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桃树遍地花
◎张重永
今年清明节,我终于回到了阔别6年之久的大石山区老家。站在奶奶的坟墓前,一眼就看见我日思夜想的桃树。亲戚们在清理奶奶坟墓前后的杂草,我拿着把镰刀跑去看我的桃树。
桃树周围一片荒芜,屯里的土地都没有人种了,以前的玉米地里全部是杂草。我想起小时候邻居家种玉米时经常把石头做成的边界往我们家的土地这边挪,现在大家都搬出去了,所有的土地都丢荒,屯里只剩下几栋摇摇欲坠的石头瓦房,真是物是人非,感慨万千。
我的桃树是1993年2月开始生长的。我查看植物志,桃树一般能活25年左右,这棵桃树已经活了30年,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桃树已超过一百岁了。我的桃树还在顽强的活着,有三分之二的树枝开着粉嫩的花骨朵,点缀在苍老的枝丫间。桃树长着粗犷的主干,斑驳的枝干,虬曲的枝丫,一片片皴起的树皮。我用双手测量了一下,桃树的主干直径约20厘米,树高约五六米。
桃树上缠着许多吸水的黄藤和其他藤蔓。我爬到桃树上,把黄藤和藤蔓全部砍断、扯掉。父亲叫我赶快从桃树上下来,他说桃树老了,枝干比较脆,小心枝干断了挨摔下来。我说没事,继续清理黄藤和藤蔓。我逐一检查桃树的每根枝丫,把干枯的桃枝轻轻砍掉,尽量不让花骨朵挨震落。我摘了三朵最大、最艳的花骨朵放在裤子口袋里。我找来把锄头,把树荫下的杂草全部锄掉,在根部周围挖一圈小沟,从老家的猪圈里拿两撮箕干粪填在小沟里,给桃树施肥,希望它健康生长,明年多结一些桃果。
11岁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的头上、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女儿问我:“爸爸,你怎么这么关心这棵桃树呢?”我说:“这是我的桃树,我与它有着不解之缘,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是它成就了我,给我前行的动力。等一下我慢慢跟你讲吧。”
1993年2月10日,开学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母亲帮我和弟弟整理好书包、被子、席子、锅头,装好够我们一个星期吃的玉米粉、黄豆、猪油。我把所有的东西放到一个小背篓里,用一根布袋绑紧,背着往5公里以外的学校走。往年父亲在家的时候,都是他送我们去学校,今年父亲大年初十就外出打工了,母亲脚疼,没办法送我们。母亲说我已经10岁,读三年级了,是个小大人,开学的时候要自己去报名注册。母亲把我和弟弟的25元书学费紧紧的夹在我的语文课本里,一共9张,4张5元,5张1元。这25元钱有20元是母亲卖鸡的收入,5元是借邻居家的。母亲叮嘱我:“你一定要拿好这25块钱,一到学校马上交给老师,千万千万不能搞丢,搞丢我就没有钱给你们读书了,家里是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疯狂追逐打闹。一个假期不见,小伙伴们都很想念。我刚把背篓放在床边,几个同学马上拉着我去操场上跟他们玩。我们玩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猛然记起母亲交代我一到学校马上要把书学费交给老师的话,赶紧往宿舍跑。
真是欢喜不知愁来到。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背篓倒在地上,背篓里的东西散了一地,书包丢在一边。我瞬间傻了,第一反应是夹在书里的钱肯定挨偷了。我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打开书包,拿出语文课本翻看,夹在书里的钱果然不见了。一阵炸雷在我头脑中响起,我心里一阵绞痛,汗水瞬间冒出来,“哇”的一声大哭:“哪个天杀的,偷了我的25元书学费!”在宿舍的同学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再找找吧,应该不会挨人家偷的,谁胆子那么大啊。我把背篓里的东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见。我和弟弟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哪个天杀的短命鬼,偷了我们的书学费,呜呜呜......”同学们纷纷说,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快点去报告老师吧,把小偷抓起来毒打一顿。
我跌跌撞撞的跑去报告老师,出门的时候撞着门,挨跌了一跤。老师听我说书学费挨偷后,马上叫全宿舍的同学回来,一个个的搜身。所有的学生都搜完了,没有我的25元书学费。老师说:“你不会是自己搞丢的吧?”我哭着说:“我一直夹在书里的,怎么可能搞丢。”老师说:“那也有可能你忘记在家里了。现在所有的学生我都搜身了,没有找到你的书学费。这样吧,你先回家找找。”我说:“我真的已经拿来了,我妈妈帮我夹在书里的。”老师说:“那找不见我有什么办法?你回家去找你爸爸妈妈再拿钱来吧。”我说:“我妈妈说我们家一分钱都没有了。”老师说:“如果真的没有钱你们两兄弟就不要来了。”我们都知道老师说到做到,他从不许任何家长拖欠书学费。
我和弟弟默默的把上午背来的东西装进背篓,一路哭着往家走。我们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去做工了,家门锁着。我们不敢去找母亲拿钥匙,只好坐在门口等。我和弟弟又累又饿,只能去水井里喝水充饥。
天黑的时候,母亲才回到家。母亲背着一大背篓青草、柴火。看见我们两兄弟坐在家门口,她吓了一跳。我哭着说:“妈妈,我们的书学费挨人家偷了。”母亲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说:“今早出门的时候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都10岁了,怎么......”我说:“我就去跟同学们玩了一下,回来就看见背篓倒在地上,书学费就挨偷了。”母亲把背上的背篓“噔”的一声放在地上,她气得嘴唇和手都抖了,从背篓里抽出一根树枝,在我背后摇了几下,我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我等了很久,树枝始终没有落到我身上。母亲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把树枝狠狠的甩在地上。她打开家门,我和弟弟赶紧把背篓里的青草搬到牛圈旁,把柴火搬到火灶边。母亲在生火煮饭煮猪潲,我和弟弟安静的在一边帮忙。
一家人默默的坐在桌上吃饭。平时在饭桌上,母亲都会跟我们讲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一家人有说有笑。这天母亲在饭桌上没有说一句话,我们也不敢说话,安静的吃饭,不敢发出响声。
准备睡觉的时候,母亲说:“你们两兄弟先在家跟我种几天玉米吧,现在要抢季节种玉米,你们的书学费我再想办法。”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平时我的头一碰到枕头两分钟就睡着了,这晚我也睡不着,差不多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我们起床帮忙煮饭煮猪潲,跟她去种玉米。到地里后,我把心里所有的郁闷、怨气、怒气全部撒在锄头上,举起锄头使劲挖地。刚刚挖了十几分钟,我觉得手有点辣,张开巴掌一看,右手掌心长了两颗血泡。我想休息一下,看到母亲还在挥舞着锄头埋头挖地,我不敢停下来。种了一天玉米,我累得坐在火灶边煮饭到一半就睡着了。
一天上午,我在回土填玉米窝的时候,看见一株刚刚长到10厘米左右的桃树苗被母亲踩了一脚歪在地上。看着歪在地上的桃树苗,我想自己往后的人生,有可能就跟这棵还没长大就要夭折的桃树幼苗一样,眼泪差点流下来。我放下锄头,把桃树幼苗小心翼翼的扶起来。我认真检查了一下,小桃树已经长出3片小小的嫩芽。它的根部被母亲踩折了,差点断掉。我找来一根小树枝插在它旁边,拿小藤子把它绑在树枝上。母亲看到我在玩弄桃树苗,她说:“不要磨洋工,快点挖地,今早要种完这几块地。这种桃树是掉落在地上的桃籽发芽长出来的,太阳晒两三天就干死了,活不了的。哪怕是活着长大了,结出来的果也是酸的,吃不了。”我才不管,我一定要这棵小桃树活起来,长大,结出甜津津的桃子。母亲的话倒是提醒我小桃树的根基太浅,不利于生长。我从玉米窝里捡起一把猪粪,和着泥土捏碎,围在小桃树周围,压紧,围了四五厘米高。我还给小桃树浇了一些水。
这以后,小桃树成了我唯一的牵挂。上午出工的时候,我去看小桃树。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去看小桃树。晚上收工的时候,我去看小桃树。刮大风下暴雨的时候,我去看它是否挨别的树枝掉下来压着。下冰雹的时候,我去看它是否挨雹子打断。我精心呵护小桃树,经常给它浇水,它的3片嫩芽慢慢长出来,又长出了2片新芽。
下雨天无法种玉米的时候,我和弟弟拿着前个学期的书来看。母亲说她出去一下,戴着个斗笠就出门了。她不背背篓,不拿锄头、镰刀,去哪里也不跟我们说。到晚上天黑得看不见路的时候,母亲才回到家。我们发现她全身湿透,裤脚上满是泥浆。每次回到家,母亲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我猜母亲可能是去亲戚家借我和弟弟的书学费。母亲不说,我们也不敢问。
种完玉米后,我自己去山上找五大片、青藤、何首乌等土货,这几样土货都是一斤干的7分钱。在山上砍何首乌的时候,我不小心砍中左手食指头,一阵钻心的疼传遍我全身。我抬起手来一看,手指头的肉在往两边翻,看见骨头了,指甲被砍去一半。过了几秒钟,血才从伤口处冒出来。血一冒出来就流个不停,我紧紧捏着受伤的手指头。看着血还在汩汩的流个不停,我胡乱找了几张树叶剁碎敷住伤口。我觉得头有点晕,赶紧坐在一块石头上。我想,再这样流血下去,我会不会死呢?我拿镰刀割下一节衣服,紧紧的绑住伤口。刚刚绑好,我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斜躺在石头上。我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石头上淌着一摊凝结的血,一大堆蚂蚁围着血水吸吮。我双手撑着想站起来,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喝了几口水,休息了十几分钟,才能颤巍巍的站起来。我晕晕乎乎的回到家。母亲眼里含着泪花,把云南白药敷在我手指的伤口上,拿布条绑紧。二十多天后,我手上的伤口才好。
老天和命运真会开玩笑。我手上的伤还没有愈合,有一天,我爬悬崖去砍五大片的时候,一颗尖利的石头划中我左腿腓骨处。我低头一看,腓骨处的皮已经翻卷起来了,我当场见到白森森的骨头。我手一软,差点从悬崖上摔下来。我忍住疼痛,慢慢扶着石头缝下到悬崖底部。我的裤脚上、鞋子里全部是血。我找来树叶剁碎敷在伤口上,割下衣服包扎。过了十几分钟,血才止住。脚上的伤口一个多月以后才痊愈。直到现在,我左手食指、左脚小腿上还留着深陷的疤痕。
清明节前几天,我找得了209斤五大片,188斤青藤,135斤何首乌,全部堆在门口的阳台上晾晒。清明节前整天下雨,这些土货晒不干,我计划清明节过后晒干了拿去市场上卖,得钱了马上去学校读书。
下雨天的时候,趁着母亲不注意,我经常戴着个破草帽,悄悄跑到学校旁边,躲在学校对面的山上,偷看同学们的一举一动。看着同学们在教室里认真读书学习,我在家里种地,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快要放学的时候,我急忙从山上跑下来,匆匆跑回家,我不想让同学们看见我。每次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都在门口等我,她什么话都没说,也不问我一整天去哪里,只是摸摸我的头,抓着我湿透的衣服,轻声叹气,找干的衣服给我换。
清明节的时候,在县城工作的满叔回来扫墓。满叔问我:“你学习怎么样,每科都得及格吧?”满叔问到了我的痛处,我鼻子一酸,语无伦次的说:“我......我不读书了。”满叔说:“不读书了?你为什么不读书,你这么小不读书能做什么?”我哭着跟满叔说开学的时候书学费挨人家偷走了,没有钱交书学费,老师不给我去学校的经过。满叔气得跳起来,大声跟母亲说:“这么久为什么不跟我讲?几十块钱我帮出就行了,怎么能不给孩子读书呢?”母亲尴尬的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满叔从钱包里拿出3张10元钱递给母亲说:“下个星期一马上送两个崽去学校,小孩子不读书怎么行,要一辈子守着这几亩土地种玉米吗?以后有什么困难要跟我讲,我每个月都有工资领,几十块钱还是出得起的。”
星期一早晨天刚刚亮我就醒了。母亲帮我和弟弟准备被子、席子、锅头、玉米粉、黄豆、猪油的时候,我偷偷跑去看我的小桃树。它的5片嫩叶已经长到一厘米长了,小小的树干好像也长高了一点。以后每个周末回到家,我都第一时间去看小桃树,它成了我的精神寄托。看着小桃树在茁壮成长,我很高兴。在小桃树旁边的玉米长得跟小桃树一样高了,我担心玉米荫着小桃树,影响小桃树的正常生长,一狠心把玉米拔掉了。我经常给小桃树施肥,添土,扯掉它旁边的杂草,不让任何东西影响它的生长。我辛勤培育小桃树,耐心等待它长大。我相信,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到来。
母亲送我和弟弟到学校,把书学费交给老师。老师拍拍我们的肩膀,鼓励我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父母亲的期望。老师把我们带到教室,安排在原来的座位坐。尽管我少上了差不多两个月的课,我还是能跟得上大家。段考的时候,我的成绩排在全班第三名。期考的时候,我的成绩全班第一。从那以后,小学、中学、师范,直到毕业出来工作,我的学习成绩在班级里一直名列前茅,弟弟的成绩也都排在班里的中上水平。
三年后,桃树开始结零零星星的果子。桃子成熟的时候,果肉饱满,红润,我摘下一颗来品尝,甜滋滋的,一点都不酸。父亲、母亲和弟弟吃了也说不酸。
桃树一年结果比一年多,从每年结几斤,到每年结十几斤、二十几斤。桃子成熟的时候,母亲叫我自己拿这棵桃树的果去市场上卖,卖得的钱由我自己支配。
桃树越长越高,树荫的范围越来越大,周围几平方米内都无法种玉米了。母亲多次说要砍掉,我不同意。我说现在年轻人全部外出打工,只有老人在家,屯里的土地大多数都没有人种,我们家也只种房屋周围的几块平台地,石缝地和稍微远一点的土地全部丢荒,还在乎这点树荫地吗?母亲笑了笑,算是同意不砍桃树了。
我有什么不开心事情的时候,就到桃树下坐一会儿,跟桃树诉说我的烦恼,有时候大喊几声,抱着桃树流几滴眼泪。桃树默默倾听我的诉说,偶尔跟着风的节奏摇摇头,点点头,动动身子,掉下几张叶子在我身上安慰我。
桃花盛开的时候,地上铺着一层软软的桃花。我坐在桃树下,躺在桃花上,甚至睡一会儿,看着桃花花瓣随着风飘飘洒洒,缓缓落在我身上。我捡起几片桃花含在嘴里,它淡淡的、甜甜的香味,让我所有的忧伤、烦恼瞬间烟消云散。回家的时候,我捡起一把桃花,摊开掌心,任由微风一路吹着,一路撒过去,一路生花。
2001年9月,我们家从大石山区搬到县城郊区居住。从那以后,每年清明节回老家给奶奶扫墓我才能看到我的桃树。每次回到老家,我发现桃树又长高了一点。每次我都爬到树上清理缠着桃枝的黄藤、藤蔓,砍掉枯死的枝丫,锄掉桃树周围的杂草、树木,给桃树施肥,添土。
我把桃树的故事跟女儿讲完,我发现她眼里闪着几颗晶莹的泪滴。女儿紧紧的抱着我,我拍着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年5月的一个周末,我专门回老家去看桃树结果的情况。不知道是因为大小年的缘故,还是桃树实在是太老了,枝叶间只结着稀疏的果子,毛茸茸的。我摘了三颗毛茸茸的青桃果放在裤子口袋里。6月底,我又回老家一趟,桃子已经成熟了,红粉粉的挂在树上。我摘下一颗来吃,桃子饱满鲜嫩,香甜可口,细脆多汁。我把能摘下的桃子全部装袋拿回家,父亲、妻子、女儿和邻居都说很好吃。可惜母亲已经去世了,无法品尝今年的桃子。
在我的书桌上,摆着一张我的桃树的相片。在一片石缝地中,傲然挺立着一株桃树,它开着粉红的桃花,一群蜜蜂、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在相片旁边,是一个精美的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三朵粉红的桃花花骨朵、三颗毛茸茸的青桃子。
每当我疲劳的时候,懈怠的时候,提不起精神做事的时候,抬头看见桃树的相片和玻璃盒中的花骨朵、青桃子,马上精神抖擞,全身上下充满无穷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