胧中,他觉得一根绳子拉断了。老大威风凛凛的站在院子里,那情形,他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了!他爹一着急就醒了。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屋有人吗?他扑楞站起身,迎了出去。听声音,他知道这是屯里的七嫂,一个专门保媒拉纤的老女人。前些日子,七嫂就来提过媒,七嫂说,姑娘愿意嫁老大,不过把我答对好了,嫁老大嫁老二还不是我一句话?他爹心里暗自高兴,七嫂真会赶时候!他妈不在家,这婚事咋安排就在凭我了!
好像过了几百年光阴,老大从死界走了回来。他清醒后,睁开了眼睛。滴流管里,早已经没了药液,他一咬牙拔出了针头,用药棉摁着、揉着。他想喊声爹,又听见爹那屋有女人说话,就没有喊出来。这时,那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说老大他爹,你可别太抠门了!要知道,人家姑娘是点名嫁给老大的,你想让我掉个包……怎么也得这个数!”
“那就再给你二百嘛!”
“不过,咱可得把丑话说头了,要是办不到,也没法!老大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
“他再好,不是我的种!”
他爹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老大单单就在这个时候到外屋舀水,爹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
保媒的二婶听完之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想说点啥,但是没能说出来。
四
他妈找了一圈老二,没找着。屯里的几家麻将馆都找了,有人带搭不理的说,去镇上麻将馆了,有人干脆说,不知道。他妈看这些人的眼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们好像是对她隐藏着什么秘密。镇上离这十里地,她走不起。只好打道回府。
他妈忐忑不安的回到家的时候,媒婆已经走了。她径直奔东屋看老大。老大睁眼直直的望着房芭,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下来。她问,你好些了吗?老大不答话。他妈慌了神,说你这是咋的了?老大还是不答话。过了好一阵子,老大向她追问自己的身世,说刚才爹和媒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妈想了想,只好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妈讲完擦干了眼泪,老大也擦干了眼泪。
娘俩默默的呆坐着,谁的心里都有许多话,可就是谁都不愿意往外说。好像是过了一百年吧,当妈的开口了:“孩子,你要是恨就恨妈吧,我到这家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怀你的时候,家里粮食都不够吃啊……到这,好歹能把你拉扯大啊……”他妈说着,抽搭着,肩头剧烈的颤抖着。
第二天早饭后,村治保主任送来了法院的一纸文书,说老二因赌博、盗窃通讯器材罪被法院收审了!他爹听完立时就直了,他爹看他妈,他妈鼻子一酸,呜呜的哭了起来。老大赶紧劝爹又劝妈,劝着劝着他也哭起来。老大哭着说,爹你别害怕,妈你别害怕,有我呢,我能养活你俩,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爹!他妈哭了一会说,我们老大啊,就会记恩、报恩,不会积怨、抱怨啊!他爹抓住老大的手说,老大啊,爹对不住你啊!说完呜呜的哭起来。三口人哭了一会,他爹说头疼,他两手紧紧地捏着太阳穴,使劲地揉着。
晚饭后,村南边的树林里静悄悄的,一群群的麻雀叽叽喳喳的争夺着巢穴。七嫂子提媒的那个姑娘打手机把老大约到这里,二人并肩走着。姑娘说,我早就想嫁给你,你爹非要把我说给老二,这样的老人够混蛋的!老大说,这怎么能怨我爹呢?想要嫁给谁,还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姑娘说,你真的一点不嫉恨他?老大笑呵呵的说,我怎么能嫉恨我爹呢?他收养我一回,怎么说也是有功劳的!我不仅不记恨,还要报答他。老二犯事了,我更要对他好一点。
看着老大的憨厚劲,姑娘中意的对他笑。姑娘问,你愿意娶我吗?老大说,愿意是愿意,可我现在手里没有钱。
媒婆说,你爹手里有两万多块钱呢,都是你挣的,你要订婚,他能不给吗?
他不给,我也不能要。我爹现在够闹心的了。
人都说老大有点傻,你说我咋就喜欢你这傻劲呢?
姑娘给他一拳,老大说,缘分呗!
三天之后,老大把这事和他妈说了,妈高兴得心里砰砰乱跳,妈埋怨老大:这事你咋不早说呀?老大涨红着脸说,我寻思,我手里没有钱,爹手里的钱是给老二预备的,我又不能争,说了有啥用?他妈悄声说,你爹这几天老说头疼,他把钱交给我了,他说,有给老大提亲的,就订吧。我不能再耽搁人家了,再说,你老了,指望谁……
“我爹他……”老大惊异地看着他妈。他妈小声告诉他,这几天你爹啊,老是骂他爹——就是老二他爷!说老二有今天,都是他爷造的业!你爹说他自己没有业。他还说老大这么憨厚,也是人家祖上有德!
老大听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关心的问:“老二的事咋整?”提起老二来,她妈的眼圈又红了:“自作自受!判几年算几年吧,咱不能让这条鱼搅得一锅腥啊?咱还得给你订了媳妇过日子!”
老大和那姑娘的婚事到底确定了。老大这头还想找七嫂子给跑跑腿,怎奈是姑娘坚决不用七嫂子,她说彩礼钱你给多少是多少,过礼的日子就定在冬月初十。老大他妈说,人家姑娘既然这么大方,咱也不能太抠门了,按照通常的标准就过两万吧!他爹没意见,他爹自从老二进去就很少说话了,他整天用手捏住太阳穴,揉着,哼哼着。初九这天晚上,他妈半宿没睡着觉,她核计着老大婚事的几个步骤——要张罗着串个门,收点礼,还要请厨师,置办些酒菜……她心里明白,他爹同意老大订婚是万般无奈的事,他不愿意也没有那份闲心来帮她筹划了。想过了老大的事情之后,又开始惦记老二,听人家说,判刑之前的犯人是要带上手捧子、脚镣子的,带上之后,走路就要哗啦哗啦响啊!想着想着,她又流下泪来。都想过了,她又觉得他爹这几天的状态不对劲,他整天用手捏住太阳穴,莫非说是脑子里长了什么病?想到这,她用手推一下身边的男人,推了几下,他爹都没有言语。她起身拉灯一看,他爹嘴角淌下来一堆涎水!鼻子、嘴都歪到一边去了!他妈下得吓得连声大喊:他爹,你咋了?他爹,你醒醒,你……
他爹的右半身已经不听使唤了!他用左手比划着说:“我的病,别花钱,给老大定亲……要紧……”他爹的话十分含混,且每一个字都要流出大量的涎水!他妈边哭边喊老大:“老大,你快点来!你爹他来病了!”老大迅速赶过来一看:“妈,我爹他中风了!”
我的天哪,这可咋整啊!他妈急得一拍大腿,嚎啕大哭起来!
“妈,你别哭!”老大鼻子一酸,眼泪也在眼圈转:“我打电话要救护车,把我爹送医院!”
“那钱……你爹他不让动,他说留给你订婚……”
“救我爹要紧,救我爹要紧!”老大急得大声喊叫起来!这时,他爹摆动着左手说:“我在家打针,不上医院,我自己还有点钱,你那钱,不能动……”
老大根本不听他爹的劝阻,打电话要了救护车之后,就为他爹准备住院的衣物、用具。不多时,救护车尖叫着开进屯里来。老大不顾他爹的奋力挣脱,决然把他爹背上了车。
他爹住了两个月院,出院时已是腊月底了。他爹的病好了许多,那两万块钱也就花得差不多了。出院之后,老大天天守望在爹的身边,端屎端尿,喂饭喂水。这时,他不断接到那姑娘打来的手机,他看了看那熟悉的号码,心一横,挂断了。三回不接,五回不接,姑娘就发过短信来,老大打开一看,短信这样写到:“老大,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一定觉得自己手里没有钱就不好意思和我来往了,傻家伙,你没钱,你就不知道我有钱吗?我爹说了,咱俩的事要照常办!嫁妆钱全由我家出,只要有你在,我还怕今后没钱花、没好日子过吗?”
老大想了一天,给姑娘回了这样的短信:“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真心。不过,我不相信一个没有钱的男人会有真正的爱情和幸福,我更不愿意为了自己而挂连了我们的老人。我爹的病已经基本痊愈,不过,我还要再伺候他一段时间。等他好了,我就去挣钱,明年吧,明年我一定接你的电话!”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大又接到姑娘的短信:“亲爱的,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