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祖父的离去不仅带走了旧铁门,也带走了祖母眼中的魂儿。
我童年的记忆一大部分是和祖父祖母在一起,他们对我不可谓不是溺爱。记事起祖父祖母还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两家隔了有三条街。对当时五六岁的我来说如同天堑。我时常磨着父母领着我过去,并且每次我都会闹着留下来过夜。父母在这件事上几乎没有拒绝过我,全仗着两位老人对我的宠爱。至今我清楚得记得每次我都是睡在俩老人的中间,总是喜欢抓着祖父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一条最突出的静脉,在血脉相连中安心睡下。如今的我越来越喜欢回忆当时的那份血脉的相互间的连接。每次当我回到老家,当一下车便能闻到的那炊烟裹挟黑土的味道时,祖父祖母那随着时间逐渐模糊的脸就从我的记忆深处涌现出来。
后来过我到了去村子里上小学年纪,祖父祖母也开始和我们住在了一起。说是住在一起不过是一个院子两间房子,饭也是各吃各的。不过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两位老人那里吃。这也是我从小身材圆滚的原因,每次吃饭时祖母总是让我尽可能再多吃一点。成人拳头大的馒头八九岁时的我就已经能吃下两个有余,肉馅的饺子就已经能独自吃下整整一大盘。祖母每次看我吃的开心,她都会慈祥的对我笑着说:“多吃才能张大个。”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是地图最北的黑龙江,祖父母却是地道的江苏徐州人,因为这个原因,以至于现在的我依就不喜欢吃北方的炖菜,就连北方冬天家家必备的酸菜我更是避之不及。祖母的厨艺很好,可能是受她兄弟的影响。祖母的兄弟也是我的舅爷,在以前是生产队食堂里上灶的大师傅,逢年过节定是要给我们露个一两手的。其中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就是舅爷做的夹沙肉。白肉和豆沙放在一起竟然能做到肥而不腻、软糯香甜,那味道我至今都不曾忘记。当时我喜欢在祖父母那里吃饭不仅仅是因为祖母她每次会按我的口味来做饭,还是因为在那里我总是能吃到一些在我母亲那吃不到的,南方口味的炒菜,和一些北方不常见的蔬菜。那些蔬菜都是祖母来东北逃荒时所带的种子一直栽种到现在的。回想起来祖母甚至在屋前菜园中还零零散散的种过几株罂粟,开花的时候有红白两种颜色的花异常好看。依稀记得一次祖母看到我在菜园子里玩耍见我要靠近那没长成的罂粟花时对我说道:“这是大烟,用来止痛用的不能放嘴里”。祖母伸手不让我去揪上面的骨朵。但我还是趁祖母不在时偷偷摘了两个,罂粟花骨朵流出白色的汁液弄了我一手,我嫌弃的把那骨朵扔向墙外的土沟里。现在想来,估计祖母当时要是看到那光秃秃的花径一定会和祖父抱怨说我又去淘气,可惜了她那两株罂粟花吧。再后来祖父过世,父亲就用沙石把那片菜园用铺平,在上面建起了仓库不再种菜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罂粟花也不曾再吃过祖母亲手做的饭了。
祖父在村里的名声很好,去世的时候全村大半的人都赶来吊唁。听外祖父说,从认识祖父以来,真就是没见过他和村子里谁谁谁红过眼、吵过嘴,见谁都是和和气气的。邻里乡亲谁去借个家伙,谁家缺个干活的人手,祖父都不曾拒绝。我还从外祖父那得知祖父当年是下乡知青,因为回徐州接祖母才错失连队落户的机会,从而在如今的村子里安了家落了户。祖父年轻时在生产队学了一点木匠手艺,人老了就会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敲敲打打,我也喜欢蹲在一旁问东问西像个叽叽叽的麻雀,他也从来不嫌我烦,高兴时还会给我五角钱让我上附近的小卖铺去买冰棍吃。村里的小学我上了两年就转去了县里小学,去了之后的我总是盼望着那一个一个的小长假然后回家。县城虽然离村子不远,但也只有在长一点的节假日才能做客车回家,就连和同学们间的玩乐也不能让继续留在县里。两个小时的路途刚一下车我便向家的方向急奔而去,就连村里熟人向我招呼我也总是来不及回应,因为我知道爷爷这时一定会靠在院子前的旧铁门上盼望着我归来,每次祖父见到我回来总会高兴地喊上一句:“好小子,可算回来了。”祖父去世后偶然听我母亲说起,祖父他每次在我要回来的那天就早早的在院子里等着了,还会时不时的望着车停靠的方向…这样美好的时光持续了六年。那一年是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我没有坐上客车是父亲开车来接的我,我们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地来到了医院。跟着父亲进了病房,病床前围满了人,祖父坐靠在那里。他见我过来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放下东西立马靠了过去,就像小时候一样捏捏他的手询问着他的情况。记得祖父当时笑着对我说:“没啥事,小毛病,过两天就回去了。”听到这我也咧咧嘴笑了笑,还想像以前一样想去摸摸爷爷下巴的胡茬,可我看了看身旁的姑姑伯父们,刚刚伸出去的手还是不自觉的缩了回来。我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后,父亲说我还没吃饭便领着我下了楼,寻个面馆吃面去了。吃完面回去的路上,父亲痴痴地望着路两旁的树对我说“你爷爷前几天低烧不退,来这里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还能活个一两年。你爷他还不知道,我们也不敢告诉他。”我忘记了当时父亲是什么语气对我说,我也忘了当时听后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只记得那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里是一片空洞。仿佛那天就像是一场梦,父亲只是在梦里领着我去医院看看祖父之后才说的那一番话。当时我是那么的迷茫、虚妄、让我无法呼吸。祖父病重的时间很短,转眼之间就到了冬天,临近春节祖父的生命也要走到了尽头。那晚漆黑无月,大雪微风,鹅绒般的雪花随风飘落。祖父躺在火炕上已经是气若游丝,火炕的周围围满了人,近的远的、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差不多都来了。记得我当时就倚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为祖父忙前忙后。当时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这间屋子里就剩我和祖父两个人,我真是还有好多的话想和祖父讲,还想上去再摸摸祖父的脸和那满是胡茬的下巴。结果是我到底没有勇气上前,就这样干巴巴的看着,这件事也是我到现在为止最大的遗憾。
祖父的葬礼上,哭声一片,但我没有哭。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次经历他人生死,我的精神世界中还无法接受祖父的离去。所有人中最伤心的应该是我的祖母,本就枯槁的她再看去更像是一棵没有了叶片的矮树,了无生气。要合棺时我急忙上前看了祖父最后一眼,面容还算安详,只是浮肿使他脱了像。之后再想看也只能望着灵台上相片,来思念祖父留给我那些美好童年的记忆…
冬去春来,家人合资把祖父的骨灰安葬在山中墓园中,逢年过节便一起来祭奠。亲人们每次都会带去一堆的贡品和黄纸,生怕祖父在下面缺了用度。而我只是跟着磕三个头,祈求祖父保佑我身边余下的亲人平安健康,能在多陪陪我几年。之后父亲便把院前的破旧铁门换成了铝皮拼接的推拉门,从那时起关于儿时旧铁门和祖父的记忆便逐渐模糊好像离我远去。再后来不到一年的时间,祖母便换上了老年痴呆。等到秋天我从上海回来的时候,祖母已然认不出我来。还记得当时祖母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家的。”我竟愣住一时无言,母亲忙替我答到:“那是你孙子,这你都不记得啦?真是糊涂啦。”祖母嘟起嘴嘀咕道:“不糊涂,不糊涂。”那一年我在家哪也没去,就和父母一起照顾祖母。看着祖母忘记一切,再到卧床不起,心中怅然。结果到了第二年秋天,祖母也要跟着去找祖父了。这次的葬礼上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我放声大哭。不光是因为祖母的离去而伤心,还是因为我又一次体验了他人逝去的离别之哭,连带着祖父走时的那一份全都一起爆发了出来。
距离那天已然过去了七八个年头。直到现在我依旧喜欢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那和从前变化巨大的院子,回忆着和祖父祖母在一起时的童年。一眼望去门外的田还是田、远处的山还是山、池塘清澈依旧、冬天北风飘雪。如果说萧红的一生是寻找幸福和爱,那我的一生便是紧握着身边的幸福害怕它从我的身边一个接一个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