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2020年春节,心里有些发慌,总觉得年龄越大越害怕过年。过了年,自己又老了一岁,不像儿时过年,天天盼望,因为过年就有好吃的,还有压岁钱。
父亲是个大厨,至今我都非常佩服。每次过年,都是父亲负责做菜,母亲则忙活蒸馍、蒸枣花子、包扁食(饺子)、炸麻叶等。从我记事起,父亲母亲就有这种分工习惯,每年都是如此,不曾改变。
在新疆生活近三十年,身边的人都说:“河南没有美食。”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特不服气,就极力争辩说:“河南的美食太多了,俺小时候,就吃过很多老家的美味,特别是过年,啥样的美食都有,馋得俺不行。”
当然要说菜系的话,河南的豫菜,与川菜、湘菜、粤菜等相比,可谓名不见经传,但河南各地的民间美食,也的确各有特色,品尝之后,难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和印象。
河南民间美食,品类最多的时候,就是逢年过节、喜白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是我的童年时代,那时我和伙伴们最期待过年,因为过年能连续吃近一个月的可口饭菜,每天吃得满嘴流油,肚子撑得圆溜,然后就买各种炮竹,或者玩敲玻璃蛋、硬币的小游戏。
那时,父亲是七里外的付庄村小学校长,寒假回到家里,抽出几天给邻居们写春联,再者就去龙塘镇上买年货,在过年的前一个星期,必须把过年期间的各种饭菜备好。老家有个风俗习惯,就是春节到正月十五期间,是不能蒸馍炒菜,否则就越过越穷。
镇上最热闹的时间,是过年前的十几天。平时隔天有集,每星期有会。赶集是早上,赶会是中午前后。父亲会在过年前计划,赶集要买猪肉、猪头、猪心、猪肝、猪肠、猪肚等,赶会就是买芹菜、莲藕、萝卜等蔬菜,还有一些海带和豆制品等。
记得小时候,很难吃上牛羊肉,更别说海鲜。想吃鸡肉的话,自家养的可杀上两只。不过,一般过年是不杀鸡的,每家都是以猪肉为主。
父亲把买回来的猪肉和杂碎,先要清洗一遍。最难洗的就是猪肠,味道很大,他就往肠子里灌碱面子,反反复复地清洗,直到没有难闻的气味为止。
我家的厨房,是紧挨着堂屋左边的一间房屋。一进厨房,正对着的紧贴后墙的是大灶台,小灶台又挨着大灶台,大小灶台门摆放一块长板子,板子后面是放柴火的地方,有软柴,也有硬柴。软柴是麦草、干草等,用火柴点燃后,再把干树枝、木头等硬柴放在火苗上,左手一拉风箱,瞬间就“轰轰”地着了起来。大灶台和后墙中间是放置木制风箱的,小灶台没有风箱。
大灶台用的是大锅,专门蒸馍、蒸窝窝头、蒸红薯等主食,小灶台用小锅,主要是用来炒菜。厨房右边靠墙,是一个大案板。这种厨房模式,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如今,虽然家家户户也有大灶台,只有过年的时候用,平时就用煤气灶,既省时又省柴火。
父亲准备过年的菜肴,很有讲究。他先把猪肉放进大锅里煮,等肉开始烂时,再把洗干净的海带放入锅里,直到炖得汤汁露出海带和猪肉,然后用大勺子舀进一个大瓷盆里,端到堂屋的里间,不用多久,就冻成了一盆“肉冻”。这就是豫东有名的“炖菜”。
接着,父亲就把淘洗干净的猪杂,一起放进大锅里煮熟,再存放在另外一个大瓷盆里。父亲一般把大葱、芹菜,当作凉拌猪头、猪肚、猪肠、猪肝、猪心的配菜,莲藕单独煮熟也是凉拌菜。
父亲做蒸碗也是一绝。他把黑色的小瓷碗洗净,再把五花肉切成薄片,加上白菜、姜末、大葱段、八角等配料,分别放进一个个小碗里。在大灶台上放上两层的蒸笼,把小碗摆在蒸笼上,大概蒸上半个小时,就可以出笼了。
每逢过年,父亲都要花费两天做菜肴,全家人能从过年一直吃到正月十五。每道菜的味道很正宗,炖菜和蒸碗,在吃饭前要在大锅里热一下,凉拌菜也简单。父亲把每种猪杂切成片,芹菜过热水煮大半熟,和大葱切成段,哪种猪杂配芹菜或大葱,他会一一放在一个盘子里,然后加入香油、醋、酱油等调料,吃到嘴里,顿感味道鲜美,软脆可口,百吃不厌。
后来,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父亲在过年时,还会从镇上买上几斤卤牛肉,我们当地也叫“垛子肉”。卖牛肉的人,都是推着车子,把卤好的牛肉放在木板车上垛成一大块,买家买多少,卖家就切多少,用刀切成薄薄的牛肉片。这种卤牛肉是五香味道,且炖得非常烂。最好的吃法,就是夹在刚刚出炉的热烧饼里,味道更美,让人一生都念念不忘。
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猪肉再也不是老家过年做菜的唯一主材料,因为现在的猪肉已失去了环保元素。以前养猪,都是剩菜剩饭,困难时期就喂青草,或者是麦麸。而今却喂食各种饲料及添加剂,几个月就可宰杀,肉质肯定较差,味道也失去了原味。
再者,如今的年味也没儿时浓厚了。自从开始外出打工,村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尽管每年过年都从外地回家,但过年的气氛却冷淡了许多。很久不见,那种亲情友情显得有些生疏,不少人过完年,就悄悄地登上了外出打工的列车。
值得庆幸的是,过年的菜肴更多样化了,牛羊肉走上了过年的餐桌,冬天可以吃上西红柿、黄瓜、辣椒、芫荽等等新鲜蔬菜,各类菜品丰富多彩。过年这天,全家人欢欢喜喜坐在一起,围着偌大的饭桌,尽情地品尝过年的美味,热闹地谈论着家里一年的变化,也计划着新的一年开始。
儿时过年的灶台,承载着浓浓的年味和豫东习俗文化,也记录着父亲留给我最温暖的回忆。如今年迈的父亲,虽然不再做过年的菜肴了,但我却离父亲越来越远,每到过年时,我总会梦见父亲忙碌在灶台前,用心地给儿女们做香味扑鼻的过年菜。他慈祥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总是温暖着我一生艰难行走的路程。
“二十七,把面发;二十八,蒸枣花……”
这句耳熟能详的童谣,丈量着我们过年的步伐。其实,这句话,是豫东平原或中原地域的民间俗语,也是中原传统文化的延续。千百年以来,在豫东民权县的农村,早已成为一种文化传承,一种民俗历史的发展。
大年二十七,晚上时分,母亲要用两个大瓷盆,倒进小麦面粉,在面里放进酵头,第二天面就发了,然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周围的婶子、嫂子等都到家里,大家手工搓白馍、蒸枣花馍,接着放在四五层的铁蒸笼里蒸馍、蒸枣花馍。
对于蒸馍的叫法,我们那片乡村都是这样叫的,而其他地方各有各的说法,不过都大同小异,就像河南话方言一样,各地口音虽然差不多,但总是或多或少有点区别。
在新疆,蒸馍叫蒸馒头,做法就是面发好后,要把面揉上几遍,然后分成若干小面团,用一只手拿起一个面团,或者双手各自拿起一个面团,使劲来回旋转揉成圆形的生馒头,外表看起来圆咕隆咚,显得圆胖,像是一个全身发胖、有着啤酒肚的男人。发面和揉馒头,在新疆男女都会。
但在我们老家许小楼村,或周围的村庄,蒸馍是女人干的事情。她们双手非常灵活,左手迅速拿起一个面团,右手协同左手一起上下翻动。要领是左手翻,右手使劲按压,搓出的生面馍,细长而均匀,就像一位体态丰韵的少妇,充满着一种生动的灵性。
大家都说新疆的小麦日照长,生长周期长,面粉自然就筋道。我觉得,河南本地的面粉也不差,尽管在新疆生活了近三十年,我始终吃不出老家蒸馍的味道。因为那种浓浓的面粉味道,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一直让我深深地怀念。
千百年来,老家河南,过年前有蒸年馍的习俗,特别是蒸枣花模,分为枣花、枣山、枣卷、枣圆等形状。就是将发酵的麦面擀成圆片,用刀从中间切开,把切开的两个半圆相对,用筷子从中间一夹,一朵四瓣面花形成;在每个瓣上插上红枣,即枣花馍,上锅蒸熟即可。层层叠叠,再饰以面花,红白相间,香甜可口,象征一年的幸福与团圆。
记得小时候,母亲、婶子和嫂子们,一边极快地搓蒸馍,一边有说有笑,不大一会就全部忙完。那时,我在旁边看着手痒,也拿起一个面团学习,由于掌握不住技巧,被她们笑话说:“这那是馍哩,简直就是四不像。”
听她们这般笑话我,我害羞地跑出堂屋,就到厨房灶台前帮哥哥烧火。看着大锅水开后,把蒸笼最底层罩在大锅上,再把生面馍摆满,直到最顶层为止。盖上笼盖,大火烧上半个小时,蒸馍就熟透了。我们家姊妹多,一般要蒸三笼蒸馍,邻居家两笼就足够了。
母亲最擅长做枣花馍,她会把发面做成莲花,就连花瓣的线条都做得非常精致,并在每朵莲花瓣上插上一颗红枣。还会做凤凰、小猪等动物枣花馍。在做这些之前,先用一大块面当作底座,再用一块一块小面团,刻画成动物的每个部位,然后把动物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身体和尾巴插上红枣,最后枣花馍就彻底完成了。
当蒸熟出笼后,母亲首先用两个盘子,分别放上蒸枣花馍,放置在灶台两角,这就是祭祀灶王爷的供品。寓意着灶王爷会护佑着全家,在新的一年里平平安安。在我们那一带,初二至正月十五走亲戚,可以拿到亲戚家,因为枣花馍还有另外的寓意,就是甜甜蜜蜜。
老家过年,按照风俗要在除夕前包饺子。除夕当天中午,家家户户要放鞭炮吃饺子。这可不是自家吃自家的饺子,而是晚辈,要端着自家做好的饺子送给长辈。据说,以前豫东农村很穷,过年很难吃上饺子,晚辈都要给长辈送饺子,这是表达孝心的一种方式,所以就一直延续至今。
晚辈给长辈送完饺子,回到自家才开始吃饺子。饺子的形状各异,有的像元宝,寓意是吃了会发大财;有的包成花边,表示生活会越过越好;还有的在饺子里包进一枚硬币,谁吃到硬币,就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好气运。
母亲喜欢包花边饺子,她常在过年对儿女们说,人这一辈子,别贪图发财,只要日子越过越好,家人都平安健康,比什么都强多了。现在想来,不识字的母亲,能说出这样的大道理,的确比那些识字的人,强得太多。
母亲一辈子贤惠和孝顺。每年除夕或大年初二,她都会让儿女给姑奶奶、二爷、三爷、四爷等长辈送饺子,端去热腾腾的蒸碗和炖菜。特别是姑奶奶,她是我爷爷的姐姐,爷爷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在我们老家,排行只算男的。姑奶奶的老伴去世早,她就回到了娘家,却把儿子留在婆家。她说在婆家住得舒坦且自在,侄子侄媳妇和孙子们都很孝顺。
从我记事起,家里但凡有好吃的,母亲就让我给姑奶奶送去。逢年过节,姑奶奶那间屋子里堆满了好吃的饭菜,她吃不完,就拿给我们小孩吃。母亲对奶奶也一样孝顺。除夕的第一碗饺子,母亲就亲自端到奶奶面前,再者就是父亲,然后儿女们才开始吃,她自己总是最后再吃。
母亲一辈子离不开灶台,她在六十多年的光阴里,始终围着灶台转,养育了八个儿女二十多个孙子,直到姐姐哥哥们不让她再做饭为止。如今,哥哥们轮流给父母送饭,他们把热腾腾地的饭菜端到父母面前,然后陪父母说说话,吃完饭再把碗和盘子拿回家。
尽管不识字,母亲却把二十四节气和民间谚语,牢记在脑海里。比如:“春打六九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小寒大寒,冷成冰团”“吃了冬至面,多做一条线”、“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等等。母亲不会看日历,却能把哪天是什么节气说出来,真的很神奇。
上初中时,我就问母亲:“妈,恁又不识字,到底是咋知道小寒大寒的具体日子?还能算出每年的过年时间?”
“俺是不识字,这些都是灶王爷给俺讲的。”母亲两手在系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微笑着说:“其实就是以前的老人讲多了,俺也就记住了。”
母亲一辈子任劳任怨,灶台就是她常年工作的地方。在外面漂泊,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围着灶台的母亲,想起灶台前的年味,想起父亲母亲为过年准备的那些美食。毕竟,年味牵挂着我对故乡的眷恋,更牵挂着我对母亲的想念。
一些记忆,穿越岁月风尘而历久弥新;一段岁月,趟过历史长河而亘古不变;一种习俗,经过大浪淘沙而熠熠生辉;一片阳光,记载时光流逝而依然灿烂……
尽管在豫东平原上的一些农村里,迄今还保持着数千年传统的过年习俗,但这种血脉的延续、民间文化的传承,至始至终都不会湮没在时代发展的道路上。
顿然,我想起鲁迅的小说《祝福》。这篇小说与过年有关,叙述了鲁镇上的人们按照旧俗忙碌着“祝福”活动,寓意是充满了严厉讽刺。不难推想,通过小说可以看出鲁迅对过年的态度,事实上,他对过年没什么热情,甚至几十年几乎不过年。我个人分析,是鲁迅憎恨封建旧俗罢了。
但鲁迅描写的年味,却令我痴迷和感动,因为我仿佛看到了儿时过年的情景,很容易勾起在外漂泊已久的人,那种内心深处的思乡之情。
我认为,新社会新时代,可以剔除封建旧俗,但也应该保留过年的礼节和传统文化。如今的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思想也随之变化,但那些做事做人的本分传统,以及那些寄托人们希望和梦想的文化,却万万不能丢失。
以前,老家豫东保持着一种陋习。就是过年家里来了客人,女人是不能入席的,只有男人才可以入席就餐。女眷一般都在厨房灶台前,随意弄些下饭菜将就。现在,这种陋习早已改变,女眷已允许入席,新农村新时代有了新面貌。
记得儿时,大年三十的夜里,人们往往通宵不眠,或者只睡三四个小时,只为大年初一凌晨时分,燃放鞭炮驱赶瘟神恶鬼。其实,过年放鞭炮,是最为重要的一项习俗。相传在古代,除夕的晚上会出现一种叫“年”的猛兽,古人就用爆竹吓退猛兽,后来就有了现在的鞭炮。
因此,鞭炮就成了儿时最爱的欢乐。自己村里的小卖部没了鞭炮,我和伙伴们就跑到附近村子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比赛放炮,看谁点着炮捻子后,用手扔得远扔得高,谁就是最厉害。过年时的乡间土路上,到处都是我们放的鞭炮声,还有我们的欢笑声。伴随着鞭炮的火药味,连同我们的笑声,一起弥漫在乡间的田野里。
大年初一早上,往往天未亮时,同辈份的人便会结成群,挨家挨户向高辈份的人串门拜年。大年初二,便开始走亲戚了。按照老家习俗,大年初二要到岳父母家探亲拜年,初三至正月十五期间,就可以走其他亲戚。
最热闹的是,订婚的堂兄们的未婚妻,到未来的公婆家走亲戚。我们一帮伙伴,就跟着年龄大的堂兄起哄,叫嚷着向未过门的新媳妇要喜糖。如果不给的话,大伙一哄而上,闹得新媳妇羞得躲到堂屋的里间,不敢出来见人。
大过年的,也有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堂弟伟子,在灶台前点火,不小心点着了雷子炮,结果把小拇指给炸断了,还做了一个小手术。一般出了这种危险的事,父母才开始重视,就训斥我们别再玩鞭炮。
很多年过去,一旦到了过年,我依然会想起小时候的年味,想起童年和少年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我,只有欢乐,没有忧愁。不像现在,年龄越大,越被尘世困扰得难以呼吸。
有时想想,不是我们不能,像小时候过年那样欢乐,而是我们的心态变了,变得浮躁,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更加世俗。如今的新生活,比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要好得多幸福得多,所以要守住本心和初心,安于平凡与平静,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日子,做自己喜欢的事业,梦想终究会实现。
啊,2020年,要过年了!
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想起老家灶台上的年味,因为这种味道,贯穿了我的一生,流淌在我的血脉深处,让我今生今世都牢记在内心。此时,老家的年味,正伴随着袅袅炊烟,从各个村落里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