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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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即将到来，街上到处都是月饼，国内知名的、本地产的、适合小众口味的，每个店里都有几十种。高速路边，二级路旁，各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各种月饼的广告，男女明星们在卖力地销售月饼。
我想买几个月饼回家尝尝，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我打电话给妻子和女儿，问她们想吃什么口味的，妻子说不要买了，前两天朋友们送的几盒还没有打开。
我8岁以前，我们家住在一个大石山区峒场。在村完小校读书时，老师教我们唱儿歌《爷爷为我打月饼》：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啊，一块月饼一片情啊......我们这才知道，八月十五要吃月饼。而我们从来没有吃过月饼。
星期天就是中秋节了。星期五傍晚从学校回到家，我和弟弟央求父母亲一定要买月饼给我们吃。母亲没有说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明天你们妈妈去赶街卖菜，回来就买月饼给你们吃。我们大声欢呼，好啊，好啊！母亲上街卖菜的时候，我和弟弟拉着母亲要跟着一起去赶街，母亲不同意，她说如果我们不听话，就不买月饼给我们吃了。为了吃上月饼，我们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母亲刚刚出门不久，我和弟弟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的晒台上，眼巴巴地盯着山坳口，期待着母亲快点出现。
我和弟弟在晒台上睡了一觉，眼看太阳顶着微弱的红光就要掉落到山后边去了，母亲才出现在山坳口。我和弟弟跳下晒台，飞奔着去迎接母亲。我把母亲背篓上的一大扛柴火扛在肩上，弟弟牵着母亲的手。弟弟问母亲，月饼买得了吗？母亲说，得了，得了。
母亲刚把背篓放到地上，弟弟马上翻找背篓里的月饼。母亲说，慢点，慢点，我来找，等一下你把月饼压碎了。母亲从背篓底部拿出一个小布袋，她把小布袋的口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我数了一下，一共18块四四方方、扁扁的小饼干，上面粘着几粒芝麻和白糖。母亲说，这就是我买给你们的“月饼”，每人3块。我说，妈妈，这是饼干吧，我记得去年满叔回来的时候买给我们吃过。母亲看了我一眼，红着脸说，去年满叔买给你们的就是“月饼”。你忘了去年满叔刚来不久就到八月十五了？我还想说什么，四姐说，妈妈说是月饼就是月饼了，难道妈妈还骗我们吗？我想了一下，觉得四姐说的有道理，不再说话了。
弟弟把属于自己的3块“月饼”拿在手中，我也拿着属于自己的3块。弟弟捏着一块“月饼”就要往嘴里塞，父亲说，老满，不要着急，“月饼”要留到明晚拜月亮了才能吃，你们两个快点拿来我先保管好，明晚才给你们。我把3块“月饼”放在桌子上，弟弟看了看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月饼”放在桌子上。父亲把18块“月饼”重新装进小布袋，锁到柜子里去了。
晚上，我和弟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老是惦记着“月饼”。天亮了，时间过得更加慢，我们不停地往天上看，太阳稳稳的挂在空中，没有西斜的迹象。
我们似乎等了一年时间，太阳终于下山了。弟弟问父亲，可以拿“月饼”出来吃了吗？父亲说，不着急，先吃晚饭，等到月亮出来了才拜月亮，拜完月亮才能吃“月饼”。
饭桌上摆着一大碗没有什么油水的青菜。弟弟问父亲，今天是八月十五，不煮点肉吃吗？父亲说，我们都有“月饼”吃了，还吃什么肉呢？今晚我们煮干饭吃，不喝稀粥了。弟弟说，那好吧，有干饭吃也行。
我和弟弟匆匆刨了两大碗玉米干饭就跑到晒台上坐着等月亮。大哥爬到柚子树上，抱下来一个最大的柚子。二姐把家里的小桌子抬到晒台前的空地上。大哥把竹竿插进柚子里，竖在小桌子旁边。父亲点燃十二根香插在柚子上。我们一家人围在小桌子四周。家里的黑猫和黄狗也坐在我们身边。
天边出现了一点亮光，月亮准备出来了。我抬起头看着月亮，她正在慢慢冲破云层。过了十几分钟，月亮升到离山顶几十米远的地方，云追不上她，她自由了。母亲吹熄煤油灯。月亮像个大南瓜一样高高挂在天空，月光暖暖的洒在小村庄的房屋上、树木上，把小村庄照得亮堂堂的，我能看得见黑猫嘴上的长胡须在上下摆动。
父亲把“月饼”摆在桌子上，他说拜月亮要拜够一个小时才能吃。我们口水吞得咕噜咕噜响，说话的时候，口水喷到对面人的脸上。
父亲给我们讲玉兔和吴刚的故事，我和弟弟没有心思听，眼睛都在“月饼”上。
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月饼”，我还是觉得它们是饼干，虽然我没有见过月饼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去年满叔是清明节回来的，离八月十五远着呢。但母亲说是月饼，那肯定就是月饼，母亲是不可能骗我们的。
弟弟悄悄把属于他的3块“月饼”挪到一边，我也把我的3块挪到一边。
露水开始出来了，粘在我们的脚上凉凉的。父亲终于说话累了，他大手一挥，吃吧，吃完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你们还要去学校。
我和弟弟把属于自己的3块“月饼”紧紧攥在手里。我抬手就把一块“月饼”往嘴里塞，嘴里满是脆脆的、甜甜的感觉，跟去年吃满叔买给我们的饼干一样。我看到哥哥姐姐没有拿属于他们的“月饼”，大哥把“月饼”先递给父母亲，才拿起一块自己吃。看到大哥拿“月饼”了，二姐、三姐、四姐才开始拿“月饼”吃。我和弟弟把手中的“月饼”吃完了，大哥拿起桌上的“月饼”再分给我们每人一块。
我和弟弟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母亲塞给我一块“月饼”，父亲塞给弟弟一块“月饼”。
8岁那年，我们家异地搬迁到离县城10公里的一个小村庄居住。从那以后，每到周末，我和弟弟跟几个小伙伴一大早就走路到县城玩，天准备黑了才走路回家。
中秋节前夕，我们看到街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月饼。我们没有钱买，只能一家家的看过去，躲在月饼摊远处流着口水看人家买月饼，吃月饼。我们走回家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家店铺在收玉桂皮，生的一斤8分钱，干的一斤一毛五。我想起我们家附近有一些玉桂皮，去学校的路边也有一些。我不敢跟小伙伴们讲，默默记在心里。
从第二天开始，中午和下午放学时间，我带着弟弟上山去剥玉桂皮。小伙伴问我剥这个皮做什么，我说拿来熬药，家里人不舒服。他们就不再问了。
十多天下来，我们大概剥了100多斤玉桂皮。周末的时候，父亲跟着我们一起把玉桂皮背到县城卖。玉桂皮一共120斤，卖得9.6元钱。
父亲带我们到菜市场花4.5元钱买了三斤肥猪肉。
我们在街上转了七八个月饼摊，发现最便宜的月饼要一元钱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父亲终于在一个月饼摊前停下来，我和弟弟站在父亲旁边。父亲摸着一个月饼问价钱，卖月饼的阿姨说，不认识字吗？全部写在月饼前面的标签上了。父亲尴尬地笑了笑。父亲把月饼拿起来慢慢看，还放在鼻子边闻了一下。父亲摸了七八个月饼后，卖月饼的阿姨不耐烦了，她翻着白眼大声说，你们要买就买，不买就不要乱摸，这是吃的东西，你们摸脏了我还怎么卖？父亲被他手上拿着的月饼烫了一下，他颤抖着手赶紧放下月饼，拉着我们走了。我和弟弟被吓得不轻，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往前走。
我们走到街角，看见几个老奶奶沿路边排成一排在卖小月饼。一个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的老奶奶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买月饼吗？我们自己做的，一块钱三个。我们停在老奶奶的月饼摊边。老奶奶把几十个月饼重叠着摆在簸箕里，月饼没有包装，散发着阵阵香味。老奶奶把一个月饼切成七八片，她抓起一片递给我，来来来，尝尝，很好吃的。我们的月饼有板栗馅、猪肉馅、花生馅三种口味。我昂头看着父亲，不敢接。老奶奶说，尝尝吧，买不买不要紧的。我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月饼，把手中的月饼分一半给弟弟吃。我一不小心就把嘴里的那点月饼吞完了，月饼什么味道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觉得很好吃，有点甜。父亲问，好吃吗？我说，好吃，可惜吞太快了，没感觉到是什么味道。父亲说，那我们买这家的吧。我和弟弟说，好！老奶奶急忙抓起三片小月饼递给我们三父子吃。父亲花5元钱买了15个小月饼。
我们走回家的路上，我和弟弟一直盯着父亲手上提着的月饼看，不停地吞着口水。父亲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月饼递给我们，来来来，奖励你们每人再吃一个吧，这些钱都是你们辛苦赚来的。我把月饼分一半给父亲，他说他不爱吃月饼，叫我快点吃。我慢慢咬着月饼，把月饼含在嘴里慢慢嚼，嘴里满是糯糯的、甜甜的、软软的感觉。月饼吞下肚子里的时候，那特殊的甜味浸心入肺，甜得我全身酥酥麻麻的，一路上回味无穷。
我参加工作以后，吃过各式各样的月饼，从几元钱一个到几十元、几百元，乃至上千元一个的月饼我都吃过。但我还是觉得第一次跟着父亲一起买的农家自制月饼更好吃，也许这是我第一次辛苦赚钱买来月饼的原因吧。
我们一路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平时要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一个多小时就回到家了。准备到家的时候，我跟父亲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买几十个最大最贵的月饼给大家吃。弟弟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买一个大得抱不动的月饼给大家吃。父亲扶着我们的肩膀说，好的，我相信你们，只要你们努力学习，一定能做到。
父亲把3斤肥猪肉切成块煮一大锅。饭桌上，我们一家人你一块，我一块，不一会儿就把肉吃完了。就连煮肉的汤，我和弟弟都分喝完了。我清楚的记得，那是除过年外，我们家第一个有肉吃的节日。
月亮出来了，三姐和四姐把小桌子搬到大门口，父亲把13个月饼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母亲抓着一个月饼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拿到鼻子边闻，她嘴里不停地说，这就是月饼啊，还真圆，真好看，真香......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也拿着月饼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
父亲发给我们每人一个月饼说，吃吧，我们边吃边拜月亮。我们6个孩子慢慢吃着月饼，父母亲手里拿着月饼，久久不舍得塞进嘴里。我说，爸爸妈妈，快点吃吧，好吃得很。母亲“嗯”了一声，把月饼慢慢放进嘴里。我看见两滴眼泪从母亲眼眶里悄悄滑下来，滴落在月饼上。
这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摆着真正的月饼拜月亮，第一次吃上真正的月饼。我记得那晚月明如水，月光洒在我们全家人幸福的脸上。
从这一年起，直到初中毕业，每年从农历七月下旬开始，我就带着弟弟上山剥玉桂皮，割千里光、田七，挖竹狸拿到市场上卖，到中秋节了买肉和月饼回家吃。
我参加工作第一年的中秋节，特地花300多元钱买了全国知名品牌的两盒小月饼，一盒大月饼。母亲把盒子里的月饼拿出来摆在饭桌上，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摸摸装着月饼的包装壳，拿起来闻一闻。我打开一个月饼递给母亲说，尝一下吧，很好吃的。母亲说，不着急，到八月十五晚上拜完月亮再吃。我把月饼掰开递给父母亲吃。母亲尝了一口笑着说，这个月饼跟你去年买的差不多，也不是很好吃啊，还粘牙齿，怎么就那么贵呢？以后你不要买了，浪费钱。如果你把这些钱拿来买农家自制的月饼，可以够我们全家吃好几个八月十五了。我们哈哈大笑。
父亲问我，这个月饼比街上摊点卖的贵吗？我说，比街上摊点卖的贵多了，这个是专卖店才有卖的。街上摊点的月饼哪有这么漂亮，这么好吃。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能吃上比街上摊点贵的月饼了，我看这回谁还敢骂我，谁还敢赶我走！我心里一颤，往事历历在目，瞬间明白父亲的意思。一股酸楚从我心里往上冒，不听话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中秋节晚上，父母亲、四姐、我和弟弟围在一起拜月亮。大哥在外省工作，二姐嫁到邻县，三姐嫁到县内其他乡了。母亲把月饼一个个拆出来，摆在包装壳上。我把各种口味的月饼都切块给父母亲尝。母亲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了。以后不要买这么贵的，留钱来买肉吃。我说，妈妈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们家肉有吃，月饼也有吃，什么都会有吃的。母亲没有说什么，我看到她眼睛湿润了。
我们边聊天边吃月饼。到晚上十点多露水起来时，我们5个人才勉强吃完一盒小月饼和半个大月饼。剩下的月饼母亲原样装进盒子里，她说要留来慢慢吃，好东西不能一次吃完。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吃不完中秋节买回来的月饼。
我工作几年后，由于人情往来，每年中秋节前十几天就开始收到朋友们送来的月饼。每次一收到月饼，我马上往家里送。四姐出嫁到隔壁县了，弟弟在外务工，父母亲对月饼的兴趣越来越淡。看到我把月饼拿到家，母亲拿出几个摆在祖宗台上，其余的放到冰箱里。中秋节的时候，父母亲把家里的月饼搬到门口摆着拜月亮，看见村里的每个小孩子过来都给他们一个。看见大人路过的时候，母亲热情邀请他们跟我们家一起拜月亮，吃月饼。中秋节后，吃不完的月饼父母亲继续冻在冰箱里。很多时候冻到过年都不记得拿出来，我清理冰箱的时候只能打碎了拿来喂猪、喂鸡。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挂在天空，银光洒满人间，轻轻抚着每个人的脸庞。月光下，村里家家户户、大大小小都坐在家门口拜月亮，大家在尽情地聊天、赏月、喝酒，享受生活，畅想未来。几户群众把家里的音响拉到门口来唱歌，七八个中老年人在对着月亮唱山歌，歌声应和着猜码声，村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满是欢乐祥和的氛围。
母亲说，现在的月饼包装得越来越漂亮，但好像越来越不好吃了。我说，月饼没有变，可能是我们吃过好吃的食物太多了，或者是我们的口味变了。
父亲感慨地说，以前你们小时候吃不到月饼，流着口水看人家吃。现在月饼摆在桌上都没有人吃，每次拜完月亮就收起来，丢又不舍得丢，吃又不想吃，真是麻烦。
中秋节快到了，我已经准备好两盒国内知名品牌的月饼，计划中秋节那天拿到父母亲的坟前摆。不管父母亲爱不爱吃月饼，咬不咬得动月饼，每年我都要把最好的月饼留给父母亲拜月亮，不能让他们的坟前空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