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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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永
年是从腊八节开始的。
腊八节的时候，父母亲会就地取材，煮腊八粥给我们吃。腊八粥的原料一般有粘（这里念“zhān”）玉米、糯玉米头，饭豆、豇豆、猫豆、毛薯、红薯等七八种。腊八节一大早，父母亲就会煮一大锅腊八粥，腊八节的早餐、中餐、晚餐都是这锅腊八粥。父亲说，吃了腊八粥，就算是正式开始过年了。
我们家每年都养有两头大肥猪作为年猪，腊八节过后十天左右，大概在腊月二十以前，我们家开始杀第一头年猪。父亲喜欢吃腊肉，我们杀完猪后把肉挂在炕上，到大年三十的时候，刚好炕成腊肉。在我们村，每年都是我们家先杀年猪。村民们的说法是，大家一年辛苦到头，嘴巴非常馋，谁家第一个杀年猪，起码挨村民们吃去一大半，不合算。父母亲比较大方，不在乎大家多吃肉。父亲说，人家能来我们家吃饭，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一定要人家吃好喝好。我们家杀猪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劳动力都主动过来帮忙抓猪、淋水、拔毛、砍肉、煮肉、切肉，父母亲和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帮不上忙，父亲在旁边装模作样的指挥，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旁边看热闹，等着喝活血、吃肉。煮肉的时候，帮忙的人说煮哪个部位就煮哪个部位，父亲从来不说什么。有的人家比较苛刻，煮哪个部位都由东家来定，帮忙的人辛辛苦苦大半天，都不能由着性子好好吃一餐自己喜欢吃的肉。下次这家人叫去杀猪的时候，大家都推说比较忙，没有空过去帮忙。我们家第一个杀年猪的好处就是东家不用动手，帮忙的人七手八脚就麻利的搞好了。到腊月二十以后家家户户都抢着杀年猪的时候，基本上找不到人帮忙了，大多数家里都是一家几口自己抓猪、杀猪，吃饭的时候，也是自家吃自家的，没有空去别人家吃，冷冷清清的，没有杀猪的热闹场景。
杀年猪的时候，猪活血是一定要做，一定要吃的。如果猪活血做不成，大家都会很失望，说这头猪算是白杀了。每年杀猪的时候，我都会吃两碗活血。吃完猪活血，喝一碗猪肉汤稀饭，啃几块猪骨头，尝几块猪白切肉，大家都很满足，觉得年真的来了，马上就到了。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小年是我们比较忙的一天。早晨7点左右，父母亲就叫我们起床了，谁都不能睡懒觉。我们几个小孩子要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全部打扫一遍。把家里屋顶、床下、各个角落的蜘蛛网、灰尘清扫干净；把大门、后门、房门上的对联、福字撕下来，把各个门上上下下擦干净；把柜子、坛子上的五谷丰登小条子，把猪圈上的六畜兴旺小条子撕掉；把地板扫干净；把炕上积累一年的扬尘打下来；把房前屋后的杂草、沟渠里的污水垃圾全部清理干净，拿水冲一遍。一天忙下来，大家都腰酸背痛，晚饭吃得特别香甜。
在小年之前的小寒、三九和除夕之前的大寒，也算是一个年节，我们家都要杀鸡宰鸭大吃一顿，不能错过。父亲说，对节日、节气一定要有起码的尊敬，这是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不能到我们手上弄丢了。
父亲说四六不杀猪。我们家的第二头年猪一般在腊月二十五那天杀。腊月二十三之前杀猪的话，村里人都还在抢着杀猪；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大家都很忙，没必要在那天杀猪；腊月二十七杀猪又太晚了。我们家腊月二十五杀猪，刚好在村民们抢着杀猪歇下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过来帮忙，我们家人还是不需要做什么，在旁边看着，等着吃肉就行了。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到腊月二十九，父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穿着崭新的衣服上街去采买年货，有钱没钱都要买一点年货。哪怕是什么都不买，去逛一下街，体味一下乡镇街圩、县城的年味也好。
终于到了大年三十。父亲说，大年三十有30样活路，必须抓紧时间做，才能做得完。早晨7点刚刚到，父母亲就叫我们起床了，不允许我们睡懒觉，谁不起来的直接掀被子。父亲负责分配我们几个小孩子的工作，几个姐姐负责打扫家里家外、房前屋后的卫生，要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尤其是房前屋后，四周围的邻居都抢着打扫，哪家起得早、参加的人员多，哪家就有机会扫得多。传说中谁家扫得最多、最干净，第二年谁家就会最兴旺发达。父亲负责做菜，母亲负责做豆腐圆。
我和小弟负责写香火（神台）和对联、福字，迎春接福、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小条子。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读小学五年级开始，父亲每年都安排我负责写香火、对联、小条子。父亲说，写字不怕丑，只要笔笔有。父亲历来不同意我们上街去买街上打印出来的成品对联。他说那样的对联没有人间烟火气，贴上去没有意思。写香火、对联的时候，我们要先计算好每行、每列的字数，然后折纸，折成一框一框的，保证全部行、列都刚好足够写。父亲要求我开始写的时候要大胆动笔，写的时候要细心运笔，横平竖直，精心布局，力求美观、大方。在父亲的教导和无形的压力下，我的毛笔字一年比一年有进步，一年写得比一年稍微好一点。我负责写香火和对联习惯了，小弟刚好“逃脱”不用练毛笔字，他每年都主动帮我做折纸、调墨等打下手的工作。写好香火后，由父亲负责贴上祖宗台，我们还太小，不够资格贴香火。写好对联、福字和小条子后，我负责贴，弟弟负责大声读出来。读的时候，要让邻居们都听见，四邻会互相比较谁家对联的字写得好，谁家的对联内容新颖，读起来喜庆吉祥、朗朗上口。
大年三十的中午饭我们经常顾不上吃。母亲做好豆腐花的时候，我们每人喝两碗香甜可口的豆腐花，算是午饭了。
父亲开始做年夜饭。大年三十的年夜饭，父亲会想办法做12道菜左右，摆得满满一桌子。有几样菜是每年都固定的：炖骨头，预示着一年到头全家人都健健康康、坚强有力；红烧肉，预示着一年到头全家人做每件事都会红红火火、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鱼，预示着年年有余、丰衣足食；鸡肉一定要有，无鸡不成席，鸡还预示着每天都早起，每天都有事情做，都有收获，预示着工作顺利，事业有成。其他菜就看父亲的心情，由他随便做了。有时候父亲也让我们点菜，母亲喜欢豆腐圆，三个姐姐喜欢酸甜排骨，我喜欢炸排骨，小弟喜欢叉烧肉。无论我们点什么菜，父亲都会满足我们的愿望。他说，过年嘛，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开始生火煮饭菜的时候，父亲会拿一根比较长、稍微大一点的木头来烧。这根木头，我们叫做年蔸蔸。年蔸蔸要从大年三十开始烧，大约烧到元宵节左右，还剩下一节五六厘米长的时候，年蔸蔸就不能烧了，要把火熄灭了放在火坑旁边留着。把它留下来的用处我往下再讲。
吃年夜饭前，父亲要先“收”。他拿几张冥币出来，把桌上的饭菜每样捡一点包起来，压在香火下。父亲说，“收”了以后，第二年家里面就会少有苍蝇、蚊子。虽然有点迷信，但我们家每一年的苍蝇、蚊子确实比邻居家的少。
吃年夜饭的时候，必须由家里的男孩子，老大或者老满先夹菜给父母亲吃，他们吃完第一口后我们才能动筷子。桌上所有的菜，每个人都要尝一点，不管你喜不喜欢吃，这样才算团圆饭、团圆年。吃年夜饭的时候不能泡汤，如果泡汤的话，第二年请人做工的时候会下雨。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能打嗝，不能挨呛着，不然下一年一整年都会吃不好。全家人都吃饱、吃好的时候，桌上的每样菜都不能吃完，碗里也要剩有一点饭菜，预示着年年有余，一年更比一年好。大年三十吃饱饭后不用收碗，全部拿锅盖盖起来，初一以后才收碗、洗碗。
吃完年夜饭，开始打糍粑。糍粑是春节期间拜年或走亲戚不可或缺的礼品之一。糍粑好吃工难做。糍粑要历经舂、打、揉、团几个过程。小时候我们最怕打糍粑了，每次打糍粑都搞得我们腰酸背疼腿抽筋，几天都缓不过来。打糍粑的时候，父亲先把蒸好的糯米倒在碓里，我们一个人负责舂碓，两三个人负责拿木杵跟着舂。糯米很粘，粘在木杵上，拔出来很费力气，必须用力拔出来，用力杵进去，如此循环反复。一般每次要舂半小时才能把一碓糯米舂溶。每年我们家做糍粑要舂6碓左右。舂好糯米了，要垒起来上下左右使劲揉，揉到头晕眼花、手酸脚软的时候，终于揉好了。我们估量着捏起半抓舂溶揉好的糯米，双手左右交替团成一个一个的圆糍粑。团好后压平，一个扁、平、圆的糍粑就做好了。团糍粑的时候，很粘手，需要拿润滑的东西来先涂手才好团糍粑。不要拿茶油、猪油来涂手，茶油、猪油粘在糍粑上，糍粑会很硬，口感不好。要拿鸡蛋黄来搓手，这样的糍粑会酥软，香甜。每年我们家打一轮糍粑下来，要用上百个鸡蛋的蛋黄，蛋白堆成一堆，我们根本吃不完，留到第二天又变味了，只好送给邻居家的小孩子吃。
打完糍粑，天黑了，我们一家人围着一盆火守岁，看春晚。大家轮流讲故事、讲笑话，父母亲会教导我们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守岁的时候，必须一家人一起守，父母亲不允许我们去别人家玩耍。当然，允许别人来我们家跟我们玩耍。
零点开始烧鞭炮。父亲先烧12颗，每颗代表一个月，从一到十二月，凡是鞭炮不响的那个月，说明那个月可能会干旱。每烧响一颗鞭炮，父亲就会说：风调雨顺。如果哪个月的鞭炮不响，父亲就会说：健康平安。
父亲烧完12颗鞭炮了，到我们小孩子烧。小时候家里经济不是很宽裕，我们家买的炮比邻居家的小、少。父亲教我们一个好办法，点炮的时候，拿一个铁桶盖着，鞭炮声音“砰砰砰砰”的，响声震天，比邻居家的大炮响多了。在我们村里，历来是吃肉不比放炮，大家说肉每家都有的吃，但鞭炮不一定每家都能放那么多。为了显得我们家的鞭炮比较多，父亲教我们一个诀窍，我们准备烧鞭炮的时候，要先注意听邻居家的炮声，估计邻居家的鞭炮准备烧完了，我们家的才开始点火。这样，每一通鞭炮烧下来，都是我们家的响在最后。每年邻居都会问父亲，你们家一年买了多少钱的鞭炮？我们家买两三千元的都烧完了，我还听见你们家的鞭炮在响。父亲笑而不答。
烧完鞭炮，开始抢水。父亲挑着水桶去水井里挑一担满满的水回来，这预示着一年风调雨顺，雨水充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开始发压岁钱了。压岁钱不多，每人10元左右，表示一个心意。父母亲一一发压岁钱给我们，我们接钱的时候，要说爸爸妈妈新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发大财！谁说得大声、嘴巴够甜，可能还有意外收获。
大年初一早晨6：30左右，父亲就起床了。他一起床，我们男孩子必须马上起来，女孩子可以再睡一下。我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大门，要说：开门大吉，财源滚滚，大吉大利！然后把家里的每样东西都双手拍三下，边拍边说：发有！发有！发有！父亲坐在大门口，打开一封鞭炮，一见有男孩子过来，他马上叫男孩子过来拿鞭炮，顺便给几角钱。他说新年第一天男孩子第一个进家，预示着这一年会大发大利。有女孩子过来，父亲会尽量回避。邻居家的几个男孩子知道父亲的这个习惯，每年都会一大早起来跟父亲拿鞭炮、小红包。
大年初一要吃汤圆，预示着一家人一年到头团团圆圆、和和美美。我们家的汤圆都是父母亲用糯玉米粉做的。每到腊月十五左右，父母亲就开始磨糯玉米，磨成细粉后泡在水桶里，每五天换一次水。泡到大年三十的时候，糯米粉已经泡成浆了。大年三十晚上，母亲把泡在水里的糯米浆倒出来，拿蚊帐布滤干。初一早上把滤干的糯米浆揉均匀，团成汤圆就可以煮吃了。吃的时候要吃双数的，不能吃单数的，预示着好事成双，大吉大利。吃的时候一定要一个个的数数，4、14数字的不宜吃。
吃完汤圆，我们就可以去邻居家玩了。父母亲和三个姐姐负责包枕头粑（即粽子，长得像枕头，我们叫做枕头粑），也包三角粽。枕头粑也是春节期间拜年或走亲戚必不可少的礼品之一。母亲每年都教我们做枕头粑，几个姐姐很快就学会了，我笨手笨脚的，到现在都没学会。枕头粑的包心有切成长条的肥肉、瘦肉，板栗，绿豆粉，等等。包好后放在锅里烧猛火煮一个小时左右就熟了。枕头粑吃起来香喷喷的，润滑可口，大人、小孩每人都能吃完一个。
初二开始，父母亲带着我们去外公外婆等亲戚家拜年，我们小孩子都积极主动跟着去，因为会有压岁钱拿。拜年一般到初五结束，初六我们家就开始种玉米了。
到元宵节的时候，我们家早上再煮一餐糯玉米汤圆吃，晚餐做五六个菜，晚上烧点大年三十、初一烧剩下来的鞭炮。腊月十六上午，父亲叫我们拿一根长布条来绑住年蔸蔸，一定要绑结实。绑好后，小弟在前面拉着跑，我在后面追，一路引来村民们的围观和欢笑声。父亲说，这预示着我们家一年到头都充满欢声笑语、人气旺旺。我们把年蔸蔸拉到翻坡隔坳后，用力把年蔸蔸扔到山沟里。这预示着把前一年不好的运气、不吉利的事情全部扔掉，新的一年将会好运连连、健康平安、大吉大利。
正月三十叫做完年，这天杀鸡宰鸭大吃一顿，持续近两个月的年就算过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