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永
实话实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吃到比我母亲做的更好吃的豆腐圆。
做豆腐圆的时候,母亲先拿七八斤黄豆来泡(我们家有6个小孩,黄豆少了不够吃),黄豆充分泡胀后,用石磨来磨。父亲负责推磨,母亲负责拿勺子一勺一勺地把黄豆舀到石磨里。黄豆浆顺着磨盘的转动,磨溶后流到准备好的水桶里。这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是帮不上忙的,只负责在火灶边生火、看火。
母亲将磨好的黄豆浆倒进大锅里,叫我们烧大火,等豆浆煮到80℃左右,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豆油皮才把锅头抬下来。待豆浆降温到40℃左右,母亲把专门挤豆腐的白色粗土布口袋放到水里浸湿,然后把口袋放到一口大盆里,母亲双手撑开袋口,叫父亲将豆浆倒入口袋里。接着,母亲用手抖了抖口袋,把沾在口袋边沿的豆渣抖落到下面,拿线把袋口绑紧,大家开始挤豆浆。挤豆浆的时候,母亲开玩笑说,你们几个快点过来帮忙,手黑的、皮糙的,挤完就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了。我们一家伙跑过来,刚刚准备把手放到豆腐口袋上,母亲急忙拍开我们的小手说,快去拿肥皂好好搓一下手,搓干净了再过来挤。我们老老实实地去洗手。
挤豆浆是一个相当漫长、枯燥无味的过程。我们使劲挤、揉、捏、锤、砸,搞得豆浆四处飞溅,我们的头上、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豆浆。几分钟后,我们手臂酸疼,新鲜劲过去,开始没有耐心,不大想挤了。母亲说,豆腐好吃工难做啊!你们要记住,每样东西都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得到,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会直接送到你嘴巴里,你只要张开嘴巴就可以吃到的。就是真的有这种好事,你们还不敢张开嘴巴呢?是不是?我们想了想,异口同声地说,是的。母亲说,所以啊,做事情要有耐心,不能做到一半就扔下了。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做到一半就不做了,那剩下的事情谁来做呢?老话讲,不劳动者不得吃哦。我们不说话了,埋头继续挤豆浆,直到挤得手指头酸痛了,母亲才说,挤好了。
挤好豆浆后,母亲把捣碎的石膏放在碗里,用温水搅拌,倒进豆浆中认真搅拌均匀。石膏和豆浆的比例只有母亲知道,连父亲都不懂。母亲说,放石膏就像煮菜放盐一样,要靠感觉,石膏不能太少,太少了豆腐凝结不好,做不成豆腐圆;太多了豆腐就老了,做出来的豆腐圆不好吃。大概10分钟后,母亲把放了石膏的豆浆倒进锅里用猛火煮。煮沸腾后,鲜嫩飘香的豆腐花做好了。
我们兄弟姐妹6个都很喜欢吃豆腐花。我们每人端着一大碗豆腐花,稍微加点红糖。看着豆腐花不冒烟,我们以为凉了,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大口,直接烫得我们张大嘴巴“嚇嚇嚇”,但又不敢、也不舍得吐出来。一不小心,豆腐花滑进喉咙里,顺着食道不断往下滑,一路热下去,滑到哪个部位都能感觉得到。母亲说,看,烫“嘴筒子”(嘴巴)了没有,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偏不信,急吼吼的,像三年没吃过豆腐一样,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我们才不管那么多,对着豆腐花吹几口气,看着有点凉了,嘟起嘴巴继续喝。香甜的豆腐花吃到嘴里,嫩嫩的,滑滑的,甜甜的,香味瞬间通过食道浸入五脏六腑,我们全身舒畅,精神抖擞,眉开眼笑。吃完豆腐花,我们还吧咂着嘴巴,回味无穷。
看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母亲把豆腐花舀到一个四四方方、用蚊帐铺着的木架里,开始滤水。大约两个小时后,水滤干了,豆腐花结成了豆腐块。
母亲开始做豆腐包心。豆腐包心由瘦肉、碎木耳混在一起炒熟。炒得香喷喷的以后,将敲碎的花生倒入瘦肉木耳中,再放点五香粉,豆腐包心就做成了。
母亲将豆腐块捡出来放到盆里,把它们全部捏碎,接着把捏碎的豆腐团成豆腐圆,加入包心,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放入滚烫的油锅中。放满一锅后,父亲开始煎豆腐圆。煎豆腐历来都是父亲干的活。父亲说,紧火豆腐慢火鱼,他叫我们负责管火,确保火候时刻都是旺盛的。
煎豆腐圆的时候,父亲不停地旋转锅头,以使锅里的豆腐圆着热均匀。在锅里,浅浅的一层汤裹着豆腐圆“啵啵啵”地响着,香飘四溢,美味招摇,扑鼻而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坐在锅边等着,催促父亲快点煎。看着香喷喷的豆腐圆,我们的口水不自觉就流出来了,吞下去根本来不及,赶紧拿衣袖擦掉。母亲看到了,哈哈大笑。母亲说,你们真是几个大馋猫,一天到黑就懂得吃,等着吃,做工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勤快。我们听不见母亲说什么,心思全部在豆腐圆上。
煎豆腐全靠感觉,父亲觉得第一面煎得可以了,就抬下锅头来把豆腐圆翻面,继续煎第二面。父亲煎豆腐圆掌握火候特别恰当,一般豆腐圆刚好煎黄、煎香的时候,他就叫我们停火抬下锅头。看着金黄的豆腐圆煎在锅里,我们的味蕾不断分泌出唾液,吞口水吞得咕噜咕噜响,说话的时候唾沫横飞。我们不断催促父亲,快点,快点,快点!父亲说,不着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母亲笑着说,耐心等待一下,再等一下,马上就得了。
好像等了大半年似的,就在我们口水差不多流干的时候,豆腐圆终于煎好了!父亲把锅头抬下来,叫我们先把三个豆腐圆装在一个小碗里,拿去敬祖宗,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开吃了。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围着锅头,连碗和筷子都来不及得拿,眼睛全盯在亮晶晶的豆腐圆上,不管豆腐圆有多烫,直接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香甜的汁水浸出来,满嘴都是豆腐那嫩嫩的、甜甜的、香香的味道。我们稍微咀嚼几下就吞下去了,屋里都是吃豆腐圆的咂咂声。吞下去的时候,从嘴巴到食道,到胃部,一路全都是香甜的味道。豆腐汤汁顺着我们的手掌流过手臂,我们不断拿舌头去舔。母亲笑着说,你们真是前面三个等不得,后面三个吃不下,那么着急的,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豆腐圆一样。很快,我们就把煎好的一锅豆腐圆吃完了。豆腐圆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们吃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起要留几个给父母亲吃,等到我们记起父母亲的时候,第一锅已经吃完了。转身一看,母亲正在做第二锅豆腐圆。
每次做豆腐圆的时候,我们家都不煮饭,大家直接吃豆腐圆,直到吃饱为止。我记得我最多的时候一次性吃了12个现煎的豆腐圆,吃得肚皮胀得圆咕噜。吃饱了豆腐圆,我们躺在阳台上歇凉,大家撩起衣服,拍拍、摩挲着圆圆的肚皮,比看谁的肚皮更圆、更鼓一些。我说,你们看我的肚皮像不像家里老母猪准备下12个崽时候的肚皮那么圆?四姐说,你的肚皮比老母猪的肚皮圆多了,你看,青筋都一根根的冒出来了。大家摸摸我的肚皮,笑作一团。
大哥说,妈妈做的豆腐圆太好吃了,我们给豆腐圆取个名字,就叫做妈妈牌豆腐圆吧。我们大家都说好。我说,我一辈子都要吃妈妈做的豆腐圆。母亲说,放心好了,只要我还做得动,我一定经常做豆腐圆给你们几个馋猫吃。
长大之后,我们开始假装斯文一点了,但还是习惯蹲在火边看父母亲做豆腐圆。母亲做豆腐圆的技术和父亲煎豆腐圆的技巧我们都没有学会,但吃豆腐圆的能力我们倒是提升了很多。每次豆腐圆出锅了,母亲就叫我们快点吃。母亲说,快点趁热吃,刚刚出锅的豆腐圆最香。可能是回到家比较放松,不用在乎什么形象,每次吃豆腐圆的时候,我们还是改变不了鲁莽急躁、狼吞虎咽的吃相。
我12岁以后,我们家从大石山区异地搬迁到县城郊区。为了我们吃豆腐方便,父亲特地把石磨和磨盘也搬来新家。五六年后石磨牙齿磨平,找不到师傅修了,只好改用碾米机来碾黄豆粉做豆腐。碾米机碾黄豆粉做的豆腐没有石磨磨的那么香,可能是钢铁的味道太重,缺少了石头味道的缘故。
我们兄弟姐妹6个长大后,大家天各一方,只有我在本县工作,想要聚在一起吃餐豆腐圆非常难。记得我最后一次吃母亲亲手做的豆腐圆是2017年春节。之后,母亲一直卧病在床,没办法做豆腐圆给我们吃。2019年5月份的时候,由于工作实在太忙,我有一个月没能回家陪父母亲了。5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日上午,我终于有点空闲了,马上着手准备回家。从县城出发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母亲,问母亲想吃什么,我买回去。母亲说,不用了,现在什么都不大想吃,你工作忙就不用回来了。母亲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叫你爸爸做等你。我随口开玩笑说,我想吃您做的豆腐圆。母亲说,好的。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邻居家杨阿姨和我父亲正在做豆腐,母亲躺在沙发上指导他们。
吃豆腐花的时候,我端着一碗给母亲吃,母亲说她不吃了,吃豆腐花尿太多不方便。父亲煎好豆腐圆的时候,我夹了两个最嫩、最黄的拿给母亲吃,母亲说她早就吃不下了,这个星期以来只能喝点很稀很稀的玉米粥。我端着碗,想起以前母亲亲手为我们做豆腐圆,我们兄弟姐妹6个抢着吃的情景,眼睛一红,心里一酸,眼泪突然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还好当时光线比较暗,母亲没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母亲看着我说,快点趁热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我赶紧转身擦掉眼泪,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吃豆腐圆。母亲问我,好吃吗?我胡乱回答,好吃,特别好吃。其实我嘴里是苦的,豆腐圆是什么味道我根本就尝不出。母亲说,那你多吃点。我说,好的。我吃得饱饱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吃得肚皮圆咕噜,然后去阳台上躺着晒太阳。母亲开心的笑了。
母亲知道我特别喜欢吃她做的豆腐圆,以前每年到我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打电话问我,今天你能回家吗?能回的话我做豆腐圆给你吃。在母亲眼里,哪怕我40多岁了,还是他们的小孩子,时刻都需要他们的关爱。不管多忙,每年到我生日那天,我都想办法抽时间回家吃母亲做的豆腐圆,陪父母亲好好吃一顿饭,让已逾古稀之年的父母亲开开心心的。
母亲因病于2019年11月17日农历十月二十一上午9时许仙逝,享年78岁。从此,我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豆腐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