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

对于早逝的姐姐，我是想写点什么的。然而直到现在，我却什么也没有写。只是那份记忆、那份感情总是萦绕在我的心里，抹不掉，挥不去。岁月如流淌的河，不断地将两岸的风景抛开，一如既往地向前流去。许多往事就如这两岸的景致一样，再也打不开这扇记忆的门走进我的心里了。当我乘着记忆的小舟沿着时间的河逆流而上的时候，我却又分明看到了我的姐姐：瘦弱的身躯、坚毅的面庞、开裂的双手、甚至连同那挂在脸上的委屈的泪花，都是那般的清晰，历历在目。在这样的时候，怀念之情便如潮涌而起，情不自已之中，我想，我是该为姐姐写点什么了。

我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成为姐姐的弟弟的，她比我大九岁。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幼年时代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姐姐的背上度过的，那时由于母亲忙于农活，带我的任务就全落在她一人的身上了。及至我慢慢的长大，姐姐也总是一边操持着农活家务，一边为我忙这忙那的。每天为整个家庭做饭，洗衣服或者当我生气的时候，千方百计的哄我高兴哄我笑。我知道在姐的心中，她一定是多么的爱她的这个弟弟。每当父母从外面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他们总是先给我最多的一份，而只是象征性的给我的姐姐一小点，年幼无知的我，还总是吃完自己的又想姐姐的那一份，后来姐就干脆不吃，全都留给了我。童年的记忆里装满了太多太多苦涩的往事，然而我因为有了姐姐，也还多少有些幸福和快乐的感觉。后来我读书了，姐姐每天怀着羡慕的心情送我出村口去上学，把自己挖麻玉颗卖得的钱塞在我的手里，叫我买铅笔买本子好好读书。她说我们家太穷，供不起几个，就靠我了。那时候我不知道感动是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她眼里所折射出来的，一定是充满希望的光芒。我在那种默默的关怀与期待中，逐渐懂得了姐姐所给我的是一种至纯的爱，爱得朴实爱得深沉，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都在深深的怀念和感激，这种怀念和感激将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小时候我不知道我和姐是终究要分开的。在姐姐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我的父亲和我的二伯三言两语就草率的安排了姐姐一生的婚姻和幸福。临到出嫁的那段时间，我总是听见姐姐数数落落的哭着（我们那里叫做哭嫁，每个姑娘在出嫁之前都要哭的），那声音是多么的凄惶和悲切。每当放学回来，我总是坐在姐姐的床前听她哀伤的哭诉，她的哭声有点像唱歌的味道，爹娘、还有我以及所有的亲人的名字，都一个一个的在她的哭声中出现，那种离别前的无限眷念与不舍，都在她的哭声里像山间的溪水一股一股的流淌出来。隔着朦胧的纱帐，我仿佛看到了姐姐大串大串的泪水和哭红的双眼。她哭爹娘为什么不让她读书；她哭再也不能经常见到她村里的伙伴；她哭我，说再也不能天天和我一起，看我写字听我背书，说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以后爹妈就交给弟弟了……

我的眼泪便情不自禁的滑了出来，扒开纱帐和姐姐抱在一起，姐弟俩哭做一团。姐姐看见我也哭，便抽泣着对我说叫我别哭，从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没让我哭过。而现在，我哭了，我为姐姐即将离开这个家而哭，我为和姐姐的不舍与眷念而哭。她见劝不住我，便冲我说嫁的是她又不是我，我哭个什么呀。于是我真的止住了哭泣，可是我心里却越加感到一种无法诉说的难过和悲伤。

日子过得非常的快，转眼就是姐姐的嫁期。那一天，当迎亲的队伍来到我家小院的时候，我正背着书包准备去学校，我突然想到从此以后就很难再见到姐姐了，心里便更加难过起来。于是我又返回家里对母亲说我今天不去读书了，我要在家多和姐姐呆一会儿，要再多看姐姐一眼。我看见许多人来回穿梭于我家的小院，忙碌着准备姐姐的婚宴。母亲告诉我，吃过喜宴，姐姐就真的要走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们是真的要分开了，只是姐姐到了另外一个家之后，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开心和快乐吗？还会像从前一样的喜欢我和关心我吗？还会经常回到她原来的这个家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傍晚的时候，我的姐姐，在许多人的簇拥中，穿着她那漂亮的嫁衣走了。我闷闷不乐的跟在迎亲队伍的后面，送我的姐姐，一直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姐姐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望着村子的方向，眼里的泪水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我好想一直送姐姐到她的新家，可是我不能，母亲不让我去，她说送亲的人员中没有我，以后要是想姐姐了，她会带我去的。我站在路边，看着姐姐离去的方向，只见天边飘着几缕漂亮的晚霞，半个夕阳停在山顶上，红红的就像姐姐哭过的眼睛。良久之后，我回到了家里，我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没有了姐姐的家里显得空空落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此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姐姐了，只是再当年春节的时候，她和姐夫一起回来过一次，给父母亲拜年，第二天说家里很忙要回去，我使劲的挽留不住，他们还是要走。我对母亲说我要和姐去她家，母亲答应了。那次我在姐姐家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学校要开学了，我还不想回家，是母亲亲自来把我接了回去。临走前，姐姐为我买衣服，还把十元钱亲自塞在我的衣服口袋里，那是我童年时期得过的最多的钱。在姐家的日子里，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关心我，更爱我。在新的家庭里，姐姐比以前更勤劳，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忙里忙外，对公婆孝敬有加，与邻里和睦相处，乡亲们都很喜欢她，说她是个好媳妇。

可是，命运的不幸，让姐姐染上了病魔，而且无情地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那一年的春末，我还在很远的外地读书，接到姐姐病危的消息时，我心里万分着急，立即向学校请假去看姐姐。可是当我看到姐姐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所有的亲人都满含着悲痛的泪，面对她冰凉的躯体，我想她为什么不让我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为什么要走得那样的早？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姐夫带着还没满周岁的孩子，悲痛地准备姐姐的后事，我看着那些戴着孝布的人们在小院里来回穿梭，我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姐姐出嫁的时情景，人们也是这样的来回穿梭的忙碌着，只是这回准备的不是喜宴而是葬礼。

呜咽的唢呐声夹杂着道士的诵经声，一些人围着姐姐的棺木不停的绕着圈子，他们在为姐姐超度。我在姐姐的灵柩前泣不成声，我亲爱的姐姐，这人世间还有谁比我更难过更伤心？一场简单的葬礼即将完毕，之后，你将永远离我而去，离所有的亲人而去。那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是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像出嫁的时候一样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舍与牵挂，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和遗憾。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你一走已经十八年，你的弟弟，那个在你背上长大的弟弟，被你宠着爱着的弟弟如今已是中年，在人生的道路上跌过跟斗，也尝尽了生活中的苦辣酸甜，风风雨雨中已将近半辈子。都说长姐当母，你给我的爱，是至高至纯的母亲般的爱，让我一生无法回报也没有机会回报。只是在我岁月的记忆中留下关于你的回忆，留下你默默无言的因操劳而疲倦的身影。

姐，我空有千言万语，道不尽对你深深的怀念与绵绵不绝的哀思。愿你，在那边好好安息吧！

       ——原载《散文选刊 .下半月》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