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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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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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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担山

  老君来炼丹,

  肩挑一担山。

  一步一步走,

  两腿舞翩翩。

  ……

  郑望二叔自正月里得病快满一月了,这天下炕来,晃动着他那高高的、瘦得像骆驼骨架子一样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屋里走了几步,在窗子前站下来。

  清明时的季节了,地里的麦子已是碧绿,一片茵褥,远处的田野,已经零星地看到犁耕过的印子。挂在榆钱树上的榆钱,闪闪放光,朝阳一照,泛着霓虹般的光彩。 

  “正是一担山上栽树的好季节。”他自语着,微笑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捋捋胡子,朝着窗外的山头望了很久。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好春天的早上,这么新鲜,这么有意思。

  他听说后担山被省里定位为古村落要开发了,因为青山绿水,因为村子沿河而居,因为村里的建筑材料全是石块,石块皆是被人工雕琢过了,连屋顶上两边镇宅的石头马都被雕花,在雨里缄默,在阳光里闪烁。而他承包的那片山林,也成了村里的明星片,对于古村落的申请功不可没,那些外来查看的人进山林观赏时正是秋天,也是雨后,大家急步地穿过树林,雨雾绕着,人们仿佛进入了无边的大海。

  “好啊!好啊!承包三十年了,三十年了,每年植树八千,终于有人给赞了、肯定了。”他笑出声来。因为远处,朝阳把林子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金色,奇景瑰丽着。

   民谣里所唱的一担山,原是留山北麓的两个远看像乳峰一样圆圆的山头,北山头西居住的村子称后担山,南山头西居住的村子叫前担山。两村居住在一块小小的盆地里,只隔着弯弯的九曲河,不是一个村庄,两村鸡犬声却相闻。

  郑望二叔记得,前担山的消失是对铁矿资源的挖掘,那是一个要想富裕,就走挖矿路的年代。

  一个高高的山峰,在整天与夜间大车的轰鸣中一年时间被挖掉、拉走、炼铁,一担山现成了独担山。而后担山没能跟上开发,全镇上的人都知道,跟郑二叔有关,如今村里的人还在记恨他,说他整日里脸像个驴脸,动不动就骂去劝他搞北担山开发的镇上干部和开发商,他也曾拿着和村委签订的承包山尖植树造林四十年的合同去县里、省里上访,他竟然成功了,维护了自己的养山权利,倒是村民们又对他嗤之以鼻,冷笑道:大家走不上共同致富的路,背后里都叫他吃独食户。最后是他在城里的儿子来劝,据说,开发商为给他儿子压力和诱惑力还送了钱,很多钱。守着儿子,郑二叔道:“咱穷是穷,脑瓜子不笨,不能受人愚弄啊!山挖净了,风水破了,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没了,我们就是败家子,就永远欠着儿孙们的。”又说:“这是一笔马上对账和将来算账的故事,往长远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村里人又惊呼道:“此人一窍不通,不近人情,人家开发商又不是不给钱补偿。”

  村里的所有人都同郑二叔搞起了冷战,连儿子也很少回家来。二叔不怕,早晚住到山上,很少回到村里,他喜欢在山上跑,喜欢干累了栽树的活就在山坡上迷糊一阵,喜欢看春天里漫天的柳絮飞舞,喜欢看高大的杨树,有乱云缀着落日,把后担山染得通红。夏天下雨的时候,他也常常执一把伞,去河边看涨水的九曲河,河边的石头上长满了苔藓,若赤脚下去,那滑滑的感觉往往让他失神。

  山下不出半里处走来一个人,清瘦矍铄,近七十岁的样子。等过了那个小山卯,郑二叔看清了那是他的战友,叫张仁。山卯下种得全是洋槐,那些树才沐浴到阳光,鹅蛋黄色的嫩芽更让人觉得耀眼。

  张仁原是前担山的村支书,前担山的消失是他任内的事。

  不过他现在退休了。来人似乎对二叔站起来发生了兴趣,对二婶说:“想不到郑望哥,还能起来,多亏嫂子的照料!”

  二婶望了他的脸,便轻轻地笑道:“你这乌鸦嘴,是盼你战友永不起来吧!”

  “哪里,五十年前有这个想法,主要是为你,要是他早不起来,说不定我就娶了你这战友婆的嫂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二婶回笑道。

  张仁又回头对二叔道:“你也别太累。”

  “我近日好极了,可能老天催勤人了,我挂念着今年的树没栽。我们出去走走。”

  晨风轻轻地吹着槐树的嫩芽,阳光的碎影在地上移动。二叔心中极快乐,故意感慨似地说:“听说,村里通了柏油马路后,还有人来投资要建农家乐,建大水库蓄水,对村里的农舍整齐划一,好啊!多美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张仁好像是故意回避,眼睛漫无理性地望着远方,嗓子沉沉地道:“我来找你玩时,碰到村里的一个妇女,突然问我道,‘老张啊!这是不是再去看看我村的那个山卯值得卖啊?你在任上乱卖,虽没贪污腐败,看前担山没了,河水变红了,臭了,河边的树死净了,你还有啥心情走到街上?’你说,分钱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山没了,这账赖在我身上了。”

  张仁把脸调过去,遮掩了自己的不平、愤怒,悲哀。二叔傍近了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人家在骂你呢,你看的钱是急钱,花完就没了,因为,戏有收场的时候,山有挖完的时候,钱有点完的时候,可没有长久的发展底子了……”

  张仁有些慌张,点了一支烟,喉咙里像着了火,道:“你我二人没想到都这么落魄,没人屑理!”

  郑二叔却笑,眼睛里湿湿的,放出淡定的光,一面笑着,似有所思。其实他在听风,看风里百草和百树摇着,听树涛呜咽,涛声一个一个地在山石间碰撞,最后,又到坚凝静止,这起点和終点,就这么平凡的交换着,不是千篇一律。

  张仁在他屋后的麦草垛下坐下了。

  有油漆路要修到山上来了,后担山混沌一片,云遮雾罩,淡白微青的白云,镶在了天空。河在蓝色晓雾里,一副未睡醒的样子。可看到了河边的那条青青的石道上,走过了两个跨篮子来洗衣服的女人,她们对着话,有飞腾的斑鸠唱着歌。

  “这里真美,这美啊!只有失去你才感觉出它美,要是前担山不挖该多好,都怪我当时头脑发热。”见二叔不说话,他折下一根洋槐条子,却没拿到手里。

  “张仁,听见了吗?那前面轰轰隆隆的挖土声。是挖屋基呢。这里要盖十栋三层的别墅,还要盖农家乐酒店,在山皮上盖,不破坏植被的情况下,是一位新西兰的客商投资。”

  “你们村被省里确定为古村落旅游点。可惜,我们村没有和你们齐头并进,植被破坏的厉害哎!把山糟蹋了。”

  张仁似乎说得急乎些,微微作喘:“你的坚守,留住了一片青山绿水,功不可没,俺是罪人。”

  “有机会反悔,就有机会买后悔药!”郑二叔轻微地笑笑,用这个微笑掩饰了自己的得意。

  “张仁啊!咱是战友,一日当兵,终身是战士,活一天,得干一天,自古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为子孙留下青山,比留下金元宝银元宝还好,你啊,任上丢得东西,要争取找回来,你那里挖去的山,山皮还敞裸着,一片红色,你还不到七十,假若命运再给你十年光阴,你去栽树吧,记得我们在部队入党时申请书上,我们都写了时刻准备着为党献身,献身是什么?我的感慨:和平的年代里,自己吃亏也是献身,你说呢?”

  “我不像你,这山你跟村委是签了合同的,你啊,即使今天把山上的树买了,也值个五十万六十万的,我……”

  “张仁,你去把前担山的山皮要下来,绿化好,如你不理解,权当我说了些空话!”

  “老郑!老郑!树苗来了,树苗来了!”远方传来二婶的叫声。

  二叔闪着夺目的光辉。“绿化不止啊,绿化不止啊!”他蹒跚着去了,脸上一片快感的柔情。

  “这老小子,说大话拾小钱,唱高调呢!只是衰老了。”

  在山卯下的路上,停下了一辆车,一穿着得体的男人下来,手里拿着几张纸,使人一看就是不跟土地打交道的人,上山来的步子显得十分轻盈,年纪有个四十来岁,口角和眉目间带着严肃,却也显得眉眼秀气。见到张仁大喊道:“张叔,我爹娘呢?”

  “是郑海啊!刚才还在这里,来了树苗,栽树去了吧。”

  “我爹啊!明知捐林申请书交上去了,人家一定会批准,明知自己有病,还是不忘完成他预定地栽树计划!”

  “郑海,你说什么?”

  “我爹把这片林子无偿的捐给市里林业局了,他自己也知道得了不治之病!”

  “啊!不会吧!”张仁默默地坐在那里了,一时心潮起伏,不知从何谈起。

  “这是批准的申请书,这是医院出具的检查结果,张叔啊!”


  一担山像醉了一样,在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的时候,突然传来轻微地镐钎声,虽微弱,却连着鸟儿的叫声,在弯弯曲曲的阳面坡上,二叔的身影,和那些紫色的阳光融合在了一起,他不时地直直腰,好像在谛听着树林里滚动着的沙沙声。

  张仁哆嗦了一下,转过脸来朝着郑海,“我看到山的脊梁了,走!栽树去!”

  郑海走到屋前,提起了一把镐,把袖子挽了挽,刚刚落下的一枚榆钱落到了他的眼睑上,一阵微风吹来。他似乎又闻到了父亲又熟悉又难闻的汗烟味……(作者赵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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