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热土
国庆连值了几天班,攒了几天假,于是得空回家乡走一走,看一看。
晨曦中,火车悄悄驶进家乡的小车站。车站很安静,人们从火车上走出来,车站才像调皮的小孩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咿咿呀呀吵闹过不停。
不知何故,每一次回来从火车上走下来的这一刻,身体瞬时不知不觉轻盈了许多,步子欢快了许多。哦,这是游子久别回家的感觉。
乡 间 小 路
出了车站,赶紧拼了辆车,到了家乡的小镇松山咀。离老家还有五里路,打车得十块,比从县城过来还贵,于是抄小路步行回家。
小路原来也是公路,因为在不远处新修了宽阔的公路,才慢慢荒废,逐日没落成不能通车、行人稀少、杂草丛生的乡间小道,有些地方还被开垦侵占只容得下一人通行。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回家的喜悦和激动心情。我自小从这条路到小镇看电影买小人书、上学读书,来来回回不知走过了多少趟,我熟悉它甚至比自己身上有多少颗痣还清楚,路边有几个垸,有几个水塘,哪几棵树上有鸟窝,哪儿有橘子桃子西瓜可以去偷,闭上眼睛也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路上到处肆意开着各种野花,野菊花,野百合,野蔷薇,要什么花就有什么花,红的,绿的,黄的,白的,要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牵牛花想爬多高就爬多高,喇叭花想开多大就开多大,满天星想开几朵就开几朵,没人干涉,没人嫉妒,更没人采摘。
路的两边,满畈的稻谷金黄晃眼,像一张巨大的金毯醉心夺目,丰收的喜悦油然而生。稻田的尽头,群山起伏叠嶂,秋色斑斓,层林尽染。路边的田间地头,勤劳的乡亲见缝插针地种了丝瓜、豇豆、扁豆、辣椒、白菜,丝瓜头顶黄花,新鲜可见,豇豆挂在枝头上,一条条,柳枝一般好看,扁豆青翠肥厚,秀色可餐,辣椒红了,白菜嫩的出水。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拍照,一路流口水。
路边有几栋陈旧空弃的仓库,当年是粮站,存粮收粮的地方。每到春秋农忙和暑假的时候,总要帮家里割谷收菜籽,都要拿到这里来卖,买油买盐交学费。早早送来排队,好不容易轮上,收购员拿一根铁插往麻袋一插,插出几颗稻谷或菜籽丢到口里咬一咬,马上报出“一等、二等、三等”价格等次,然后按等次领钱,一个等次价格相差不少,因此卖粮人无不阿谀奉承以期获得高等次的价格。碰到运气不好,或者收购员心情不好,或者你巴结的不够,收购员便大手一挥:太湿,晒干了再来!于是还得倒腾在公路边翻晒,费时间不说,风吹车碾,损失自然不少。
走过粮站不多远,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就在此处打翻了带到学校的“罐头菜”。那天周日傍晚,在家吃过晚饭,挑着一担干柴去镇上松山咀中学,系在扁担上装着一星期六天的“罐头菜”、在换肩的时候不小心摔到地上,玻璃罐头瓶立即四分五裂,装在罐头瓶里的炒黄豆、土豆丝一下全部泼撒在地上,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餐只好以一分钱清可见影的海带汤、黄花汤泡饭度日。周末再回去的时候,母亲要罐头瓶装菜,才知道我喝了一星期的菜汤。母亲心疼流泪的同时,骂自己没心没肺,过路的时候明明看到公路上被人车碾碎的菜物,却没想到是自己儿子一星期的菜食。再装菜的时候,母亲特地多放了一些油,千叮咛万嘱咐,把我送到公路边,一直目送直至看不见。
走着走着,到了老家垸门口,看到乡亲菜园里的桔子、柿子像红灯笼一样挂满枝头,把树枝压得又弯又低,我禁不住跳进菜园,伸手便摘,突然想起自己已是个半老人,再不能像幼时调皮偷吃,连忙住手。可是等我回到家中还未坐稳,自家的三叔、远房的细容婶便一边喊着“新伢儿回了”,一边各提着一袋柿子、一袋桔子来了。我在垸里的辈分较小,大多数的同龄都是我的叔、婶,大家从小到现在一直叫我“新伢儿”,听得我倍感亲切。我丝毫不客气,也不言谢,剥了个柿子丢进嘴里,一直甜到心底。
与 父 同 耕
父亲知道我回来,算准了我到家的时间,适时地做好了早餐等着我。热干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青菜汤清清爽爽,脆脆嫩嫩,呼呼地吃喝了两大碗,畅快过瘾。父亲看到我贪婪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父亲今年七十有二,身体还算硬朗,岁月的艰辛和无情染白了父亲的头发,但是并没有压垮父亲坚强的臂膀,晚年接连遭受的不幸,也没能摧毁父亲顽强的意志,父亲把所有的悲伤煎熬成没日没夜的劳作,种地种菜养鱼建园林,只为给我等晚辈有个好交代,不想给我们添一丝麻烦和负担。
吃罢早饭,父亲要给院里和后山的花木浇水剪枝,我自然不能闲着,他浇水,我便打水,他除草,我便清扫,他剪低处的杂枝,我便剪高处的,一边干活,一边陪父亲说说话。父亲做事很专注执着,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完美,虽然没有专业学过园林方面的知识,但总是时时留意外面好的景致,不时查阅资料,自我琢磨揣度,自行规划设计,进门处栽棵伸出长长手臂欢迎来客的雪松,后山高处建个视野开阔、邀友品茗的亭子,这儿栽几棵香气四溢的桂花,那儿栽几棵柿树桔树枇杷树,那儿栽一排红叶石楠做围栏,那儿栽一排高风亮节的竹子当屏风,这儿摆几个造型石点缀点缀,那儿种几棵茶花菊花杜鹃花装饰装饰,这儿修几级石阶,那个铺一段鹅卵石小径,布局总是顺其自然,恰到好处,高雅却看不出一丝虚夸雕琢痕迹。
从出生到现在,我在这垸子住了快五十年,在这间老屋也住了三十几年。父母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一砖一瓦盖起这间平房,当初是为我们遮风挡雨,而今父亲以孱弱古稀之身,一点点打造,只想我们老来落叶归根有个栖身之地,父辈怜惜子孙之情感天动地,可鉴日月。
修剪好院子的花草,父亲又要忙着种菜籽,错过季节会影响来年的收成,我当然得跟着。我们家乡是油菜之乡,每年清明时节,遍地黄金甲,满畈菜花香,赏花游人络绎不绝。父亲种油菜是为了我们能够吃上一口放心油,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父亲先在前面把土地平整好,把泥块石头捡出来,我就在后面挖成一个个小圆坑,放几粒菜籽进去,在旁边埋上复合肥,浇上水,便算大功告成。虽然比起之前先育苗再一棵棵栽种劳动量有所减轻,但是一上一下起起伏伏,也是累的腰酸背痛气喘吁吁。
还在读书的时候,父母虽是上班有工资,但是因为家里家大口阔,时常要资助接济叔叔姑姑们读书和成家立业,难以支付我和弟弟读书生活的开销,于是找垸里要了几亩田地利用下班业余时间来耕种,弥补空缺。我和弟弟虽然尚小,但只要放假或者有时间就要尽一点绵薄之力予以帮忙。有次看到瘦小的母亲艰难地挑着一百多斤的稻谷,我便也想做个男子汉帮母亲分忧,于是捆了两捆稻谷,咬牙挑上肩,但是没走几步便承受不住,感觉小腰快被压断,于是赶紧扔掉。还有一次和弟弟跟着母亲割菜籽,一不小心锋利的镰刀割去小指一大块肉,当时血流如注,母亲心疼得比自己手指被割还难受伤心,继而泪水涟涟,……
往事越千年,伤心在眼前。看着老来却孑然一身的父亲,想起已故的母亲和弟弟,我的心头涌起无限感伤,泪水禁不住在眼圈里打转。“怎么了?”父亲发现我楞在那里,回头望了望我。“没事,沙子吹眼里了。”我揉了揉眼睛,强作欢笑。
夜 访 耀 哥
因为假期有限,白天跟父亲一起劳作,抽了个晚上去拜访耀哥。耀哥曾是我的老领导,好兄长,自离开家乡以后每次回去,我都要跟耀哥见上一面,聊聊天,叙叙旧,不然心有不甘。
耀哥的父亲原来是家乡余川镇的特派员,威名在家乡家喻户晓,那些调皮捣蛋作恶多端的,只要一提起耀哥的父亲便吓得尿裤子。我父亲跟耀哥的父亲因工作关系交往也算亲近,也许因了这份缘由,自从调到耀哥手下工作,我们便相处得十分融洽,无间无隙,配合密切,心领神会。耀哥一向大度豪爽,从不斤斤计较,更是敢于担当,跟他一起共事十分愉快十分放心。每每有危险的行动,他总是挡在最前头,而表扬立功总是让给我们。交给你的工作,他总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让你放心大胆地去做,他只是在背后做你强大的支撑,让你毫无顾虑,安心工作。
我曾与耀哥买房在一起,打算余生与耀哥比邻而居,但终未能遂愿,与耀哥共事七载我便离开了故乡。虽距千里,但并未阻隔我和耀哥之间的兄弟般情谊,我们时常联系,彼此问候。每次回家,耀哥总要请我到他家里,邀来东尔、库尔、雄尔、灿尔等几个老同事欢聚一堂,把酒言欢。耀嫂贤惠热情好客,看见我回来,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亲自下厨炒来一桌好菜,但不时提醒我们不要喝得太多。耀哥还在清明家乡油菜节的时候,请我到大法寺踏春赏花,还陪我到余川王冲“通天河”、“水帘洞”一探秘境,但每当耀哥耀嫂休假来我这里,却总是自己先安顿好后再告诉我去见一面,不给我添麻烦,不让我花一分钱,常使我愧疚不安。......
到耀哥家已是晚上九点多,在家里来说已是深夜了。深夜突然来访,耀哥惊喜万分,穿着拖鞋就出来开门把我迎到家里,又是倒茶又是递水果,忙得不亦乐乎。半年不见,耀哥似乎苍老了一些,但还是精神矍铄,笑意拂面,温暖而自然。耀哥看见我的头发白了不少,掉了不少,劝说我凡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不要太大的压力,上有老下有小,多多保重身体才是。耀哥知道我家近来的变故,也常去老家看望我的父亲,给父亲以慰籍,使我感激不尽。闲聊中,得知耀哥的父亲身体尚好,女儿正在谈恋爱,儿子正在读研究生,我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和祝福。耀哥还以亲兄弟的口吻,要我清心寡欲,淡泊名利,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远离金钱美色,不该自己的不拿,不是自己的不要,清清白白才可以自由自在,规规矩矩才好保平安,我都一一铭记在心。
说不完的真情实意,道不尽的声声嘱咐,不知不觉夜已深,人已静,无奈起身同耀哥告别,并邀请耀哥方便的时候一定要给我请他们小喝一杯的机会,耀哥笑着答应,把我送出门口老远,远远地望着我消失在夜色之中。
同 学 相 聚
返回的那天下午,正在收拾行李,装好父亲准备的自家蔬菜和特色小食的时候,权哥打来电话:周志尔,回来也不说一声,晚上几个同学小聚一下。权哥极其自然地叫着我高中的外号,口气又不容置疑,只好答应。本不想麻烦大家,都怪自己忍不住在朋友圈发了家乡美景的照片。
下班后权哥弯道来接我去县城。车子飞驰在高速路上,想起去年年底回家返回的时候权哥送我到火车站,因为交通事故高速路堵死,权哥冒险走应急车道才不至于耽搁乘车。我笑着说,今天该不会堵车吧?权哥也轻轻一笑,说大不了再被罚一次!去年权哥为了送我走应急车道又被扣分又被罚款,弄得我很是难为情。
说话间,我们到了饭店,喜哥、栋哥、梅哥、勤妹、玲妹、娇妹等几个高中同学已经围坐在一起,等着我们的到来。刚一进门,勤妹上来就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想死我了!三十多年来,这个勤妹敢爱敢恨、敢说敢做的本色一点都没有改变,真是拿她没办法,也难怪,十几年前先是她远赴江浙挂职锻炼,再后来我也离开家乡,之后一直渺无音信,直至去年高中毕业三十年聚会才知道她还活在世间,看到她的相片知道她还是那么天真无邪,还是那么富有魅力。三十年前苦读寒窗的时候,勤妹既是学霸又是情痴,读书恋爱两不误,只是不知恨死了多少痴情郎。“怎么不把你老婆带回来,金屋藏娇吗?”刚一坐下,勤妹又冒了一句。勤妹跟我老婆是好姐妹,曾经同床共枕,所以在我这个姐夫哥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其他的同学或多或少每年总要见一次两次面,但是无论见多少次面总还觉得时间太短,次数太少,所以倍加珍惜每一次难得的相见。
“人生能有几回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还等什么,喝!”栋哥还是那么豪爽,他带来的两瓶好酒早已打开,估计今晚难逃一醉。栋哥一声令下,我们纷纷举杯,推杯换盏,来来往往,气氛热烈,渐入佳境。
借着酒意,我们相互揭短,揭一个短,喝一杯酒,大笑一阵。勤妹痴迷于琼瑶小说,更敢于把被老师收缴去的小说又强抢回来,被老师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梅哥把老师的谆谆教诲当做耳边风,置若罔闻,结果被老师痛揍一顿。栋哥自视自己长得英俊潇洒,傲气十足,被罚了站,煞了锐气。喜哥与班上大多数女生眉来眼去,打得火热,被关了小黑屋,我们笑着问他当初怎么没有撞墙或者上吊?我也因为上课看小说且屡教不改,而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亮相出丑,颜面尽失,喜哥便笑我怎么不跳江自尽。只有权哥、娇妹、玲妹是好学生,上课坐的腰杆笔直,目不斜视,乖乖听讲,认真做作业,学习成绩突出,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好学生,常被老师推崇为我等吊儿郎当之人学习的榜样和楷模。
玲妹大学一毕业就回到母校当老师,教了权哥、喜哥女儿的书,他们的女儿现在都是名校研究生,玲妹功不可没,权哥、喜哥借机又跟玲妹连喝几杯,玲妹抵挡不住,连连求饶。娇妹在油菜之乡的大法寺工作,举杯热情邀请我们去赏花观景,我们求之不得,一干而尽,娇妹脸上飞起红云,恰如人面桃花相映红。
稍不留神,两瓶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我们意犹未尽,但是只得暂且为止,不求长相守,但把更多的倾诉留作来日相聚。
......
离乡的火车徐徐启动,张望窗外,夜空中家乡越来越远,但父亲耕作的背影、耀哥的关怀、同学们的热情、乡亲的亲切、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却是越来越清晰。
人生不得见,动如参与商。蔚蓝夜空下,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人生如浩瀚星河,总是聚少别多,再见不知何时。
一声长叹,两行热泪。
为什么我眼里常含热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