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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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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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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鹰

怀念鹰

曾志田

在城市久居,总觉得生活处处沾满了尘埃,屡屡拂拭而不去,身心亦如生锈般泛黄乏力。直到上午九点多,被烧糊了的南瓜汤似的太阳才从雾霾里小心的探出头。一只灰雀窜飞在坚硬的马路边上觅食,几个胖成了香肠的小学生一阵惊喜,挣脱被大人紧紧攥住的手,气喘吁吁赶了过去,灰雀惊慌失措的逃走,小学生们怅然若失。忽然很是怀念故乡纯净湛蓝的天空,怀念故乡天空的自由自在飞翔的鹰,怀念那在无垠的天空郁郁勃发的生命。

故乡是个山村,名老鹰岩,三面环山。大山走到这儿就走廋了,肋骨似的峭壁上吊着几片梦一般洁白的云朵,古木参天,蔚然深秀,确实是老鹰生存的好地方。

爷爷小的时候,在故乡连绵的山峰上,在故乡广袤的天空下,总会有一两只雄鹰在自由的翱翔;它们时而疾掠,快若闪电,一下子就消失在仰望的目光里;时而滑翔,在海水般湛蓝的天空几近停滞,让你疑心时间和如水的天空已经一起凝固。爷爷对鹰的讲述也带着我们对鹰的向往在长天痴迷的翔翱。老鹰凶猛。鹰是鼎鼎有名的千里眼,即使翱翔在千米以上的高天,也能把地面上的猎物看得一清二楚。它有一副强壮的足和锐利如刀的爪,便于捕捉猎物和撕破猎物的皮肉。吃下去的野鸡、野兔、黄鼬、老鼠、毒蛇,一会儿功夫就被消化得精光。

父亲小的时候,也时常会看到一两只雄鹰在天空高傲的飞掠,书写着潇洒的草书。父亲说话做事像一块坚硬的生铁,许多事我们明明做好了,父亲却说不行,一定要推倒重来。父亲也从来不给我们包办一件事。父亲说,小鹰长到了可以爬行的时候,母鹰就把它推到悬崖边,小鹰有点惧怕。但作为一只鹰,是不应该恐惧悬崖和黑暗的。为了让小鹰学习飞翔,母鹰先在崖边上下起伏,让身躯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接着母不由分说将小鹰推出去,小鹰哀鸣着,像一片飘零的树叶飘向谷底,绝望中它顾不上害怕不得不使劲挣开了翅膀,跌跌撞撞的在坠地的瞬间终于盘旋而起。远天风烟俱尽,阳光温柔,它慢慢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得不仰望的黑点。

你们要懂得鹰的艰辛,父亲说。雏鹰学飞的时候,母鹰还会多次把雏鹰的翅膀弄断,雏鹰在空中不断挣扎着断翅飞翔,翅膀充血才能快速愈合,才能变得坚硬如铁,才能在高天里自由翱翔。

我小的时候,偶尔也能看见雄鹰在天空孤独的飞翔,在绒毛似的草地上拖下一道长长的投影。

我对这种自由不羁的天空的精灵有着一种静近乎狂热的热爱,它们在湛蓝的无垠的天空中骄傲的翱翔,时而振翅直冲追逐着云朵的梦想,时而展翅高空滑翔俯视大地,时而收翼俯冲完全无视周围屏障般的山峰,气势仿佛充沛着天地---这对一个长年禁锢在狭隘山村里的少年来说是多么令人神往啊!我不止一次在村里那座树木葱郁的山上发呆,幻想着突然有一只极赋灵性的雄鹰,驮我在天空遨游,它能听懂我的语言,甚至可以直接我的意念,带着我在大山外自由翱翔;幻想着我找到一只失去父母的雏鹰,我省下所有的精粮喂它长大,它所有柔软的羽毛都在我的注视里长满,它与我为友,伴我度过贫瘠的山村岁月……闭塞的山村的天空因此涂满一个懵懂无知少年的彩色梦幻。

    我把对鹰的向往寄存在天空的云朵上,因而对鹰是有着特殊的感应。每当有鹰在天空掠过,即使它们悄无声息,我也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们,心神随着它在天空翱翔。它们张开双翼将近两米,完全是一架挂着实弹的战斗机,气势雄浑,睥睨天地,对地上的生物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有时鹰在长空发出一声嘶鸣,在狭长的山谷中回荡,那种尖利、刚烈之音,似乎是从它们喉咙中飞出的一把把尖刀,闪着寒光刺向隐藏的目标。

     突然从云端射出一个黑点,疾冲而下,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这是鹰在扑食。在将要坠地的瞬间,鹰翼大张,烟尘顿时弥漫,然后缓缓升起,锐利的双爪中已经有了不断挣扎的猎物:或长蛇,或地鼠,或雉鸡,或黄鼬……很少有猎物能逃过它们雷霆一击的。当然,也有少数不能得“爪”的情况。那是被村人发现它们偷袭家禽的时候。这时候村人是来不及拿出鸟铳的,只能手舞足蹈,大声吆喝,虚张声势。老鹰受到干扰,在空中不满的打个飞旋,又直串云霄了。

      那时候家禽往往是一家子伙食的来源,甚至承载着小孩学费的重任,若被老鹰冷不丁地叼了去,村人要诅咒半日,梁子就结下了。村人对老鹰欲杀之而后快,看见老鹰用鸟铳打,没有鸟铳甚至用石子也要扔一下----肯定打不着,只能借此泄愤。我曾近距离观察一只被鸟铳打折了翅膀的鹰,它双翼尽收,虽然濒临死亡,但仍双目圆睁,目光凛然,令人无法对视,没有悲伤,没有屈服,更没有丝毫的乞怜,依然保存着唯我独尊的气势。我面对着它心情十分复杂,既为它即将消逝的生命感到无尽的惋惜,又怪它什么不吃,兔子,山鸡,水蛇……偏偏要吃被村人视为命根的家禽?

     真正让鹰遭受灭顶之灾的是上个世纪八几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说是老鹰的爪子能对治某种恶疾,人们看见老鹰的爪子无坚不摧,也相信老鹰的爪子能轻轻松松的抓走潜藏在身体里的疾病。老鹰的价格从几十,几百飙升到上千,快抵得上一头肥猪了。人们捕杀鹰的手段开始无所不用其极,鸟铳、鸟网、毒药……有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爬上陡峭的悬崖端鹰窝,鹰蛋、雏鹰都不放过。老鹰数量急剧减少。看着一只又一只老鹰被捕杀,看着狩猎者拿到花花绿绿的钞票近乎病态的兴奋,我心底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悲凉。少年的幻梦被血淋淋的现实瞬间击溃,故乡的天空少了自由不羁的精灵,整个山村像被抽掉了灵魂。然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又在乎一个少年无力的说辞呢?天空不再有鹰飞翔,我又重新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孤独与禁锢。后来为了快速致富,满山的老树被砍光,山岭像秃子似的尴尬的站在村子四周,寻常的鸟兽都不多见了,鹰就几近灭绝了。对鹰的战争,人们很快就胜利了。那些鸡和鸭在禾场慵懒的踱步、啄食、晾晒翅膀,人们再也费不着虚张声势的吆喝恫吓了,一下子好像少了许多事情,嘴和手一下子变得多余,似乎成了一个僵硬的摆设。那时村人和我都没意识到鹰的消失是自然界给我们的警示,只是觉得村里似乎缺少了生机,缺少了灵魂,随后只是一些空洞无用的怀念罢了。其实离开了鹰,村民即便失去了那片用于飞翔的天空。后来人们整日将时日消磨在索然无趣的生活之中,似乎除了打架斗殴、酗酒滋事、嫖娼赌博他们再无事情可为。那些曾经彪悍健壮的男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往地里担百把斤的一担牛粪喘得赛过风箱,扁担吃了铁似的不肯弯,腰却棉花似软了;锄头举不过十几下就手麻腿酥,都是以前不曾遇到过的难堪事。那些长满茂盛庄稼的地了成了老鼠和麻雀的乐土,庄稼成片倒下,遍地老鼠和麻雀的粪便散发着嘲弄的恶臭。那些猎杀老鹰、端了鹰窝的人多得了恶疾,有的遍体生疮流脓,有的头痛欲裂,有的只剩下一丝游气,有的被窜出的毒蛇咬得倒地不起…….他们从鹰身上得到的钱远不及治病的费用的十分之一;还有的终日萎靡难振,在冷寂的山村里孤然自灭。人们这时才明白对老鹰赶尽杀绝是一件多么荒唐和可悲的事情。

老鹰岩没有了鹰,人们才怀念鹰,怀念有鹰的日子的种种好处。

我祈盼故乡的天空还有鹰,还有这自由不羁的天空的精灵。

 今天,我带着一群孩子回到故乡。我要寻找故乡纯净的天空,寻找故乡天空的鹰的踪迹。也许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一两种事物叫人怀念与追寻,它们隐隐伴随着人的一生,它们长在记忆深处,是故乡的底色,一个人无论身处多么遥远的岁月和他乡,总是脱洗不掉这种嵌在心底的色泽。故乡的天空,故乡的鹰就是嵌在我心底的色泽,像血缘那样驻扎在记忆的源头。

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蛇一样急速转弯。村支书老何热情的接待了我们。他介绍说:“党的19大特别强调,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我们村响应总书记的号召,将竭尽所能维护好青山绿水,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美好家园。这些年政府和村里已经投入大量资金,封山造林,目前看效果不错。”我们看见那些曾经干涸的小溪里的有清清的溪水流淌,但水草并不茂盛,看来还需一些时日温养。山头也已经长出了许多新树,但还有一些老树桩没有腐烂,癞子似的嵌土里记叙着往事荒唐。找寻了许久,我们在终于在悬崖上发现了老鹰的巢穴,然而里面却发霉发烂,显然好久没有老鹰进驻了。后来接连找了几个都是如此,不免大失所望。如果离老鹰最近的老鹰岩没有老鹰了 ,这算不算一个黑色的讽刺?我只能向孩子们描述鹰,描述我曾经的少年时的梦幻。孩子们却认为天空有雄鹰翱翔只是美丽的传说。故乡的广袤湛蓝的天空,已经没有鹰了。孩子们已经不可能再有我曾经那些幼稚却珍贵的梦想了,甚至不可能再有那片用来翱翔的天空了。我只能用祈祷的方式仰望广袤的天空,虔诚的期盼鹰的出现。

我们又找寻了许久,仍然杳无踪迹。正要放弃的时候,却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许多老鹰的羽毛。这些灰黑的羽毛因为之前的搏击而显得异常坚硬,如一把把破损的战刀在秋日老阳里泛着寒光。传说中老鹰会重生。老鹰要重生必须飞到悬崖上,用岩石把喙敲掉,把指甲拔掉,把羽毛拔掉,还要飞身直下,把浑身骨骼摔碎,等喙、指甲、羽毛、骨骼全部重新长好,才可以重新飞翔。

鹰会重生吗?

忽然远方的云层出现了一个黑点,老何孩子似的跳高,大声呼喊:“老鹰!老鹰! 

是鹰吗?是故乡的鹰吗?我激动得泪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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