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油茶

曾志田  

（一）

我与一朵茶花对视，洁白是她的本质，芬芳是她的内涵，傲立雪中是她的风骨。她在风雪中目光灼灼，展现一朵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凝神伫立，让她的纯洁涤净我的灵魂。

油茶树四季常青，花季却在凛冽的冬天。大多草木都惧怕冬天，它们要么把自己深深的埋藏在土层，要么瑟瑟的躲在冬天的一角，生怕被发现。它们怎么敢抽出哪怕是一丝绿芽，而被认为是跟冬天过不去呢？

没有谁能真正理解冬天，冬的深处是寂寞。好在油茶花满山满岭开得热烈而奔放。大朵大朵的油茶花张扬，喧嚣，骄傲，一树树，一簇簇，一山山，给枯瘦的冬日平添了几多丰腴。一朵朵乳白色的油茶花在深翠里绽放，纯净的生命力蓬勃了山山岭岭，苍白得萎靡又浮躁的冬雪就只能畏畏缩缩的藏在枯叶上，树底下，沟壑里，直至无声无息的消融。还在老远，你就会嗅到一股清香轻纱似的向你笼罩过来，让你如醉似醺，一如踏入香甜的梦乡。乡野小孩最爱茶花，因为茶花的花骨朵中有仙琼玉浆。洁白的花瓣围拢就是一尊尊大自然赐予的精美器皿，它们承接上天的甘露，用自己甜美醇和的本性酿出玉浆。茶花儿里的蜜浆像是调和的蜂蜜，又比蜂蜜更加纯净更加爽口；像是刚榨取出的甘蔗汁，又比甘蔗汁更有内涵更有层次。可笑汉武帝曾花巨资在长安建造了一个巨大的承露盘，矗立于高台之上，立铜仙人舒掌擎盘以接甘露，日夜吮吸以求长生，不知可有我乡野茶花浆之效否？不知可有我乡野小孩之乐否？小孩子们在小路旁边折断野蕨抽出内茎做成吸管，小心地伸进嫩黄的花蕊，巴喳巴喳的吮吸着，一股莫名的香甜就流入口腔，慢慢的顺喉而下浸润五脏六腑，整个身子也慢慢甜起来，轻起来，飘起来了；有的则迫不及待地直接用小嘴去拱，去嘬，粘染满脸嫩黄的花粉，活脱脱一个贪嘴的花狸猫，弄得人们大笑。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装着嗔怪孙女：“呷（发qia音，攸县老一辈方言。），呷，呷，天天只知道呷。”小女孩辫子一甩，犟嘴了：“您别说我，您不也是吃茶花糖长大的？您还说吃多了能成仙女，能长命百岁呢。”

众人又是笑。冬天里巨大的寒冷已经淹没了僵硬的城市，使它们愈加冰冷死寂。寒冷四处游荡，它遇见了山野间骄傲又灿烂的油茶花，遇见了山里人响亮暖和的笑声，就踟蹰不前了。山里人有油茶花的日子，就不在那么期盼春天的来临。

（二）
     我的故乡攸县地处湖南东西部，是久负盛名的“油茶之乡”。攸县盛产油茶，素有“湘东油库”之称，栽培历史悠久。虽然已经异地多年，但故乡的油茶树一直叫人难忘。也许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两种植物叫人难忘，它们隐隐伴随着人的一生，是故乡的魂灵，也是游子的根。它们长在记忆和灵魂深处，是故乡的底色，一个人无论身处多么遥远的岁月和他乡，总是脱洗不掉这种嵌在心里的色泽。这种色泽不易察觉的改变你生命中加入的其他颜色，使它们变得更为深厚或更为纯粹。

 四季从头顶呼啸而过，春往秋来。累累的茶籽球团团的压住枝头，茶树枝就弯成谦恭的弧度，一枝一枝的垂下腰来，沉甸着山里人的热望。茶籽球表面油亮光滑，只有一层肉眼难以发现的绒毛，青色中透着紫红，有的大如土鸡卵，有的小如乒乓球，有的因为岁月的静美而笑裂了嘴，露出了油黑发亮的茶籽。这时就要及时把茶球摘采下来，晾晒在禾场。在暖风的轻抚下，在秋日的老阳里，生了薄壳的茶籽啵啵啵蹦出来了。去皮，除杂，再晒干，就可以上榨了。在我儿时，我们村里榨茶油只能土榨。先把茶籽倒在一口大铁锅中，锅下架柴火炒，烧柴火的人要是老手，才能掌握火候:太旺，怕把茶籽烧焦；太弱，茶籽不会熟透---都会影响茶籽的出油率。炒籽的人用茶树枝桠制成的叉把不停的在大锅里翻炒，仔细察看茶籽的色泽变化，慢慢地，一股香气就沁了出来，烧火的人，炒籽的人，还有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都似乎沉醉在这奇异的香气里。奇异的香气凝成了轻轻薄雾，凝成了弦管里滴落的柔软的音符。在这曼妙的轻音薄雾里，我们各自做着各自的梦。时光虽在流逝，却从未曾远走，这浓郁的香气在我思念童年时总是真实的浮现在鼻端，慢慢的笼罩着我，让我还是做着这儿时的梦。茶籽炒熟了，就要碾籽。碾籽机是村里手艺最好的老木匠做的，一个中心轴，连着两根十字交叉的沉重木头，未端装着四个铁轮，象现今游乐园的旋转木马。把茶籽倒进圆圆的籽沟里，我们就推着旋转木马不停的走，在哐铛哐铛的如火车行进的声响里，茶籽碾成了细粉，滋滋冒着的油花使碾籽机的木头渡了油，象是涂了一层清漆，真正油光发亮。这个过程有点辛苦而漫长，我们小孩却乐此不疲，紧一圈，慢一圈，正一圈，反一圈，笑声、喊声一圈又一圈的荡漾。然后把碾碎的茶籽粉倒进一个个铁圈中。直径一尺左右的铁圈箍着四周，上下用刚打下谷的新鲜稻草打底，踩紧夯实就制成了一个个茶籽饼。把茶籽饼装进土榨机，要人握着长长的榨杆使劲的压，吱吱嘎嘎的土榨机就慢慢的满了，紧了。这时候要更加把劲，琥珀色的茶油就滴了出来，开始如小雨，稀稀落落，然后越滴越快，越滴越多，终于连成一条一条细线似的倾注下来，击打在铁底边上，嗡嗡作响。火红的柴火，奇异的香气，快乐的笑声，连同着浓稠又清亮的茶油一起浓郁。家里的大人舀起一小杯茶油，轻轻的茗一口，脸上的笑容如地里犁开的耙路一样舒展开来，又把茶油递给自家小孩，要他全喝了下去--这样祛火解毒，还能杀蛔虫。茶油是农家的宝，上火了，要茶油祛火；起疥疮了，要茶油解毒；磕碰了，要茶油消肿……对于我来说，茶油的恩惠永不止这些，他还承载着一个山窝里的穷孩子对山外世界的所有希望与梦想。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山里人家很穷。茶油那时就一元钱一市斤，很值钱了，但每户人家分得的茶树少得可怜，产量又很低。要想挣点钱，必须要走很远的山路到深山老林里去摘野茶籽。摘野茶籽十分艰辛，但能凑齐我每学期三元的学费。我分外珍惜每个胖嘟嘟的青紫色的茶球，仿佛是它们的斑斓铺就了通往山外的路，铺就了一个少年的多彩未来。有一次，我一个人爬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一处叫鹞子洞的山坡，那里有好几株野茶籽树，可能是年成好，又地处偏僻没人来采摘，茶籽累累挂在技头，我采得兴起，一时忘了时间。等篇篓里满了，才发觉日已西沉，不由慌了起来，背起篇篓就往回赶。赶到半路，天色完全黑了，沉沉的篇篓背带嵌进了皮肉，勒得我肩头刺疼。更头痛的是已辨不清路了，只能凭着感觉走，不时有猫头鹰或是鹞子发出咕咕咕的怪叫，特别恓惶。丛林中猛然一阵悉悉缩缩，不知是蛇还是野免蹿了过去。翻过了一道山又一道山，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不好，踩在柴茬上了。尖锐的柴茬刺穿了布鞋，刺进了我的脚板，血顷刻浸染了布鞋。我强忍着剧痛，一步一挨的往回赶，泪水蓄满了眼眶，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喉咙却只是一味发紧，发硬，胸腔里也象被什么堵着。只觉篇篓越来越沉，脚步却越来越飘，只要茶球扔掉些就能轻松些，但我哪里舍得扔啊---这是我上学的学费啊!终于远处闪着一个火把，隐约传来了熟悉得有些不真切的呼唤，呼声是那样惶急，那样慌乱。那是慈爱的母亲到底不放心来寻我了。满身的沉重、疲惫如赘衣一样剥落了，满心的恐惧如被阳光驱散了，泪水却再也控制不住，哗哗的流下来，直灌到脖子里去。母亲奔到我跟前，看到我这个样子，也哭出了声。哭声在夜色笼罩下空旷的山谷回响，激荡。以致于如今回想起来，觉得那哭声还一缕一缕缠绕在那里。母亲哽咽着说:崽，可苦了你。我无法回答，只觉得心里某些地方结了一层茧甲，不再柔弱，不再无力，我知道我长大了。靠着采摘油茶榨油换钱，我终于艰难的完成学业，最终敲开学术殿堂的门。以后，每每遇到挫折，我会想起这一段哭声，它让我感受到童年最彷徨最无助却也是最有温度的那一部分，让我感受到童年最羸弱最柔软却也是最坚强最富有韧性的那一部分。我常常会想:还有什么苦你不能吃呢?还有什么坎不能迈过呢?还有什么理由浪费时间去矫情或是故作颓靡呢？

（三）
    现如今，油茶又担起了为故乡人们脱贫的历史重任。党的19大特别强调，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近年来，故乡政府大力扶持油茶产业发展，将油茶产业列为“民生100工程”，投入巨资新造油茶林几万亩，建立了莲塘坳、皇图岭、网岭、新市、渌田等片区的高产油茶示范林。政府把发展油茶产业作为维护生态安全，促进精准扶贫的重要举措，为农户配送优质茶苗，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满了油茶树，自自然然地就围成了一条条绿色的篱笆，有如一条条蜿蜒游动的青龙。政府还为农户提供技术指导，技术指导员围着各个基地转，确保油茶早产高产。蓝蓝的天空白云飘荡，空气纯净得使人饮了清酒般的微熏，满山满岭的碧绿的茶林里茶花飘香，已脱贫致富新建了小洋房的农家人满脸欢欣，这样的静美的桃源般的生活要引起多少漾慕啊! 茶油作为一种高品质食物用油，营养丰富，还具有预防高血压，心血管等疾病的多种功效，已成了城里人厨房新贵，每斤市价60元还买不到。城里人专门驱车到乡下，一来抢买茶油,二来欣赏边远乡村的美景，又促进了故乡旅游业、服务行业的发展。一株株油茶树变成了山里人们的摇钱树，往日的荒山野岭成了聚宝盆。油茶产业发展与贫困户脱贫联结机制，精准的带动了山里人发展油茶产业脱贫致富。一位刘姓老表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他今年家里可产1500斤茶籽，预计产茶油600余斤，按市价计算，收入将近4万元。像他这样的农户比比皆是，老表的脸上笑得像山乡平坦的水泥路一样舒畅，我们也感到十分欣慰。故乡政府将进一步促进油茶产业转型升级，实行综合利用深度开发，延长油茶产业链，大力促进油茶产业效益。      

祈愿故乡的风雨更调顺，祈愿故乡的阳光更灿烂，让故乡的油茶花开得更美丽，油茶果结得更丰硕， 让故乡人们的笑脸更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