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鸡蛋
1980年冬,那年我九岁。一天早晨,刚吃罢早饭,母亲就吩咐我那儿也别去,在家看着母鸡下蛋(因放了寒假)。母亲说等攒够了40个鸡蛋卖了买一块布给我做一件新褂子。我不知道母亲是哄我在家看鸡下蛋,或者真是打算给我做一件新衣服。但是,母亲下了命令,我又不能不听。
我家喂养五只老母鸡,五只鸡轮流下蛋,有时候一天下俩,有时一天下三,也有时候两天不下一个的。平日里下的蛋舍不得吃,攒在一块,攒够十个或二十个,就拿到集上卖钱,卖的钱用于家庭日常开支,比如买点灯用的煤油,或者买盐等。
母鸡下蛋,一般要先给它做个窝。就是用破旧的竹篮子或者破烂的柳条筐,在堂屋或者偏房窗户台上,用一根绳子把篮子或筐系在窗户棂上,在篮子或框里铺上一层麦秸草。有下蛋的母鸡看到,就会从地面上飞进去卧在里面下蛋。
尽管是个大晴天,太阳已高高升起,但是,天气依然寒冷,我搬一条小板凳坐在堂屋门旁,看着鸡窝里的母鸡下蛋。那天下蛋的是一只芦花鸡,它静静地卧着,黑白相间的尾巴低垂着,两只如黄豆粒大的眼睛圆圆地睁着,不知是冻的或是下蛋憋的,鸡冠通红通红的。
不知道我看了多少次,母鸡仍静静地卧在窝里,没有下蛋的意思。无聊至极,我就跑到外边和小伙伴玩去了。等我回来时,不见了下蛋的母鸡,我赶紧跑到鸡窝旁边,踮起脚尖一看,窝里鸡蛋咋没有了。我扒开麦秸草寻找着,几乎把鸡窝里的麦草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鸡蛋的影子,这鸡蛋跑哪去了,娘回来肯定骂我,我害怕极了,但是,又无计可施。
果然,母亲回家来就问我鸡蛋的事,我吞吞吐吐地说,鸡没下蛋。咋可能,这只芦花鸡都两天没下蛋了,今天一大早就上窝了。母亲说着快步走近鸡窝,“这麦秸草谁翻的,咋嫩乱”。我找鸡蛋翻的,我低着头小声地说。准是你又跑出去玩了,鸡蛋被黄鼠狼偷喝了。你过来看看,这不是鸡蛋壳吗,母亲从堂屋山墙后地面上捡起蛋壳看着我说。
虽然母亲没有训斥我,但我感到十分内疚,从此,只要母亲让我在家看母鸡下蛋,我就不敢跑出去玩了。不过,后来偷喝我家鸡蛋的黄鼠狼被邻居逮住打死了。我不用再看母鸡下蛋了。
临近春节,母亲说鸡蛋攒的差不多了,明天逢大集,让我一块去赶集卖鸡蛋。想到赶集可以买点好吃的,很快又要有新衣服穿了,我高兴得半夜没睡着。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了床,并喊我起来。母亲在一个竹篮里铺上一层麦秸草,然后,从一个坛子里小心地拿出鸡蛋,再轻轻地放进铺着麦秸草的竹篮里,一个、两个、三个……这都是平日里攒的鸡蛋,万一碰烂一只,就少卖钱了,我们全家的生活开支,可全指望这些鸡蛋,母亲从坛子里拿鸡蛋时格外的小心。我站在一边看着直担心,担心鸡蛋从母亲手中滑下来。
母亲说,卖鸡蛋必须早点去赶集,否则卖不上好价钱。我们来到集上时,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家卖稀饭、油条的。卖包子的老板,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我跟在母亲后边直奔鸡蛋行——在一个大院子里,有卖菜的、卖粮食的、还有卖牛羊的,卖鸡蛋的在一进大院门西旁一块空地上。
本以为我们赶了个早集,来到一看,已有人早早的来了。母亲轻轻地把装着鸡蛋的竹篮放在地面上,又弯腰把盖在鸡蛋上的一条花格子毛巾拿掉,一只只鲜艳的鸡蛋躺在竹篮里,母亲蹲下身子,把几只个头大的鸡蛋摆在上面,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吸引购买者的注意。
你的鸡蛋咋卖?只见一位穿戴整齐,干净的中年男子站在我家鸡蛋篮子面前。他皮肤白净,头发梳着三七分,像一位国家干部。他右手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竹篮子,比我家的竹篮子小得多,看上去像他人一样有气质。八分钱一个,我母亲答道。能不能少点,中年男子把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并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拿起一只鸡蛋,用力摇一摇,并贴近耳朵听一听。他把这只鸡蛋放进篮子,又随手拿起一只鸡蛋,只见他一只手四指并拢和拇指围成一个圆筒,紧贴在一只眼上,另一只手捏着鸡蛋的三分之一处,放在手指围成圆筒的外端,然后,对着太阳光照着。好,鸡蛋不错,我要二十个。买鸡蛋的走了,我不解地问:娘,刚才买鸡蛋的为啥又摇又听又看的。他怕有坏鸡蛋,一摇里面有响动,对着光一照,好鸡蛋里面透明四亮的,坏鸡蛋里面发黑。想不到鸡蛋里还有这么大学问。
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卖鸡蛋的也多了起来。剩下的二十只鸡蛋,也有不少人问价,就是不买,不是因为价格高,多是嫌鸡蛋小。大个头鸡蛋都被那个中年男子买走了,怪不得不讲价。眼看着快散集了,二十个鸡蛋还是没人买,母亲急得一会蹲下身子,一会又站起来,盖鸡蛋篮子的花格子毛巾都在母亲手中拧成麻花,母亲反复地从二十个鸡蛋里找出大点的摆在上面。我本来想买包子吃,也不敢给母亲说。我真恨那个买走我们鸡蛋的男子,要不是他把大鸡蛋都挑走了,不至于剩下的鸡蛋不好卖,也不至于我没有包子吃。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要买鸡蛋,你这几个小鸡蛋咋卖的?我也不多要了,都快散集了,你诚心想买,七分钱一个,我母亲低头看着蓝子里的鸡蛋说。六分钱一个,我全要了,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价格不便宜谁要,买鸡蛋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好吧,拾到你篮子里,母亲很无奈地摇摇头说。
志文,今天鸡蛋少卖四毛钱,不能给你买包子吃了,下一次赶集卖鸡蛋,一定给你买。不是卖了好多钱吗?我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母亲说。快过年了,有许多年货要办,还想给你做一件衣裳,用钱的地方多着来,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母亲用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委屈地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卖鸡蛋的经历,让我明白:钱来之不易,再后来我更明白了“花钱花在刀刃上”的意义。此后,我再也没和母亲一块赶集卖过鸡蛋,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赶集回来真的给我买了包子。那一次包子我吃的太别香,一直到现在我吃包子,再也吃不出那种味道来。(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